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二月期
欄目編輯:祥子

石 唳

漂 流

  列車在齊魯大地貧瘠的原野上馳騁, 漫天的雪吞沒著眼前的一切,凜冽的風將 窗外的世界撕扯成斷續的碎片。我的心緊 縮著,仿如汪洋中的一葉孤舟。車窗內人 聲鼎沸,燈火通明。北京人窮聊神侃,儼 然在四合院裡百無禁忌,悠哉悠哉;上海 客商通過手機與對手過招,縱橫千裡於一 線;更有蓬萊客觥酬交錯,杯盞狼籍,時 而狂笑,時而痛哭,叫著一些陌生的名字 ,吟著幾段不成韻的詩……

  無能於分辨其中的悲與喜,也好象無 法判斷自己的心究竟在哪裡,列車的這一 端與那一端的世界是如此不同,卻又如此 接近。你可以簡單地將此一端稱為“起點 ”,而將另一端叫作“終點”;或者將此 一端稱為“家鄉”,而將另一端叫作“異 域”;抑或你願意將兩端劃為兩個陣營- -“我”和“他們”,甚至可以依著自己 的心情固執地將彼端劃歸:“嚴酷的現實 ”,相對地,你很樂意將周遭的一切營造 為“溫馨的精神家園”。人們似乎已習慣 於類似的劃分,“理智”與“感情”,“ 理想”與“現實”,諸如此類。對於赤條 條來到這個世界的萬物而言,人類仿佛是 幸運的,至少我們不會風餐露宿,流離於 曠野,也不至於命如飄蓬,漫無目標。但 也正因為這樣,人類對這個世界(包括自 身)的要求也越多,他們總是“困惑”、 “不滿”於一端,而“期許”、“想往” 於另一端。不斷地超越自身,突破局限性 是人類存在的原動力。於是有了所謂旅行 ,或者說從一端到另一端的永無止盡的漂 流。

  記得王元化先生曾著文論及戲劇演出 中的“入”與“出”,戲劇、人生原是此 一端與彼一端的延伸。人原本是矛盾的, 真實的存在絕不會偏安於一隅,盲從於一 端,做所謂“感情”或“理智”的奴隸和 附庸。“出”和“入”都是人類本性的顯 現與需要,兩者只是以辯証的方式體現了 人類不斷超越自身的渴望。人是不完美的 ,而人追求完美,人類歷史在某種意義上 就是不斷擺脫自身局限性以實現完整而豐 滿的人格的進程,譬如實在意義上的旅行 以及潛在意義上的精神漂流都強烈地體現 了這一深層次的需要。戲劇以最簡單而原 始的方式滿足了這種需要。我們沒有任何 理由存在優越感,每一個人都不是天才的 演員,我們的每一次努力都僅僅是一種美 好的嘗試,在否定自我和否定之否定的循 環中傾力塑造一個富有創造力的、生動而 完整的人格。在這一意義上,人是戲劇的 存在,也是歷史的存在。遠離熟悉的環境 ,將自身投入到一個陌生而極富挑戰性的 情境中重新定位自身和這個世界的關系, 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一次漂流,一種人格的 再創造。比如到異地的旅行,完全不同的 自然和人文環境、奇特的風俗人情和語言 習慣開始讓你有些不知所措,維系你與周 圍環境的定式被打破了,你有舉目無親的 惶恐與不安;但你發現眼前的一切又是如 此新奇,契合著心中隱秘的渴望,仿佛一 段傳奇的開始,時間與空間被無限地延展 ,你站在舞台中央,驚詫於眼前的一切, 因為與你同台演出的是整個宇宙,漫天星 辰照亮了歷史的每一個瞬間。剎那間你會 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紫禁城在夕陽中逐漸隱去,十裡長安 街淹沒在絢爛的霓虹和輾轉的車流中,擁 擠嘈雜的人群包圍著你,而你卻找不到自 己的位置,你感覺被疏離了,如同斑駁的 宮牆、寂寞的黃瓦因為看不到巍峨的儀帳 而落莫不堪,新月徘徊在柱廊間,頹老的 宮娥聽著遠去的車輦黯然神傷,遠處有鐘 聲傳來,在深鎖的庭園裡起起落落……

  塞外的風凜冽如刀,一如硝煙彌漫的 戰國時代。遠離了都市,遠離了人群,在 荒涼的異域,與黎明、與城牆、與關外的 風獨處,是不曾有的經歷。我的到來沒有 刻意的安排,而他們似乎也沒有忽視我的 存在,這是饋贈給漂流者的時刻。這一刻 是如此安靜,你仿佛能聽到脈搏從城磚裡 傳遞而來,似鏗鏘的戰鼓,堂皇的馬蹄; 這一刻是如此晶瑩剔透,如同雨後林間懸 垂的珠帘,天空、城郭、綿延的山巒、崔 嵬的城牆被黎明勾勒出清晰明快的線條, 旭日的光輝仿佛能觸摸到我的心跳。這一 刻我們彼此接納了,抑或是彼此進入了對 方的世界,時間與空間在無形中抹去,我 們在彼此的舞台中央盡情地歡笑、痛哭, 共同演繹一段壯美綺麗的人生。

  攀爬長城時你會由衷的感嘆秦王嬴政 的氣魄,眼前蜿蜒峻偉的長城的確是人類 歷史的宏篇巨構,我無意於在歷史的定論 中搬弄是非,只是臆想長城猶如一座巨形 的陵寢,長臥青山。難道嬴政想借此以延 續那萬世的偉業?每個人都有永生的渴望 ,嬴政不惜以萬眾生命為犧牲以表明對塵 世的留戀,用心可謂苦矣,他的自私專制 也可見一斑。在阿房宮中經天緯地的嬴政 可曾聽到過長城內外的哭泣,孟姜的眼淚 在風中流淌,滿襟的悲哀漸漸化為絕望的 丘石。“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相 比孟姜,這些獨守空閨的婦人可謂幸運, 淒瀝的砧聲與抑鬱悲憤的胡茄在天地間交 匯,焦灼的思念尚能化為綿綿的撫慰和殷 殷的希望。此刻已分不清誰是嬴政,誰是 孟姜,是誰的鐵甲被塞北的雪淹沒,是誰 和誰在長城內外唱著繾綣的歌謠,又是誰 在黎明時分在頹廢的烽火台前流連忘返, 悵然若失。有一種力量誘惑著我,吸吮著 我,我的心已不屬於我自己,他在緩緩地 飄動,就象柔和的風。嬴政的高遠雄健以 及因他而生的羞愧悔恨;征夫怨婦的怨憤 、悲哀、企盼、無奈如同我自己的血液燃 燒、凝集,感同身受。我有一種重生的激 動與欣喜,仿佛經歷了無數次生與死,而 我似乎也不再感到孤獨。在精神的漂流中 ,我與世界彼此接納,再次實現了和解。 孟姜的眼淚流滿了我的衣襟……“江畔何 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千年之後 ,不知又會有誰再次攀上這段城牆,與歷 史,與我再度交匯,把酒臨風,細說從頭 ……

  南行的列車駛入了黑夜,長城已經遙 不可及,如同小時候祖母訴說的故事在搖 籃裡化為一個甜美的夢,一首古老的歌謠 。幽長的水巷裡傳來清脆、悠遠的櫓聲, 淅瀝的雨模糊了窗前的燈,驚醒了檐瓦下 每一個流浪的夢魂。列車沙啞的廣播裡正 播著那段耳熟能詳的旋律--“回家”, 周圍的人都睡著了,安祥的面容隨著車廂 的振顫而擺動,仿佛音譜上跳躍的音符。 離家的遊子彳亍於行囊中那段未盡的傳奇 ,徹夜難眠;而黑夜的另一端一個年輕人 正展開地圖,在茫然和希冀中等待著北上 的列車。我們是如此遙遠,仿佛隔著幾個 世紀,又好象很接近,只隔著一層薄薄的 幕布,幕帷開啟時,梨花綻滿了塞北的天 空……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寫於北京-蘇州途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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