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期
欄目編輯:雷默、馬蘭、吳晨駿

祥 子

怎麼去水車鎮

  這是個流傳久遠的故事,有很多版本, 不同的 角 色以不同的語言進入其中,反復地敘說著 一種道德。我第一次聽到它的時候是這樣 的:
  一只倒楣的蚤子被夾在本厚重的典籍 之中,這樣也不知過了多少歲月朝代,已 經比一粒塵埃還要輕微,它的身子平扁通 透若蜻蜓之翅,直到在個偶然的上午飄落 某書生的掌中。那身陷故紙的人好奇地把 它托在陽光裡觀賞,那精巧有效的口器, 那腹背間赤裸明了的腸道等等。這在典籍 中封存經年的蚤子暖和過來,發現自己身 處某人年輕柔和的手心,便條件反射地咬 了一口。那晨起展卷的書生只見一股腥紅 的潮水漫過剛才還蒼白得透明的微小軀體, 同時感到一陣巨毒刺痛攻心,後事遂不可 知。
  這古老的童話在上述的版本中至少有 三層寓意,只有那最外層的以不同的面貌 在我們的集體記憶中不斷重現,譬如東郭 先生,譬如農夫與蛇,成為把不同文化串 在一起的許多基本隱喻之一。這樣說吧: 文化的基本存在形式不是語言也不是符號 而是隱喻。一些失落的典故也是些消亡的 時代。而這童話中間一層的含義寄生在一 些普通的詞匯裡:典籍、封存、書生、巨毒、 好奇等等等等。但解釋字符並非我敘事的 目的,諸如此類的熱心往往也於事無補, 並不能告訴誰更多。我現在又想起這個兒 時的故事是因為我想把它的第三層意思重 新演義一番。
  只對中心思想、段落大意感興趣的朋 友,讓我節省您寶貴的時間,直接說:我們 都知道這書生的故事其實並不是這書生的 故事,也不是個蚤子的故事。但也許不容 易讓人體會的是:這是一個關於時間的故 事--一些偶然的事件如何並非偶然地前 後相聯,成為新的偶然事件再並非偶然地 和別的事件聯在一起,如此這般直到此時 此刻,但總是保持著向前的慣性。在這個 更深的層次裡,我甚至不能肯定它還是個 有關道德的故事。讓我換一種空間的說法--

  “去水車鎮有兩條路。”瓜菜攤的老頭 這樣說,“如果你們趕時間呢,就走大路, 這裡出去上105號一直往南開下去,最多 半小時就到了。”
  聽老頭這樣說,這對手捧地圖的情侶 現在反而是更迷惑了,這當然不是說他們 本來已很明白。在一個初夏晴朗的下午, 他們出現在這個和某種香煙同名的小鎮的 路邊純屬偶然。一早起來,他們為北邊山 中的一汪湖水吸引,從城裡出來,基本上 是沿著路邊的溪流就婉轉地開進去了。剛 剛一連數日的大雨,平日細小的山澗此刻 有若掛在山上的一匹寬大的白巾,晾在陽 光裡隨風撲打有聲。地圖上標明這是條景 色優美的線路,確非虛構,他們不時忍不 住地在路旁停下,用山崗間冰涼的河水洗 面,坐在雪白的石上,聽樹梢的風聲,發現 他們其實是很相愛的,盡管誰也沒說出來, 只是奇怪怎麼會沒有早一點來到這山水之 中。
  這地方和他們居住的城市並不能說相 距太遠,雖然要開過兩座總是很擁擠的大 橋,讓他們在窄小的窗下想起來就有點心 煩,而且城裡總是有那麼多的娛樂活動。 但現在他們在濃鬱的林蔭下猜想十月裡落 葉的顏色和再往後河上石苔間的積雪,相 互保証今後一有機會就要溜到這北邊的山 裡來。他們就這樣讓自己被毫無節制的浪 漫挾制著,完全忘記了那默默的鬥轉星移, 等到他們來到個小鎮上,才感到是該吃點 東西的時候了。
  小鎮被一條久已廢棄的單軌鐵路當中 穿過,提醒人們這裡曾經也是個有不少居 民的地方。在那鏽跡斑斕的鐵道邊是條人 車同行的柏油馬路,也是鎮上唯一的街道, 鎮裡大多數的人都在這路兩邊的禮品店、 家俱店、舊貨店裡靠遊客為生。再靠後一 點,是幾座隱身林下的別墅莊園,它們的 主人要到入秋才會回來。在街的一頭是座 老火車站。候車室現在一隔兩半,在站台 上放了桌椅,一半做了家冰琪琳店,一半 在賣漢堡包。我們故事的男女主角把車泊 在火車站(如果我們還可以這樣稱呼這座 四方盒子一樣的混凝土平房的話)外面的 空地上,吃了中飯。“這是我喝到的最好的 新鮮橙汁。”女孩說。
  現在他們從一家昏暗的舊貨店裡拎了 幾只三、四十年代的彩色藥水小瓶子走到 亮得刺眼的大街上,忽然發覺不知該往那 裡走。直說吧,他們是迷了路了。這兩個 城裡的孩子在個只有一條街連紅綠燈也沒 有的小地方完全迷失了前進的方向。

  “去水車鎮有兩條路。”瓜菜攤的老頭 這樣說,“如果你們趕時間呢,就走大路, 這裡出去上105號一直往南開,最多半小 時就到了。”聽老頭這樣說,這對手捧地圖 的情侶現在反而是更迷惑了:“上105號?…… 那我們現在在哪裡?”老頭把他們的地圖 取過來,看了一下,一指:“這兒,黃金葉。” 男孩趕緊用筆在那地方打了個圈。可不是, 順105往下不遠就是水車鎮。“你說是有 兩條路……?”
  “你們是要去四疊湖,是不是?”老頭 顯然是常被去四疊湖的遊客問路,“那你 們可以從山裡走,沿著這條街開出去就是34 8,往西上403向南就是先到四疊湖,一 路遊山玩水,到水車鎮正好吃晚飯。”
  他們謝了老人,回到車上對望了一眼, 就沖348號公路開去了。這是我們現在可 以收集到的比較可信的關於他們那天最後 的所在的目擊者報告。說是看見他們的紅 色小車在黃金葉西端的最後一塊停車牌下 稍停,然後就一直往西開下去了。下面是 我根據當地當時的情況編織的那天稍後的 時間裡可能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
  當他們要從348號轉上403向南開下 去時,會看見403上要他們繞道而行的路 障:前方滑坡,此路不通。這時他們有兩個 選擇:繼續沿348開(這樣就越開越遠了), 直到下一個往南折的路口再繞回來。或者, 原路返回黃金葉上105。
  有人說他們想也沒想就在348上繼續 向前開了,不然怎麼說也該是回來的,他 們離開黃金葉其實並不遠。這真是個致命 的錯誤。兩天後,人們發現他們在348、403 交接口的西邊十幾公裡處被一些雨後鬆弛 的山石帶入了深谷。

  但我想:他們並不真的有選擇。我們覺 得他們有回來重走105的選擇是因為我們 假設了他們只有一個單純的“到水車鎮去” 的目的,就好象我們輕易地就假設了在河 邊垂釣的人都有個單一的“抓幾條大魚” 的目的一樣。可事實和我們的想像常常不 同。就那天的他們而言,“到過什麼地方” 不是比“到了某個地方”更重要嗎?所以, 他們很容易地就被夏季明亮的天色和四疊 湖山區美麗的景致淹沒了。是的,他們馳 向山裡的車子也是塊沉入水中的石頭。泳 向深海的龜。一種慣性運動。
  “去水車鎮有兩條路。”瓜菜攤的老頭 這樣說。他竟是錯了。有句諺語:條條大 路通羅馬,這是不錯的。這是不錯的,就象 只有一條路去水車鎮也是不錯的。它們是 同一句話。而這一句話也是書生和蚤子的 故事裡我想復述的一句。耳邊的收音機裡 此刻正在放蒂娜的老歌:如果我能翻轉時 間,如果我能找到條路……。是這樣,我們 選擇道路的努力也是我們破壞時序的願望。 我喜歡的詩人琳﹒海金裡安說:如果這是 寫詩,我就又得解釋。但我既然是在講故 事,主角死了這話也就說完了。

(19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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