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二月期
欄目編輯:三焦、祥子

彭星榮

躲 雨

  下雨了。粗大的雨滴打下來,街兩旁 的梧桐葉發出撲撲的響聲,街面上立刻現 出斑斑雨痕。行人和騎自行車的慌亂起來 ,各自加快了速度,企圖趕在一場雨前溜 掉。疏朗的雨痕在加密、重疊和相連,每 一顆雨珠砸到地面,輕輕爆開一朵痕跡。 薄薄的塵霧夾著濺起的細小的水珠低低地 貼著街面籠成一層。小芳看見兩輛相對騎 來的自行車撞在一起,車和人都摔倒了。 由於雨聲和市聲,自行車相撞倒地時發出 的碰撞聲並不響亮,帶了點木味似的,也 許是空氣有點潮濕的緣故吧。小芳笑了。 在相撞之前兩個騎車的人都已發覺了這個 危險,卻眼睜睜地發生了這個小事故。他 們都一時轉不過彎來,人和車都一樣。小 芳也經驗過這樣的事。店裡的同伴聽到了 小芳的笑聲,但這時店門口堵了一些躲雨 的人,她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小芳上午剛上班時就接到張梅的電話 。張梅說,林平想見自己一面。林平?塵 封了十年的記憶翻開了。小芳記起十年前 林平來見她時的情景,滿臉粉刺的林平, 慌亂、羞澀地推開縣越劇團的排練廳的大 門。排練的人停下來瞧他,他的臉紅了。 小芳感到他的兩只耳朵也肯定發燙。小芳 把釘在衣袖口的兩條長長的水袖捏在手裡 向他走去,林平就更見局促了。張梅說, 喂,怎麼不說話了?一起來吃中飯吧。小 芳覺得多年沒見了,突然坐在一起吃飯有 點別扭,就沒答應。何況自己和林平僅僅 在十年前有過幾次見面,而且自己也沒有 愛上過他,雖說林平是很喜歡她的,所以 她只答應下午見見面。張梅說,難得有情 的人。小芳放下電話後覺得,他也只是一 廂情願而已,對於答應這次見面反而有點 後悔。這算什麼呢。倒不是怕丈夫知道了 ,當然,男人是不會喜歡妻子去見多年前 的情人的。其實一開始,小芳自己也沒有 把感情放出去,她的直覺告訴自己,林平 不是自己未來丈夫。也許答應張梅去見林 平是看在林平多年前的一廂情願上吧。
  所以上午上班時,小芳也沒有什麼心 情激盪的感想。兒子都已七歲了,自己和 丈夫一起生活了八、九年,除了剛剛結婚 後,婆婆對自己有成見(婆婆以為凡是演 戲的都是不切實際和不貞的),這一段日 子難過一些,後來生活也就平穩安寧了。 自己生了一個兒子,婆婆自然喜歡,況且 自己明白婆婆的心理,也就盡量少與其他 的男人接觸和說笑。婆婆漸漸的放心了, 兒子又逗人喜愛,老太婆終於笑顏向她。 曾經在有些夜裡,小芳想起婆婆盯視的目 光,如芒刺在背,也想到過假如自己嫁了 林平也許不會受這等屈辱。好在這段日子 並不長。現在自己帶兒子與公婆分開,丈 夫每星期回來一次,日子安安穩穩的。小 芳想推掉這個約見,即使見了面又有什麼 意思呢,況且自己又沒有什麼舊情可敘。
  與丈夫結婚後,小芳所在的劇團也解 散了。那時候,團裡的人人心惶惶,不知 何處可去。女演員們可以去農村野雞劇團 串演掙幾個錢,可也不是長久之計。劇團 有一間街面房,領導商議拆建成店舖,但 人多粥少,效益又不可觀,一些人就出去 做生意,有關系的跳到其它部門。張梅和 他丈夫覺得繼續上班掙不了幾個錢,其它 單位也好不到哪兒去,率性冒險去做生意 闖盪一下。那時小芳已有了孩子,只有和 那些沒有出路的人一起守這間副食品店。 其間出去做生意的賺了錢,店裡的人員逐 漸減少,收入也穩定起來。張梅他們夫妻 倆開始時還虧空了一些,後來慢慢的立住 腳跟,竟掙了不少的錢。男人在錢多了之 後也養起情人,張梅與丈夫交涉不成,已 於一年前分手了,兒子歸張梅,張梅讓自 己的父母帶著,她有自己的商業客戶,也 忙。張梅跟自己談過她的歸宿,雖說目前 與幾個男人在接觸,但誰能擔保他們不是 沖著她的財與色而來呢。現在的人,誰又 會押錯了寶?相比之下,小芳覺得自己這 幾年來雖然沒有大富大貴,倒也平平安安 的。平安是福嘛。小芳的丈夫在鎮裡當個 小官,休息天回家也不去走上層路線以求 升官發財。他喜歡釣魚,人雖說回來了倒 是大部分時間騎一輛摩托車溜出去,到傍 晚帶回來一些魚。小芳心中很有把握,像 他這樣的人,不大會養什麼情人的。況且 哪來這麼多錢呢。
  現在冒出了個林平,他還記著十年前 的自己。十年前,小芳和張梅都是二十二 、三歲,團裡不景氣她們商量著未來的路 ,由於喜愛看小說、詩歌,便私下裡寫一 些青春期迷惘的文字。她們也參加過縣裡 的一、二次詩歌座談會。縣裡的幾個狂熱 的詩人記住她們的名字,也記住了她們的 美麗,每有會議不忘叫她們參加。和林平 的見面就在這樣的會上。那是兩個縣的青 年詩人私下組織的一次交流會。林平和小 芳、張梅恰好坐在一起,林平要了小芳的 詩看,稱頌了幾句,也指出清淺缺少深度 的不足之處。後來林平和她們交換了通訊 地址。林平來自鄰縣。就這樣有了第一次 的交往。隨後,林平寫了很多信來談詩, 漸漸的就談到一些隱隱約約的感情問題。 小芳把信給張梅看,張梅也拿不定主意, 畢竟接觸太少了,不過,他不是挺有才華 的,張梅看了信後說。小芳也回了信,只 是沒談自己的態度。接著有了第二次見面 。這次見面,給小芳留下不佳的印象,林 平很是拘束。小芳覺得他寫詩也許有作為 ,但在社會上立足恐怕不是他的所長了。 小芳在事後與張梅討論過。張梅說,她也 有這樣子的感覺。林平打不開小芳的心扉 ,越是想念,信的內容也越是傷感,使小 芳看了,雖說動人,畢竟很縹緲與現實生 活相距十萬八千裡。在小芳心中,未來的 丈夫應該是一副厚實的肩膀,並不是一雙 脆弱傷感的幻想的眼睛。就這樣,當小芳 明確寫信告訴他,她不是他的感情對象時 ,林平第三次跑來找她。見面後,林平木 木的,顯見很是痛苦。小芳覺得他又可憐 ,又純情,像個中學生。在張梅離婚後, 張梅告訴過小芳,當時,她也喜歡過林平 的,見林平一直喜歡小芳,就把這份才露 頭的感情壓了下去,小芳說,現在你去找 他。張梅似乎已飽經滄桑,笑說,他喜歡 的是你,何況到了現在他也就應該有了妻 子兒女了。此一時,彼一時。小芳也覺得 自己這話太天真。
  此後他們就一直沒有聯系過。小芳和 張梅寫詩的事只是一場過雲雨,很快就收 場了的。

  門口躲雨的人都是臉朝外站著。當然 ,不買東西,僅僅是躲雨面對面站著是難 堪的。雨大了,行人也就被趕到街兩旁的 檐下和店堂內。那些轎車就不怕,反而在 空了的街道上從容起來,高貴起來,仿佛 由一場雨推舉而出。平常街上永遠是人來 人往,一場突然的雨改變了這一切,換了 一副景象。本來沒有這雨的話,遠處的人 會來到這裡,這裡的某個人會到了另一個 地方。現在街上除了自在的轎車,只有雨 在叭地下著。小芳覺得自己整個人有點 遊離,很熟悉的環境變得有些陌生和灰蒙 蒙的,有如看一部舊的紀錄片。一些存在 過的被附帶攝入的景物,翻了出來。它們 也許沒有什麼意義,只是存在過,充滿著 時光的間隙。就像兒子在另一間房子裡喊 一聲媽媽,小芳應了,停下正在做的事, 靜候兒子的要求,但兒子什麼聲響也沒有 。小芳想,是兒子突然想叫一聲媽媽而已 ,他接著玩他的玩具或翻圖畫書去了吧。
  晚上小芳安頓了兒子睡下,輕輕關上 他的房門。小芳去洗澡。這一次她洗得時 間較長,丈夫在外面問,還沒洗好?小芳 才覺得真的太久了。她有點懂,也不敢回 想下午自己的行為。說好出來時交給她一 盒錄像帶,她就坐到床上去看錄像。丈夫 去洗澡。電視上的畫面使小芳吃了一驚。 以前小芳也不是沒有看過這種黃色錄像, 也是丈夫帶回家的。可今天晚上卻讓她很 厭惡,她把錄像關了。下午她去見了林平 。林平老多了,也成熟多了,那個中學生 的形象終於讓時間蛻掉了。張梅不在家。 小芳問他怎麼知道張梅住在這兒。林平說 前天他們偶然碰見的,想來見你一面就來 了。後來他們談了些各人的情況。林平也 已娶妻,女兒才兩歲。林平變得很健談, 說了些文壇上的佚事。他談到一個詩友, 是獵艷高手,這位詩友宣稱,世上少有不 能攻克的“堡壘”。小芳想,你這次來是 不是為了彌補一下以前的“失誤”呢。林 平眼尖,看了出來,說,當初我若有他的 十分之一的水平,你就不是別人的妻子了 。小芳說,當初你像個中學生呢。林平笑 了,嘆了口氣,說,我總算相信了命運和 緣分。小芳反問怎麼是總算相信。林平說 ,當初見了你我就發抖,我把你當做一個 神呢。其實我在別人面前是不這樣子的。 小芳笑道,難道這是歷史的誤會?林平搖 搖頭,可惜歷史的錯誤就永遠錯下去不能 改變了。林平說我寫給你的那麼多的信還 在嗎?小芳說還在,我給張梅看過,她讚 揚你才華橫溢呢。等我死後拿出來出本書 信集吧,林平說。小芳說,那得等你成了 大詩人後才行。後來林平把談話往邪路上 引。他說了一個笑話,說是一個老頭看見 兩男一女進了公園的幽僻之處。等他們出 來後,那女的變成了分著腿走路,原來有 點跛腳的男的跛得更厲害了。小芳已經猜 到隱含的內容,覺得林平有意在逗自己。 林平接下去說,那另一個男的跟在後面雙 手捂褲襠。小芳忍不住笑了,這個笑話也 太惡毒了。但小芳覺得她很久沒有這樣子 笑過,平日裡也沒有誰講如此黃的笑話給 她聽。雖說挺下流的,但林平說得貌似很 文雅,沒有一句話涉及粗俗的字眼。所以 小芳還是忍不住開懷笑了。接下來林平就 說了更放肆一點的。小芳聽了,笑了,很 輕鬆。林平說,當初若能逗你這麼高興就 好了。小芳有點警覺起來,林平你是黃鼠 狼拜年--沒安好心吧。林平說,你別像 兔子一樣,總以為有人要把你捉去,其實 說這些話我還排練過呢。小芳似信非信。 林平莊重起來,說,說真的,你是會讓我 想一輩子的。也許我沒能和你結婚是命中 注定,但我連親也沒有親過你一次,是讓 我終身遺憾的。小芳心裡有點感動,畢竟 十年了,他還專門來看我。林平握住小芳 的手說,答應我讓我親一次?小芳心裡沒 有準備,但看林平也只是文質彬彬的地握 住自己的手,畢竟其情可感,就說,只許 親一次。林平如得了敕令般一把抱住小芳 親了起來,隨後雙手摸到她的乳房。小芳 下意識地去擋林平的手。林平猛烈的親吻 使她透不過氣來。小芳被他強大的激情嚇 暈了,腦子一片轟響。
  小芳坐在床上聽到浴室的門打開又關 上的聲音,丈夫推門進來時,光裸著身子 ,那東西昂然翹著。小芳又吃一驚。以前 小芳不是沒有見過如此場面。而下午林平 有點瘋狂的行為使小芳已經微弱的理智低 低地說,我要告你呢。林平說,我願意為 你去坐牢。事後,林平看著小芳,臉上現 出一絲慚愧的表情。小芳知道,這是做不 出來的,林平仍然是原來的林平。只是她 不知道自己為何扮演了這樣的角色,如果 真的反抗他,完全可以避免。丈夫見她有 些怔忡,去開錄像。小芳起來去阻止他。 他就順勢抱住她。這一次,小芳的反應來 得很慢。
  丈夫已經睡去,小芳沒有一點睡意。 她想起沉睡在自己父母家裡的林平的一百 多封信,此時竟一齊重新流動起來。那時 候小芳雖然拒絕林平卻又盼望讀到他的信 ,在信中林平敏感多憂的話伴隨著優美的 文筆綿綿延延。好像到了現在才真正體會 到信裡的文字背後的氣息。剛才丈夫和她 做愛時,她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她仿佛站 在多年以後的某一個時間裡看到今晚,看 到丈夫的努力和射精時繃緊整個身子,形 成一個滑稽的形象。而在此之前,自己是 和他認真配合的。小芳覺得在這件事之下 空盪盪的,毫無著落之處。就像今天上午 兩輛相撞的自行車,騎車的人來不及採取 措施就撞在一起。躺在地上的兩人還相對 哈哈苦笑起來,為他們的笨拙。和林平也 一樣,十多年前的交往在今天下午結了一 次果。小芳明白林平不是要和自己走在一 起,他,只是要實現一個未曾實現的夢想 。小芳並不覺得自己放盪,自己心底裡也 隱隱希望有那麼一次,僅僅一次。她以為 自己是愛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的,並不想破 壞這個家庭,也根本沒想和林平結合在一 起。但現在她有種非常陌生的感覺,對自 己的生活,對世上的一切。仿佛一切都是 影子一般。但這種感覺又是什麼呢?她說 不出來,好像一片小小的薄膜粘在喉嚨的 壁上,去不掉,又有點難受。小芳自問, 是不是自己愛上了林平?她搖了搖頭,內 心深處絕沒有愛上了他的意思。那麼這是 為什麼?僅僅對他有好感?
  第二天晚上,丈夫再和小芳做愛時, 小芳內心泛起一種陌生感。她很為這種感 受驚悚。丈夫覺出她的異樣,問她是不是 不舒服?小芳說,不是,我只是有一種怪 怪的感覺,好像我們站懸崖上一樣。丈夫 笑了,問她是否有一種巔峰的體驗?小芳 沒有理會到丈夫的玩笑。小芳問,你愛我 嗎?丈夫聽到這話後笑道,怎麼,重新看 起瓊瑤的小說啦?小芳恍惚看見一直很親 密的人仿佛站在一塊浮冰上。小芳感到這 是個危險的信號,有了點恐懼。小芳說, 我們都會死吧?丈夫嚴肅起來,停止了動 作,按亮台燈,仔細端詳她。我看你這兩 天有點神思恍惚的,有什麼事?小芳茫然 地說,沒什麼事啊。她覺得昨天和林平做 愛的事也很遙遠了,仿佛是在十年前,本 來這件事就應該發生在十年前。當然那時 候的人沒有現在的大膽和放肆。小芳在店 裡常能聽到一些男人在外面一邊走一邊談 論性方面的事坦率得驚人,沒有什麼羞恥 感。還列數哪個城市的“雞”價錢多少, 哪個城市的價格便宜得可憐。小芳這時想 到丈夫那根通紅的東西在自己身體裡鼓搗 ,便有了種受辱感。丈夫終於發現了問題 ,覺察到她的不適,便體貼地結束了未完 成的事。
  小芳站在櫃台裡,看著外面街上熙熙 攘攘地來往的人突然發覺這個世界毫無改 變,自己站在這裡和不站在這裡,這世界 將永遠這樣存在下去。甚至自己去幼兒園 接兒子時,她抱緊兒子,兒子掙脫出來, 還要去和他的小同學玩鬧一下才回來。她 兒子長大後也要離她而去的,現在他也有 自己的小世界了。小芳虛虛地看著街景, 街上的人和車輛懸浮起來。這一刻她不知 道自己是在哪裡--直到有人叫買東西。
  小芳拿了顧客要的東西遞給他,他把 錢交給小芳。小芳拉開存放錢的抽屜又關 上,仍然把這張錢還給他。那人一愣,說 ,錯了。小芳才醒過神來。小芳感到了林 平的力量,他早已走了,回到了他生活的 地方,但他攪動了她的平靜,仿佛這一切 都變成了虛幻的晃動的影子。當壁鐘敲出 “當--”的一聲,小芳的頭殼發麻了一 下,仿佛是無邊無際的時間裡堅硬而突出 的指骨,從廣漠的空間裡伸過來,敲在她 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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