【本期作者﹒三焦】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
欄目編輯:馬蘭

名字:三焦,又名乙水,原名林友桂。
籍貫:浙江溫嶺。
職業:做過美術教師,開過照相館,現為 中學物理教師。
經歷:六十年代出生,九十年代開始寫作 散文、小說、詩歌。
愛好:酒和音樂。


三焦

寵 物


  我養過一頭寵物
  常常向它提一些問題
  它總是搖頭
  然後把椅子搬到屋子的另一邊
  它的手很瘦很長
  手握在木頭上
  彷佛是家俱的一部份

  我倆總是長時間地坐在一起
  彼此給對方點上煙
  膝蓋下面平放著四只鞋

  有一天它終於開了口
  它說它要死了
  我掏出一把鑰匙
  把它鎖在本地的一個房間
  我有點怕
  怕它在另一個世界說出我的秘密

  我有時在深夜出發
  撫摸著它那冰冷的屍骨
  它的嘴張開著
  不停地吸著我點燃的煙
  喉嚨裡咕咕直響

  現在那房子已被壓在一座大廈之下
  裡面有個家俱市場
  我坐在其中的一張沙發上
  一個姓吳的女營業員
  斜依在我的對面
  手指不停地擺弄著八仙櫥的銅環

(1998.6.17)■


不安的詩歌

  你看見那衣裳那臉蛋兒那身段那頭發 那帽子那肩膀那屁股那腳趾兒那眼珠
  那骷髏
  你看見水在滴落風在走山在運動
  從這一房間到那一房間,動物瘋長
  巖石上塗抹他們的鮮血

  舊棉絮裡包裹肌肉骨頭包裹生殖器官 包裹一層又一層的欲望
  生物在繁衍,歷史用一些液體來書寫
  我愛的事物我恨的事物我堅持著虛幻 的真理我沒有不活下去的理由
  這是一只有缺陷的球面你我都是物質

  這是一個又一個彎曲的面
  我的肚子你的乳房火車的軌跡掠過長 空的星體
  彎曲的聲音就是那歇斯底裡的呼喊

  你的河流你的春天你的大海你的風箏 你扭動的風採
  誰都擋不住那彈片的飛舞,一塊金屬 就可以結束這個物理的世界

  你的疼痛被肉體的神經牽動
  你的愛情終將是人們精彩的話題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存在著那 麼多不太有趣的遊戲方式
  亞熱帶的光線在變幻,少量的動物蠢 蠢欲動
  低級的欲望包裹著鮮艷的花朵
  飛船、子彈、唾沫、足球、注射器、摩托 車,像手淫的精子飛濺

  這是一個碩大的廣闊無邊的球面
  我們用一種不甚雅觀的姿態吻著它那 潮濕的部位
  我們喊破了喉嚨掏空了腹部剩下一副 幹枯的骨骼深入它的中心
  整個大地都在回響著令你毛骨聳然的 音響
  那是人類在啃食動物腐爛的屍體

  有人依然在很長很長的石板路上制造 著他個人的足音

(1998.6.22)■


大 鳥

  山頂的空房
  那裡面的生命已經離去
  我們像雨點一樣在門外徜徉

  也許有昔日的燈火
  照亮了人們的長相

  一個彎彎的軀體
  像曬幹了的一片樹葉
  我們的思緒順著屋脊嘩嘩地流淌
  雨中的牆坍了
  仿佛倒下一頭野獸

  仿佛是一個隔壁鄰居的窺視
  展示出我們冰冷的血液
  鐵鏽濕潤著青草
  行色匆匆的人走出遠方的村莊

  一個男人穿過我們的胸腔
  他的頭發甩動著
  泥巴裹住了湛藍的眼

  什麼原因讓我們在此停步
  讓他的手伸過田埂
  深綠的鐘一下一下地撞著

  從一片細小的鳥翅裡到來的夜
  一些如雪一樣化開的痕跡
  搖曳著一只初生的腳掌

(1998.6.22)■


背 景

  “我描畫了梧桐的葉子,
    這些線條是我血脈的伸展”
  他這樣說著
  一輛車正擋住他的視線

  我坐在家中
  不斷地把地板長出的草連根撥起

  瑣碎的事情很多
  每一天下午都有窗戶玻璃碎裂
  每一個季節結束虫子便爬滿了車庫
  他耐心地看著我幹完一切
  然後在余下的時間裡創作一幅四尺的 山水

  晚來的風很大
  他手上的靜脈不停地蠕動著

  他常常站在街頭
  牽了他那匹頑皮的坐騎
  從一個精致的角度
  期待著整個大街忽然沉靜下來

  更多的時候我盼望進入他畫中的山巔
  那裡有一具碩大的魚骨
  它的形狀與我們有些相似
  一樣承受著滄桑的光線

  這樣的構圖與命運無關

  那些遲到的風
  搖憾著
  “什麼東西比筆墨更為持久?”
  他總這樣自言自語

  我有時會做做攀緣的遊戲
  常青的植物不斷地從天花板垂向地面
  據說它會開花結果

  去年的一個夜晚
  我親眼看見一朵花結出了一個妖精
  他在地上跳躍
  短暫的生命逝去後我收拾起他的屍體

  汽車開動時聲音很響
  擋風玻璃上掛滿了未完成的畫幅
  他沒有再說什麼
  一道黑影像刀鋒緩緩劃破了我的手

(1998.7.6)■


一個小鎮的裱畫師是如何裝裱書畫的

  步驟1

  一張書畫就像是一具木乃伊
  裱畫師要讓它復活
  他拿著水罐
  棕櫚刷子劃出一個又一個的圓圈
  沉睡的女人
  在水花中慢慢醒來

  我從異鄉的一把椅子站起
  在很近的距離和迢遙的年月
  霧水漫過她的臉
  我們彼此望見濕潤的瞳仁

  裱畫室的燈光很亮
  窗外彷佛是黑夜

  步驟2

  裱畫師忙碌著
  把漿糊刷上美人的大腿

  他拿著放大鏡
  望著宣紙上的一個小洞
  他要對付元朝的一只老鼠
  兩個發抖的指頭
  夾出一根黑色的毛發

  燈光很亮
  窗口中的小鎮輪廓灰暗

  他有時會忽然停下來
  心想一個宋代的格式
  是否可以裝點所有的夢境?

  步驟3

  在第三個步驟
  他的程序出了點問題

  裱畫師向我要了一支香煙
  他劇烈地咳嗽著
  煙霧使他不停地流淚
  我作的什麼孽
  他說

  平滑如鏡的裱床
  安放著裙裾和一只下垂的纖手
  褪色的胭脂再也遮不住青春的雀斑

  步驟4

  那女人轉過身
  她似乎是嘆了一口氣
  就立即被裱畫師刷到了壁上

  這會兒她站得很高
  沉睡了那麼多年
  神情有些憔悴

  停住了哭泣的裱畫師
  他的眼淚和牆上的漿糊一起風幹

  這是小鎮上一個很小的房間
  如果小鎮是一軸山水
  它就是一塊暗淡的顏色
  據說它那倒塌的房檐
  毗鄰著一條隱秘的街道

  步驟5

  孤獨的裱畫師
  深愛著畫中的女人

  他常常撩起衣襟
  擦拭著眼前的小鎮
  他深知自己的生命短暫
  那女人的美麗
  是一種令他絕望的永恆

  來自異鄉的我
  在一些失而復得的生命中穿行

  所有的畫幅
  都被安上軸頭
  在每一個綾質的窗戶之中
  她們目光炯炯

  她們不會看見我們
  水墨繪成的視網膜中
  我們的一生不會比一瞬更長

(1998.8.14)■


屋 後

  從一根黑色的欄桿到遍野的草
  日光的距離
  一寸寸地縮短
  那些曬熱的草莖
  沿著山坡小心地蜷伏

  他從陽台上探出頭
  把幾張隔夜的撲克
  扔進房間

  在一些依然清潔的地方
  我模仿著動物
  留下了四肢的印跡
  這裡疏鬆的泥土
  剛下過小雨
  一個老去的墳墓
  裂開了
  裡面空無一物

  日光好的時候視野一直很開闊
  房子和房子避讓著顏色
  一塊小小的空白
  足以讓他拍打那些陳舊的棉被

  他低低地吟唱
  仿佛有巨大的生命在傾聽

  雨後的石頭很沉
  潮濕的花紋像是不斷地從一個地方湧 出
  把我的衣袖擦得發亮

  一只螞蟻加入了漫步的行列
  從一粒塵埃的陰影
  到屋後的那座終年積雪的大山
  更為空曠的日光搖曳著

(1998.8.24)■


幾幅平行排列的圖畫

      (左)

  有一天你的眼眶在增大
  照出世界的幻影
  這一切就像蒙克筆下的夢魘

  在奧斯陸以及所有的地方
  你轉過身
  風景在一片剝落的油彩中移動
  如果你想在一個早晨死去
  你可以舉起手

  當天色昏暗
  你可以把傷口扯開
  一些結核病菌排著方陣
  吶喊的聲音很遠
  那麼多的東西突然穿過曠野

      (中)

  四根緩慢插入的釘子
  就這樣構成畫面
  像碩大的臉上漂著靜脈

  一個沒有野獸過冬的地方
  老人裸著背
  把竹篾編織成魔鬼

  據說有兩條路可以進入山谷
  據說從這裡到那裡會看到一只兔子的 屍體
  可這些與蒙克的畫
  又有什麼關系

      (右)

  所有的橋
  都有鬼魂走過
  所有的母親
  都要在集體中間死去

  當肉體下垂
  當傳說中的狐貍
  用自身的鮮血塗紅尾巴
  當黑色的鷹抱定了它的嬰兒
  世界一直在那兒搖晃

  如果你恢復自信
  你可以像妓女那樣躺下
  像一只逆光的窗口
  推開所有的顏色

  如果你有一個妹妹名叫茵格
  你必須把世界塗黑
  讓美麗烙上銅質的鐘擺

(1998.8.25)■


雄雞鳴叫的城市

  起床
  穿上襪子
  那些邪惡的詞兒
  讓它們從鐵軌的盡頭消失
  將自殺從夢中抹去

  我手抓著一條腐朽的繩子
  盪著幸福的圓圈
  我喜歡生活
  喜歡這空盪盪的空氣
  喜歡人都死光了的那種感覺

  這塊尖銳的土地
  可以做一個很大的候車室
  所有的出發
  都將是最後的終點

  一個人起床
  戴上帽子
  紳士般地走出街道
  我很忙碌
  很歡樂也很悲傷
  這一切都毫無目的

  一個接一個蘋果在對面的山上熟了
  它們裝扮著笑容
  裝扮著害羞
  然後讓一個膚色黝黑的人
  大口地吞食

(1998.9.1)■


他 們

  他們努力用腳尖支撐著
  將一些封面粗糙的印刷品
  貼到了皇宮的穹頂
  嘩嘩的紅葉還是上個世紀的模樣
  就像一抹雲彩
  突然在我的窗外一閃

  源源不斷的木材、幹糧、橄欖青果
  讓我們享用
  還有暗紅的幹花
  死去的花蕾在麻布中星星點點

  在這豐富至極的空間
  漸漸發亮的草地深處
  一列破舊的車敲打著地面

  什麼東西正在下沉
  或者上升
  或者向左
  或者向右
  一只圓形的東西
  仿佛是遙遠的車輪

  當北方的院子開始寧靜
  一個皇帝於陰冷的樹下漫步
  僕人老了
  不停地在房間裡咳嗽

(1998.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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