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一月期
欄目編輯:馬蘭、桑葚、伊可

早班火車

--謹以本文獻給過一舫以及那 些我們生活中曾經的重要,雖然它們已經 不在這個世界了,我依然非常想念它們, 時時感受到靜寂裡它們平靜的交談,越過 知覺的高牆,在夢中,它們與我共舞。

  (一)

  我知道自己本可控制的。

  一如既往地記不起前因後果,只知道 抱近你的剎那間,我已意識到這是在夢裡 ,但仍然清晰地觸覺到你閃亮的發端漫出 的暖香和恬靜的面上淡淡的似笑非笑,我 知道這個夢不是第一次有了,雖然環境總 有不同,但在細節上幾乎總是如出一轍, 象是在他鄉異地重復一部幼時看過的老片 ,我習慣性地注意到此刻在你泰然的右耳 後微卷的幾根散發之間,那顆依然醒目的 痣,我總覺得那是一個用心良苦的兆示。 我收回狂奔的思緒,然而即便是如此清晰 地知覺到彼此身體輕微的顫栗,我知道這 只是我做過或將要做的許許多多的夢之一 。從前夢中也在面對形形色色的女人向我 表達異於我的性別時激動過,然而醒來後 強烈的恥辱和廣泛的疲倦讓我逐漸開始學 會抑制這個生理上的敗筆並屢獲成功。

  但這次反應格外強烈!

  我總預感彼此柔柔的對視背後隱藏著 長長的傷感,我們都是那種會在高朋滿座 的席間突然間被孤獨襲擊的孩子,你通常 坐在教室第一排靠窗,你說你不想看到別 人,我通常坐在教室最後一排靠牆因為我 不願讓人看到。我們都相信美麗總是不會 持久,我們都喜歡模棱兩可的存在,卻又 嗜好存在於強烈反差之間的和諧譬如黃昏 。黃昏時,我們常常坐在老燈光球場最高 的那級台階上,沉默著並沉默著,我從來 沒有試過去縮短我們物理上的距離我也不 清楚地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害怕思維交 流受到哪怕是些微的 UNDERMINING。 “我連手指都舍不得碰你一下”,這種表 白非常老套卻格外妥貼。決不!哪怕是在 夢中。


  (二)

  “沉默著 等待他到來
  他來把門打開 他來把門打開

  擁抱著你的軀體
  可曾感到恐懼清晰
  去忍受著
  去承受
  去忍受著
  哦 快到快到快到結束
  結束不該的罪惡
  不必多說
  有什麼值得多說

  陰錯陽差在反復著
  他無可奈何
  善報惡果在繼續著
  從未改變過

  他笑我無知
  快樂本不存在
  他愛我
  帶領著我
  走遠離開”


  (三)

  沒有聽清是誰在寥寥地嘆息,我悲慟 不已。我放棄了抑制那個沖動,隨後理智 半推半就地就潰退了。我把臉埋入你懷中 ,那裡廣闊的溫柔碰撞著我每一寸意志, 很自然,我哭了,象一個孩子。它開始跳 動,憤怒地搖著頭--是夢醒的前奏,唯 一的例外是沒有一點恥辱感。象是努力去 拉住某些本拉不到的東西撲了個空,一下 子失去著力點而產生的慣性。

  如淚水般,我身體的某一部分潮湧而 出。


  (四)

  ……原來襲人模糊聽見說寶玉苦不回 來,便要打發屋裡的人都出去,一急越發 不好了。到大夫瞧後,秋紋給他煎藥。他 各自一人躺著,神魂未定,好象寶玉在他 面前,恍惚又象是見個和尚,手裡拿著一 本冊子揭著看,還說道:“你別錯了主意 ,我是不認得你們的了。”襲人似要和他 說話,秋紋走來說:“藥好了,姐姐吃罷 。”襲人睜眼一瞧,知是個夢,也不告訴 人。吃了藥,便自己細細地想:“寶玉必 是跟了和尚去……”


  (五)

  我慵懶地躺在床上,辨認出樓道裡走 遠的幾個熟悉的聲音和勺子擊打飯盆的響 聲還有他們一如既往笑話。我緊了緊被子 。

  我聽到屋裡第二個人的聲音,是剛醒 來的人常有的那種鼻息,而夏兒的呵欠和 呷嘴聲總是很夸張。“夏兒,幾點了?” 這是我每天早上的第一句話,就象我們每 天使用的那些已經有千年歷史的許許多多 的成語,多已不反映原來字面的意思。我 想……可能是表示“我在這兒,你在嗎” 吧,正如每天晚上睡覺前的最後一句“又 是一天”僅僅表示某種總結和自我安慰。

  沒有回應,屋裡猛然間安靜下來,就 象一個音響發燒友正在欣賞他的珍藏時突 然停電了。一陣寒意襲來直至我體內某個 深處--我意識到自己失態了:畢業都這 麼久了。如今回想當初的七位弟兄,最強 烈的感嘆是:上帝讓一個宿舍聚這麼多人 物太不容易了也太多余了。除了夏兒老林 給我的印象最深--這歸功於在一次他思 如泉湧地發表了眾多生動/貼切/形象的 比喻以及精辟的斷言以及鏗鏘有力的排比 ,含蓄/幽默/矜持著和你侃侃而談後我 曾不無譏諷/嫉妒地冒出一句“上學上到 這個份上,放屁都難免有點書香。”記得 當時你詫異地瞄了我一眼。我至今仍然認 為這是我說過的最有感染力的一句話,從 那以後我驚喜地發現自己沉默寡言了多年 的文學天賦。其他人在我腦中的再現則往 往由他們的怪僻或說過的有“營養”的言 論牽引並追溯出來,諸如“跟我跳舞的那 個女孩沒跳幾步就幸福得閉上了眼”-- 老胡語,老胡是我們宿舍唯一的舞林高手 ,我相信此話不假就如我相信劉峰瞇著小 眼解夢:“做夢經過兩山所夾狹窄的山道 是對在母親體內壓抑感的下意識返現。” 夏兒則是典型的南方男孩,成熟、健康、 大方。我和夏兒一起幹過很多事,而我和 你一起想過很多事。記得從前幾乎每天早 上都是我和夏兒睡到最晚起床,爭論是十 一點還是十二點然後一起聆聽圖書館十三 樓頂的鐘聲敲響答案。有時能聽到你在樓 下的喊聲:“夏兒,夏兒”,我和夏兒故 不做聲,你通常改喊我的名字“衛和,衛 和”,你的嗓音就象人一樣,“象夏天的 海水”(古龍語)。或許是見了太多特別 想要異性知道自己是女孩的女孩,或者幹 脆忘了自己是女孩的女孩,我近乎已記不 起我所從小夢想的女孩(用夏兒的說法是 “夢中情人”)的音容笑貌,要不是後來 認識了你。或許是由於詞匯的匱乏,我從 未試過詳細描述你在我心中的“主觀反映 ”,我固執地認為美麗是可以形容而和諧 是無法摹繪出來的,主觀上越是試圖貼切 和具體,客觀上就越易陷於偏頗和模糊, 我特別理解古龍只簡單地說“……門裡慢 慢走出來的人,赫然竟是李尋歡……”。 你說話的口氣永遠是淡淡的,聲音不高, 但我相信不單是我一個人相信聽到這種聲 音是我們在這個滑稽的世界上可以感知的 已為數不多的幸福之一--如果真有幸福 的話。

  後來我真的得到這種幸福。我以為它 會不朽。我錯了。

※  ※  ※

  ……一種黑沉沉的壓迫重新逼上來, 我窒息了……剛才的清醒似乎只是一個夢 與另一個之間的過門短暫得象兵敗如山倒 時球隊教練叫的一次暫停,我記得你癖愛 另一個比喻“象流星劃過夜空”。

  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做夢,斷斷續續 的畫面和聲音,間隔有鮮艷的綠色馬賽克 ……,媽媽說過“巧嘴數不了十八個‘蘿 卜’,神仙做不過二十四個夢”,但我想 差不多接近“神仙”的數量了,而清醒仍 然不時象廣告一樣在夢中紛繁的形象中插 播進來……


  (六)

  “……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 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 領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向賈政倒身下拜。 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 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 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年,不是別人 ,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 可是寶玉麼?”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 ……”


  (七)

  ……我和夏兒在管理學院三樓的大教 室與一幫黑道惡鬥,手中的長刀最後砍得 只剩鉛筆刀大小捏在手裡--我又一次驚 詫於自己對於細節的敏感和總體的麻痺- -我和夏兒就這樣握著刀看著對方比穆鐵 柱高一些比成奎安惡一些比巴克利黑一些 的老大提著菜刀逼上來然後完美地揮出一 刀,我本能地一抬手,然而那一刀劈在夏 兒臂上,在一段混沌以後象回放一盒聽過 的錄音帶這一切又重新開始並一一吻合: 還是和夏兒還是在管理學院三樓的大教室 還是那樣握著刀看著還是對方比穆鐵柱高 一些比成奎安惡一些比巴克利黑一些的老 大提著菜刀逼上來然後完美地揮出一刀, 我還是本能地一抬手,盡管心裡的感覺象 看《007》時知道無論如何邦德不會死 卻又看似身陷絕境時那種淺淺的無聊和暗 暗的期待,然後清晰地聽到“卡嚓”一聲 --那一刀劈在了我臂上……

※  ※  ※

  後來你和夏兒去了美國,你來信說你 們很好,並勸我“找個姑娘吧,一定要比 我好”。

  開玩笑!


  (八)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 while I was sleeping
And the vision that was planted in my brain
Still remains Within the sound of silence

In restless dreams I walked alone
narrow streets of cobblestone
'Neath the halo of a street lamp
I turned my collar to the cold and damp
When my eyes were stabbed by the flash of a neon light
That split the night And touched the sound of silence

And in the naked light
I saw Ten thousand people,maybe more
People talking without speaking
People hearing without listening
People writing songs that voice never share...
and no one dare Disturb the sound of silence"


  (九)

  大概要過新年了,下著一場大雪,西 安的城牆上好象再沒有其他人,我從和平 門走到和平門,心情和手腳一樣麻木,站 在我出發的地方,終於在腦海中拓出一片 寧靜,寒冷中似乎有濕漉漉的溫暖在暗暗 流動。

  回來的路上,街上非常安靜,只有出 租車還在低低地鳴叫和行駛著,除此而外 似乎所有的人都去迎接新年了,我清楚地 記得當時我在想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祥 林嫂是魯迅哪篇小說裡的人物,竟然一直 沒想起來直到驀然聽到某個高處遠遠傳來 羅大佑的《滾滾紅塵》,我肯定我當時想 起已經好久沒有見到你了,我停下來大聲 地笑著,訕訕地,那笑容很快就凍僵了, 那歌聲迂回並飛翔著,撞擊在額頭上,我 就這樣崩潰了,任它仔細地撫摸過體內所 有敏感的部分並最終停在我胃裡洗手,我 閉上眼,清清楚楚聽到淚流下來的聲音, 熱辣辣地在耳中轟鳴。

※  ※  ※


  我寫過一首詩,叫《某天在街頭想到 一只雞蛋裡的蛋黃、蛋清和煎雞蛋的手》 ,內容很短:誰?


  (十)

  “矛盾虛偽貪婪欺騙
  幻想疑惑簡單善變
  好強無奈孤獨脆弱
  忍讓氣憤復雜討厭
  嫉妒陰險爭奪埋怨
  自私無聊變態冒險
  好色善良博愛詭辯
  能說空虛真誠金錢

  哦 我的天 高級動物
  地獄天堂皆在人間

  偉大渺小中庸可憐
  歡樂痛苦戰爭平安
  輝煌黯淡得意傷感
  懷恨報復專橫責難

  幸福在哪裡?幸福在哪裡?幸福在哪 裡?
  幸福在哪裡?幸福在哪裡?幸福在哪 裡?


  (十一)

  你背靠著制圖教室四樓的陽台,若有 所失。

  “我就愛這樣躺著”,你說。

  我站在你對面,出神地望著遠處體育 館門前楊樹上一個高高的鳥窩,沒有應聲 。

  “我喜歡這樣俯視著地上的人們”。

  “唔”。

  “我喜歡路燈桔紅色的光”,停了一 下,你笑了,“有一天我會從這兒跳下去 ”。

  “那一定很美”,我有點惶惚。

  “很美”,你肯定地說,長長地呼了 一口氣,其中有一些分子飛到我臉上,濕 濕的。

  我忽然感到很害怕,幾乎要伸手去拉 你。

  “象一朵花”,你繼續著,目光從我 臉上流過,很迷離,我癒發手足無措。

  “挺晚了,我們回去吧”,我感到冷 。

  “吻吻我好嗎”,你說,最後。

  第一次。


  (十二)

  “一個出人意料的突然動作:他的手
  緊捂他的傷口止住鮮血
  然而我們沒有聽見一聲槍響
  也沒有聽見子彈的呼嘯 偶爾
  他挪開手露出一絲微笑
  但很快又將手掌慢慢地
  放回原處 然後他取出錢包
  彬彬有禮地付了帳 起身而去

  咖啡杯自己爆裂了
  至少 我們清清楚楚聽到了這個聲音 ”


  (十三)

  我發現我對於一些細節的渲染欲望極 為強烈,我沉醉於這些物象在我腦中第一 時間幻生的映體,在我看來,它們比本來 的原始更迷人、震撼人心從而具有難以抗 拒的說服力。所有這些路過我大腦皮層的 有聲有色象一部有天才攝影師但濫用蒙太 奇手法的黑色電影,場景和人物都在不斷 變化著:

  ……陌生的暗色木屋裡月光穿過高處 狹小的窗打在暗色木床上睜大眼睛聆聽床 頭吊鐘“滴…答…滴…答”響的陌生的老 人額頭那裡疤樣的皺紋裡一顆越來越大的 汗珠閃閃發亮……

  ……我和我的至親們團圓坐著近乎做 作地彼此善待並心照不宣地期待煮著的水 沸騰因為我們寒冷和飢餓灶裡迸出的一星 火刺在沒有握風箱柄的另一只手臂上冒了 一股煙涼嗖嗖的……

  ……一只鴿子從我懷中抱著的那本書 裡飛出來盤旋過我臉前寒風吹過露出白色 羽毛掩蓋下紅腫的瘦腿上古銅色碩大的鴿 哨在嗚嚥不已當時我正遠遠地注視雪地裡 獨自跳舞的你腳上的紅靴子……

  有時時間、地點、人物都很熟悉:東 二樓四樓夏日午後昏暗的教室裡晃動的人 影、知了壓迫性的悶熱的鳴叫、垂到地上 的墨綠色窗帘、你的鞋子踩在紅色木台階 上咚咚地響……而反復出現的一直是你泰 然的右耳後微卷的幾根散發之間,那顆依 然醒目的痣。

  我開始懷疑我在夢中或清醒的思憶中 頻繁剽竊自己印象深刻的真實,我喃喃自 語著,象醉酒的人和自己面紅耳赤、亢奮 地喋喋不休,辛苦地挖掘並辨認著一閃而 過的東西,這感覺與幼時抱著儲蓄罐企望 能搖出裡面僅有的幾枚硬幣時的心理非常 之象。夢幻與真實或真實與夢幻觸目驚心 的吻合使我感動並莫名的興奮不已,象偶 爾看到魔術師手中撲克牌上細線的孩子, 想誠懇和不厭其煩說:“此情此景我做夢 經歷過”,我想到一面鏡子,於是那興奮 迅速冰結,變成最原始和低位的毛骨悚然 。


  (十四)

"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ould it be the s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I must be strong and carry on
'cause I know I don't belong in heaven
Would you hold my hand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ould you help me stand If I saw you in heaven
I'll find my way through night and day
'cause I know I just can't stay here in heaven

Time can bring you down
time can bend you knee
Beyond the door there is peace I'm sure
and I know there'll be no more tears in heaven"


  (十五)

  圖書館十三樓頂的鐘聲響了,我沒有 及時醒來以聽清它敲了十一還是十二下。 頭輕飄飄的,這種感覺夏天下午常常上課 睡懶覺,醒來發現教室裡已是人去樓空, 耳畔依稀還有教中文的老先生的淳淳教導 在回響的初中二年級學生一定很熟悉。而 對於我忽然間開始懷疑生活的真實性來, 存在於我記憶中的那些需要用“很多”來 形容的,此刻似乎是如此的經不起推敲; 我曾引以為傲的真善美,也都顯得如此不 合邏輯和充滿謬誤。我似乎在逐漸失去對 自己思想從方式到內容的控制,它開始隨 意地行走,牽引我邂逅好久以前常做的怪 夢:獨自走過一條漫長的有紅色天花板的 紅色長廊……是的,不只一次!此行走得 太久,我已完全忘了由來和目的,站在門 口想不起是到了出口還是又見來路,我已 經無法邁出這一步……


  (十六)


"Heavenly shades of night are falling--
it's Twilight Time.
Out of the mist your voice is calling--
it's Twilight Time."


  (十七)

  我推開窗,走了出去。


(1997.6.13夜定稿於西安交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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