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一月期
欄目編輯:馬蘭、桑葚、伊可

三 焦

正 反

  街道隱藏著街道,
  河流下面的某個鐘點,
  走出了幸福的人。

  這可是一個嚴肅的事實,我在這個城 市最繁華之所撿到一盒磁帶,並花了一點 時間站在熱鬧的街頭分析與未曾脫落的磁 粉有關或無關的各種感覺--我用瘦長的 右手遮住刺目的落日,左手沿著一條塑料 的縫隙艱難地地將它打開--內容無聲地 落了下去,盡管在一天中這樣的時刻任何 物體的下落都顯得很慢,但令人沮喪的是 連一點聲響一點反光都沒有。內容落到地 上,夾在我平行排列的雙腳之間,恰到好 處地充填了為它準備的空白。來往的人群 過於擁擠,我的思想時時被一只光滑的胳 膊或多毛的大腿打斷,渙散的目光越過紛 繁交叉的服飾注意到一個撿大糞的老人, 他不用彎腰就可以憑著一桿竹棍將一塊黑 色的東西納入畚箕的事實使我羨慕不已。
  一輛塗滿了廣告的公共汽車朝這邊直 沖而來。它顯然早已注意到了我而輕易地 忽略了掉到地上的內容,它堅定地往這個 方向沖來,這並沒有什麼可怕,因為讓它 充填的那個空間早已存在。可怕的是當它 與我擦肩而過時居然從車窗裡伸出一只手 並且伸到了我的鼻子底下,這只手有五根 肉長的指頭,五片白色的指甲,和一些沒 來得及看清的細節--那只黑色的漂移著 的窗戶由機械操縱著,像一塊舊瓦片從人 群的波浪中跳躍而至,它進入我的瞳孔並 迅速放大,在最後的那一刻,一只人類的 手充當了它伸出在外的舌頭--就這麼回 事。我一直相信這個下午的任何事物都無 惡意,因此能夠很好地反芻剛才的這一幕 ,左側的臉上還殘留著一絲涼意,這顯然 是皮肉和皮肉摩擦的結果--兩三秒鐘後 ,那涼意轉為一陣刺痛,美妙的感覺便一 掃而光--顯然那女人的鋒利指甲像毒蛇 般地蜇傷了我。
  為了轉移臉上的痛楚,我放下了一直 高舉著的右手,讓日暮的光線直接刺入那 看不見的傷口,企圖借助帶著余熱的射線 止住那將要噴湧的鮮血。另一只手牽引著 我的視線落到了磁帶的封面--一張色彩 華麗的印刷品,描繪了一個比現實更清晰 的女人,布滿脂粉的臉蛋,幾根精心修剪 的眉毛和伸向磁帶深處的大腿都表明了她 是一個在某一段時間裡有身份的女人,她 的身份超越了她那沙啞的嗓音(這是我對 那至今還落在地上的內容的希冀,沙啞的 質地能帶來開闊的想象)。她選擇了一個 毫無意義的瞬間,把她那小巧的屁股無比 準確地安裝在一把貌似古舊的椅子上,再 用斜視的目光無所顧忌地舔食著過往的行 人。
  街心龐大的圓台上站著面無表情的交 通警,與其說他是在指揮來往車輛,不如 說是在指揮自身的每一塊肌肉--此刻他 的肱三頭肌再次虛張聲勢地將制服撐得滿 滿的,他大概想說明即使是失控的車子碰 到了這些硬梆梆的肌肉也會反彈回來。
  那輛長著毒舌的車一溜煙地跑了後, 就再也沒有回來。隨後經過我旁邊的是一 輛畫滿了洗面奶廣告的車,畫面上坐了一 個女郎,手裡拿著鏡子,雙腿呈六十度角 展開著。那車開得很悠閑,以致於我能從 女郎的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臉,我看見一 股殷紅的血正慢慢地爬向我的頸部。

  無數店舖維系了它們的毛孔,
  呼吸著天籟,
  她們替一個步行在街道上遊的男人,
  打磨出一張透明的臉。

  天空忽然陰沉下來,在我上方和四周 ,聚集起不計其數的頭顱,撿大糞的老頭 在喊:有人出車禍了。眼前變得越來越黑 ,像是夜幕在提早降臨,我彎著腰好不容 易才找到了那盤內容物。
  一個渾身黃綠顏色的人揪住我的前襟 把我扯直了說:誰出了事?我看不清他的 嘴臉,我費力地把錄著聲音的內容往盒子 裡塞,但那盒子卻無論如何也不能關上。 這家伙見狀樂了:反了,老兄。他鬆開了 我,同時一把奪去了我手中的磁帶,手腳 麻利地掏出那長了兩個洞洞的東西並將它 翻了個身再放入了盒子。他利索地把磁帶 遞到我跟前時,我看見了一幅黑白照片- -這是磁帶的反面,一列火車在鐵路上擱 著,好長時間不見動靜,大概拋了錨,奇 怪的是車頭上正溢出一種紅色的東西,這 現象使那家伙也滿腹狐疑,他伸出毛茸茸 的手指觸了觸那顏色,並立即把手指放入 口中吮吸著。血,他大叫起來,只遲疑了 一會,便穿過人群消失不見了。
  當我還在觀察磁帶封底那件事的進展 時,一個戴著帽子的肥胖女人把一張人民 幣粘到了我的頭上,她的身上一定抹了好 幾瓶香水,因為我聽見周圍的許多頭顱都 在打著噴嚏。我總是相信一個有太陽的下 午總是充滿善意的,這個女人穿過重重封 鎖搬動著她那不同一般的碩大肉體就是為 了讓我脫離困境。直到這個時刻為止,我 滿臉的迷茫還懸而未決,我邁不出一步哪 怕是最小的步子是因為想不出到底發生了 什麼,我看著眼前這一盒偶然出現在空氣 之中的磁帶希望能找到答案,但是接踵而 來的事實卻使我陷入重圍。胖女人一手抓 住我的手臂,一手在百十個頭顱間亂舞。 讓開。讓開。她的聲音飽滿有力,像是訓 練有素,高音中的圓潤部分仿佛一個個氣 泡般地冒了上來。
  在一個沒有任何特點的下午突圍是困 難重重的,除了那個車窗裡的女人,這段 廣闊的街道所發生的一切似乎都逃逸不出 任何人的眼帘,千篇一律的頭顱,女人的 手提包,男人的腳臭,陰溝裡的漂白藥水 ,電線桿上的陽萎早泄。現在我卻要真切 地忽略它們,跟隨在一個陌生的值得信賴 的胖女人後面,不過她那龐大的體積本身 卻是一個嚴重的障礙,這難道不是一個十 分嚴肅的事實?我第一次感覺到絕望,我 感覺我渾身上下都在滴血。
  為了保持鎮靜,我重新觀察起那盒被 握得發燙的磁帶。我舉起右手撥開兩只頭 顱,讓下午的光線穿過雲層射向封面。坐 在椅子上的女人比剛才蒼白了一些,眼角 的皺紋已隱約可見,姿態卻比剛才更加嫵 媚--我這時看見了她嘴角那絲珍貴的笑 容,我相信自己的視覺,這種笑容絕不是 靠牽動一下肌肉就可以達到效果的,它超 越了封面上所有的一切,譬如長統襪、黑 毛衣、灰指甲、尖鼻子、大眼睛,譬如染 得發黃的頭發、性感的瞳仁、深入黑暗的 雙乳,一句話,這些東西都可以被編織、 被熏染、被修整,被強奸,而那絲舉重若 輕的笑意卻不能。我為我的觀察成果而吃 驚,我在那女人的真實笑容裡發出了幸福 的吶喊,然而我的聲音剛出口,就被另一 種尖銳的聲音擊落,在成百上千的頭顱之 中,有一只頭顱說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 句話:抓住他。這句話立即被許多的頭顱 重復,聲浪使我周圍的人群長高了許多, 現在他們開始俯視我們(我和那個胖女人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拳頭俯視,仿佛 是倒下一堵磚牆,壓得我們氣喘吁吁。抓 住他,他是小偷。另一個聲音在說。四壁 便整個塌了下來,意識迅速進入了寂滅。

  一個哭泣的影子進入百姓之家,
  光線在牆上亂舞,
  那不祥的彈弓,
  在鳥群飛翔的唾液裡沉睡。

  從解放大街往西走不到兩百米,聳立 著一根柱狀的東西,這是城市消防隊昔日 的遺址,裡面的陳設與過去略有不同,一 只白色的抽水馬桶替下了紅色的滅火裝置 ,一張領袖像換成了一面鏡子,鏡子裡反 射的不再是綠色的消防隊員,而是一對重 疊在鋼絲床上的男女--實際上重疊了不 到五分鐘就分開了,隨後一張沮喪的臉便 放大在鏡子裡,遮住了那在百床單上逐漸 萎縮下去的家伙。這張臉開始修理起自己 ,先把每一塊肌肉繃緊,再放鬆,繃緊, 再放鬆,這樣來了幾下,脂粉便紛紛揚揚 地落在了水泥地板上。她嘆出一氣,開始 數那些溝溝坎坎的皺紋,還未數到一半, 便無法堅持,她從身後的手提包裡取出了 一只罐子,把一種很濃的白色塗到了臉上 。現在,那根指頭上的一點紅顏色終於呈 現出來,它映襯在一只白得不真實的頭顱 之前,像一朵碩大的花朵之上落著的一只 粉蝶。她拿起這根手指嗅了嗅,嗅到了一 股血腥味,然後她走到窗前,往幾個不同 的方向眺望著,她這樣做的時候首先扭動 的是位於屋子內的屁股--逆光下那條曲 線的邊緣不斷地把一種無節奏的起伏往上 推進,沿著細小的腰部上升到了突然龐大 起來的胸脯,再往上到達了靈活的脖子- -隨著脖子的轉動她的目光漫無目標地把 在街道上遊盪的一些男人撫摸了一遍。
  她回到床上,把萎縮成一堆的男人拉 成一條直線,她說,我出去一下。
  她整了整裙角,然後撩起面膜,扯下 了一張完整的臉,她提著她的臉來到了大 街的轉角,然後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也就是說,她要去的是消防隊遺址的反面 ,這樣她就重新走入了那一幕尚未結束的 場景。
  我張開潮濕的眼睛,一綹潮濕的頭發 把眼前一分為二,一個年老的家伙拿著一 只變了形的臉盆站在左方,他讓我明白了 怎麼一回事--他的臉盆幹了,而我卻濕 了。右方就是那消防了望台,在過去的許 多歲月火災的警報就是在那裡被拉響的, 現在它已經失去了附著於形式的一切內容 ,它那幹巴巴的樣子被我濕潤的視野滋潤 著,像一塊發霉的奶油蛋糕。我拉起衣角 擦了擦了眼睛(我發現那盒該死的磁帶還 存在於我的手中),從這個仰臥著的角度 ,很容易找到一種距離方位被扭曲的感覺 --我忽然發現眼前無與倫比地開闊起來 。
  一片停在眼前的落葉被風吹走了,同 時被吹走的還有許多路過的人,一個輕鬆 的事實就是所有的人都對我失去了興趣。 我不知道現在那個胖女人現在怎麼樣了, 即使她還在,也絕不可能再助我沖出重圍 了,因為此刻再也沒有 "重圍 "可言。我靜 靜地躺在這個行將結束的下午所折射出的 空氣裡,在一個十分親切的距離上打量著 那盒帶子--帶子的反面:黑色的列車還 等候在那裡,那情景給人一種錯覺,仿佛 它要一直等待下去似的,那麼最後失去耐 心一定是站台上的那些人(位於畫面之外 )而不是它。我為它感到悲哀,為眼前了 無生機的大街感到悲哀。另一個附加的事 實是,列車上再也淌不出半點鮮血,它再 也不是一頭活物。帶子的正面:一顆亮晶 晶的水滴加倍放大了女郎的嘴巴,而另一 些更小的水滴則無規則地分布在身體各處 ,這使她看上去非常鮮活,比尋常的時候 更能挑動我身上的某一根神經,她被改變 了,被一個手拿一盆自來水的老頭改頭換 面了,這叫我不得不相信一些不起眼的事 物所蘊藏的能量,一滴水使一個女郎增加 十倍的性感,一盆水就可以使大街安靜下 來。我甚至想到了一些下雨的日子,蒼白 的愛情會被雨滴抽象成橢球的形狀--滾 動緩慢有著無限種可能切面仿佛動物卵子 的情景。

  斷裂的車轍,
  穿過河水搖曳起情感,
  兩個垂死的家伙,
  褲子上紮著銀色的針筒。

  大街上的下一陣風刮來了一個民間牙 醫,他手握一桿三尺長的幌子,上面塗著 “鑲拔醫矯”四個字,還用紅漆畫了一張 圓圓的嘴唇,那樣子活像一個落荒而逃的 日本兵。我的牙齒本來是好好的,可一瞧 見他走路的那副姿態左邊的一側牙就開始 隱隱作疼。他裝出挺有人情味的樣子湊了 過來,把手伸到我的額頭摸了摸,說道: 老兄,再不治就有生命危險了。我點了點 頭,其實我的意思是想說你這家伙如果再 不逃亡就被敵後武工隊槍斃了。他一點也 不理解我的意思就開始操作起來,他開始 打開一只木頭箱子,那箱子的鎖顯然是生 了鏽,他弄得滿頭大汗才將它弄開並弄出 一把粗大的鑷子來,接著還取出了一把鏽 跡斑斑的鐵鉗子。接下去的事情有些窩囊 ,因為我給他制造了機會--當我想張口 叫他滾蛋時他趁機把鉗子伸了進來。我先 是聞到了一股難聞的臭味,再是感覺一件 冰冷的東西緊貼在牙齦上,它那溫度沿著 牙齒的底部往上遞送,像是有許多虫子在 蠕動,它們很快進入了我的血液並佔據了 所有的神經細胞--奇怪的是這樣一來我 的牙齒竟然不疼了,看來我只能讓他胡作 非為了。我想我得轉移注意力了,這道理 就如在屁股紮上一針時必須把目光投向遠 處的風景那樣簡單,我看著遼闊的遠方, 忽然就看見了她朝我走來。
  這個渾身雪白的女人,白色的上衣白 色的鞋子白色的屁股白色的裙子,手裡提 著白色的一張臉。她顯然沒有發現我的存 在,她習慣於抬高下巴走路,視線略略超 出水平線,她整體的姿態也因此而定型。 當她走出消防隊昔日的那扇紅漆大門時就 開始將她的下巴固定下來,她的行走簡直 就像是一具石膏模型在移動--在消防隊 高聳的了望塔上,我常常被那張鋼絲床彈 到窗口,那時我向下俯視著,看著一個呆 板的白點沿著陽光的方向離去,心裡就會 洋溢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滿足,那是我的女 人,我想,她看上去多麼像一顆我遺落在 大街上的精子。
  我口含著那支碩大的鐵鉗想站立起來 ,但發現無法動彈,該死的牙醫不知什麼 時候把一只繩箍套在我的脖子上,他用腳 踩著繩子的另一頭,兩只手開始撼動我口 中的鉗子。我看著他那副賣力的樣子,心 裡生出了一絲感觸,我想現在誰還會對另 一個根本不相幹的人如此負責?我想到了 眼下的大街,以及從這條大街延伸出去的 整個稱之為世界的地方,現在還會有誰像 這個牙醫那樣為了解除別人的痛苦而不斷 地揮洒臭汗?
  我的頭顱隨著那只鉗子搖擺,我看見 大街升起又落下,那只蒼白的太陽在空中 不斷地刮出一條條弧線,行色匆匆的人群 與空中灰白的雲朵疊合成模糊的一排影子 。天上和地下成了一只巨大的旋渦,我和 那牙醫就在那旋渦的中心,他的臉清晰地 浮現在混濁一團的空氣裡,向我展示了幾 樣比他的模樣更加醜陋的器官:一只扭曲 的長著紅斑的鼻子,一張多毛的大嘴,兩 只綠豆般大小的眼睛。然而這些使人難堪 的地方比起他認真嚴肅的醫德來,簡直是 不值一提。他的手勁很大,然而牙齒的牢 固程度想必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想。這樣忙 碌了好久,卻毫無結果,他就繼續搖撼下 去,實際上他開始了一種慣性的方式-- 也許根本忘了自己在是在舍己救人,他把 拔牙的動作看了一種運動一種形式優美的 健身體操,嫻熟的醫術很快使他達到了忘 我境界。我不得不再次被他感動,也努力 想忘掉自己,忘掉自己已經是一個病入膏 肓的人。我拿起那盒磁帶使它隨著我的頭 顱擺動,使它成為除了牙醫的嘴臉便是世 界上唯一靜止的東西,我凝望著那個女郎 ,心裡把握著她眼中的那絲若有若無的微 笑,我為她的真誠而折服,為她那兩條精 美交叉的大腿而逐漸忘卻現實中的醜惡。
  很久以前我在大街的另一頭開有一 照相館,沒有什麼再比拍照更容易賺錢, 只要把各式各樣的女人牽到樓上,用一種 光滑的顏料敷到她的凹凸不平的臉上,再 玩一點技巧,錢便到手了。有些道具是必 需的,比如為了配合朦朧的時尚,得用一 塊上等的砂皮天天摩擦鏡頭,並且得至少 準備兩到三塊薄如蟬翼的網狀織物,一塊 用來遮掩那些頑固的未被顏料掩蓋的雀斑 ,另一塊給裸露的胸脯增加一種神秘的感 覺--為了朦朧或者說為了蒙住一些情竇 初開的男人絕大多數的女人都會在所不惜 地褪下那些顏色形狀五花八門的胸罩。當 然,碰到特殊一些的女人,她們遲遲不肯 蛻去那些遮羞的家當,那我就得另想辦法 ,這另外的辦法就是把她們帶到消防隊去 。
  那時的消防隊還沒有像現在那樣成為 遺跡。穿著黑色或白色衣服(特殊的女人 一般用黑白兩種顏色來表達她們與眾不同 的感覺)的女人叉開雙腿站在消防隊的紅 漆大門前,我則握著那台老掉牙的尼康相 機,兩百毫米的鏡頭仿佛是男人粗大的生 殖器官--她們目睹著它時一下子便興奮 起來--這給了我有所作為的機會,我穩 住雙腿面對著她,通過取景器看著那張因 為過度興奮而變得有些藝術感的臉。
  我喜歡這種顏色對比帶來的強烈效果 ,大塊的紅色前壓上那麼一小塊黑色,就 有了沉甸甸的份量,即便是對於極其平庸 的視線也會有一種錘子敲在眼窩上的感覺 。我在取景器中精心地將她們來回擺弄, 並不斷地做出夸張的動作挑逗著她們的雌 性神經。有時火災的警報會突然拉響,我 只好匆匆忙忙地一陣掃射,這往往弄得她 們喘不過氣來。如果時間湊巧,兩扇大門 恰到好處地在她興致最高的時候洞開,那 麼此時便拍到了一張絕妙的照片:洋溢著 青春欲望的臉暴露在一大堆忙亂地穿著褲 子的消防隊員面前。

  他來自別人的故鄉,
  把一件曖昧的東西遺落。

  這張絕妙的照片現在就粘在了望塔的 最高的一面牆上,位於鏡子的左側,如果 斜躺在鋼絲床上,恰好可以從鏡子裡看到 二十四寸大小的我的傑作,當然逆著光線 的方向,那照片中的女人也可以通過鏡子 看到這張生鏽的床上在數年間發生了什麼 。數年後照片中的女人慢慢變得臉色蠟黃 ,而現實中的女人卻越來越充滿激情,她 的雙腿常常卡在鏽跡斑斑的鋼絲和鋼絲之 間,因為欲望得到深度滿足而不住地顫動 。
  現在那照片中的女人看見的是一個徹 底墜入夢鄉的男人,不知名的男人躺在陌 生的床上,過度的疲倦把他的大腦帶到了 很遠的地方。他的存在顯然與我毫不相幹 ,他與許多別的男人一樣:當他們醒來, 抹了抹眼角殘留的惺鬆氣息,會突然發現 屋內的所有的東西都是往日的遺跡,他們 漸漸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某一場火災的余 燼--只要一陣風便可將他們刮得心灰意 冷。因此他們不費任何力氣就從那張鬆軟 的床上爬了下來,然後在樓梯的拐彎處消 失得無影無蹤。
  從了望塔出發,轉過一只街道的彎角 和一個肌肉緊張的交通警察,再與一個等 待天黑無所事事的街頭女郎打個照面,就 可以看到我手中高舉的事物,那是另一幅 攝影傑作,它同樣也沉浸在自身的視覺世 界裡,只不過它所展示出的僅僅是一幕遙 遠的景色,這個同樣性感的女人,這個泛 著真誠的微笑的女人,她在一個與我完全 不相幹的時空裡存在著。我搖頭晃腦地想 完了這一切時,那個牙醫終於安靜了下來 --他持續不斷辛勤工作著時,忽然身子 一矮就不見了。我目睹著這幅重新與眼前 的情景吻合得很好的畫面,心想這個封面 女郎為何以這樣一種姿勢坐在大街上,如 果說她要唱歌,那麼是這條行人稀稀拉拉 的街道刺激了她歌唱的欲望?
  我摸了摸腫脹的左臉,那一排牙還好 好地長在那裡--我不知道牙醫為何突然 放棄了努力,我為他的半途而廢感到沮喪 。拔牙的欲望已經落空,另一種欲望卻慢 慢地產生了出來。它來自身體內部,一股 近乎頑固的力量從身體的深處往上移動, 在熱辣辣的頭部轉了三圈,然後指揮著兩 根通往手上的神經並促使它們牽動肌肉, 拇指、中指還有無名指忙碌起來,它們努 力配合著解開褲帶,拉下拉鏈,並以迅雷 不及掩耳之勢剝下了褲子。冷風蕭瑟之中 裸露出一只瘦削的屁股──我蹲在那兒屏 住呼吸堅持了幾分鐘,總算把那堆鼓漲著 的欲望流暢地排泄到中山大街上。太陽正 卡在遠方的一座山上,蒼白的光輝疲軟地 照著人行道上的梧桐,迫使它們慢吞吞地 把一些瀕臨死亡的落葉撒了下來,其中一 片金黃色的樹葉來勢倒還爽利,準確地擦 過我的屁股落到了那堆屎橛上。我拉好褲 子站起來時,聽到了下水道發出了嘩嘩的 響聲--掉到下水道中的牙醫正通過那只 圓得發亮的洞口往上爬,像一頭蝸牛般地 費力探出不堪入目的臉。
  我想不出這磁帶的兩面與它那薄薄的 一片內容又有什麼關系,黑色的火車、美 艷的女子,它們都可以無聲地存在,但是 當內容被傾聽被強迫著發出聲音,它們就 會被冷落在屋子的一角。它們只是一盤磁 帶的封面和封底,僅僅構成了一個窄小空 間的兩面。後來我的指甲終於在那上面找 到了一條縫隙,並用力深入其中,我企圖 透過封面到達內容。
  當我的指甲開始有疼痛的感覺時,我 看見了胖女人。一些散置的頭顱又開始聚 攏起來,這次被圍著的是四個人:胖女人 、警察、牙醫和我。就是他,胖女人說。 說著她突然橫空伸出那只比她的身體更肥 胖的手,這使得我的頭下意識地一低。就 是他,她說,她一把抓住了牙醫的衣領。 那個庸醫的腦袋在粗壯的五指中耷拉了下 去,臉上還掛著陰溝裡骯臟的水跡並附帶 了一副無辜的表情。胖女人的另一手在他 的胸前一陣亂摸,但除了沾上一手的爛泥 巴沒有任何結果。因此她鬆了他的褲帶, 把手伸到了庸醫的褲襠裡--那醜陋的家 伙忽然放聲大哭起來,眼淚摻和著天空中 的植物雜碎一起飄落。一顆屎粒般金黃的 東西被掏了出來,就是這個,她把它放到 那個一直故作著深沉的警察面前,這是我 丈夫的金牙。警察點了點頭,從鼓漲著的 腰部摸出了一副亮的手銬,貼到了牙醫 的手上。那些頭顱自覺地讓開一條路,讓 那位被控制了雙手而無法控制悲傷的醫生 先行,警察手持帶電的棍子尾隨其後。胖 女人走出幾步,又忽然折回來,她看到了 掉在地上的那面旗幟,她輕鬆地撿起了它 並把它舉過頭頂。我趁機對她咧開嘴笑了 一下,盼望她也能回報一個同樣的表情, 但她似乎一點也沒有這種意思。我摸了摸 額頭,那張紙幣還緊緊地粘在那裡,我想 把它扯下來還給這個好心人,但劇烈的痛 楚使我終止了這愚蠢的動作。我看著她舉 起繳獲的旗子,義無反顧地地朝著大街收 緊的方向走去。那些頭顱齊刷刷地向著他 們的背影傾斜。
  在人群留出的甬道之中,我端坐在高 低不平的地上,指甲懸著一盤兩刻鐘前拾 到的磁帶。那白衣女人正沿著一條狹長的 空間朝我走來。從我所處的這個方向看去 ,她走得那麼輕巧,精巧的雙腳絲毫不拖 泥帶水,她微微地抬著骨和下頦骨,從 這條名聲顯赫的馬路上向我投來意味深長 的一瞥。
  她來到了我的跟前,我聽見她的高跟 鞋踩著幹硬的水泥的聲音,這聲音短促, 高亢,充滿著欲望和激情。她來到了我的 身邊,和我並排坐在一起。我們共同把目 光投向那只蒼白的依然卡在群山之上的太 陽。這樣看了一會,她終於注意到我的一 側臉在慢慢地膨脹,她用鋒利的指甲刮了 一下我的臉,並用一個曖昧的笑容表達了 一種難以捉摸的意思。我張開嘴用手指了 指那裡面的充血的牙齦,她馬上明白了我 的所指,隨即從地上操起了那把滿是臟水 的鉗子。僅僅是彈指的瞬間,一顆牙齒便 滾落在塵埃之中。
  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咸澀的鮮血 從口中噴湧而出,濺滿了她那襲潔白的長 裙。我們手拉著手在這個一成不變的暮色 裡開始放聲歌唱,我感覺我們嘹亮的聲音 正一點點地灌入了我手中的磁帶--沿著 眼前的這條世上最窄小的通道,我感覺我 終於到達了內容(在我們逐漸縮小的身影 之後,一件敏捷的工具正迅速移走了那堆 覆蓋著秋葉的屎橛)。

  房子重疊著房子,
  幼稚的洗發水到處飛揚,
  一堵牆的兩面,
  粘滿了我們的兒子和孫子。
      (歌詞完)

(1998.12.11,大悲山)

[ 主 頁| 作者索引 ]
橄欖樹文學社發行。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翻印。 © 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 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 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