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三月期
欄目編輯:吳晨駿、馬蘭、桑葚

葦浦麗薇

我看書

  一直以來,從認識了足夠多的漢字以後,便 走進我的讀書時代。讀的第一個 長篇是《紅樓夢》,那時還上小學。除了些微的 神秘感之外,沒有什麼收獲。

  上高中時我開始住校,自願當了圖書管理員 ,因為可以隨時借書看,可以借 很多。上晚自習的時候,我經常趴在桌上抄寫唐 詩宋詞,恨不能整本整本生吞了 下去。我和同樣喜歡此道的朋友玩字面遊戲,比 如找出所有帶“酒”字的詞。現 在想來真是發了瘋。那時有超強的記性,能流利 背出幾乎所有有名的詩詞,自覺 很過癮,又去翻遍書找到李白最長的一首詩,名 字現在都記不清了,大概有個“ 答王十二”什麼的,--可那時為了考驗自己記 性,和朋友打賭在一堂課的時間 裡背下來。結果算不贏,因為不夠流利。

  還看許多名著,不過興趣不大,大約是啃《 悲慘世界》倒了胃口。我認識到 看名著不如看名著的解說,那些書不好借到,我 於是興沖沖的跑書店,好在(也 許很不好)蘇州的書店算很不小,氣氛也不錯。 於是落下個買書的惡習,到現在 難改。還總買買了不看的書,雖然在書店看著是 那樣好……拿回來就變了味。

  當時看得很雜,除了詩詞,主要就是武俠言 情了。金庸古龍瓊瑤三毛,這四 個人的全部書都看了。迷戀上古龍在我的個性是 必然,所以陸陸續續的將古龍讀 上十幾二十遍,其他的看一遍也就過去。不知有 沒有人跟我一樣,在第一遍看過 三毛後只覺上了個當,浪費許多時間去琢磨她原 本沒有要表達的意思,而且她為 人還給人感覺這樣的淺。她至多好在不俗,可也 一點不脫俗。

  然而我後來終於隨了大流,在大四時重讀三 毛,對自己說:沒有十全十美的 作家,有幾句看得懂、有點意思的話也就可以了 。我要看就看個徹底,將她新出 的版本統統買了一套,那十幾本薄薄的小冊子著 實造成我畢業前經濟緊張,畢業 後同別的書一道運回家中,就再沒有翻過,專門 用來積灰。

  買三毛因為《滾滾紅塵》。這電影上映時頗 熱鬧,可我終於沒看。到現在也 沒看過,也見不到VCD版,是不是這種文藝片 不很受歡迎,可是看見日本的文 藝片《情書》《失樂園》都很快出了碟片,不知 道為什麼。

  我在大三(?)看了《滾滾紅塵》,在朋友 的強力推薦下。這本書(不再是 薄薄的小冊子)引起我一些感觸,使我覺得要好 好珍惜的那種感觸。我於是想要 到三毛的小冊子們那裡去再多找一些回來了。畢 竟我還是失望了。但為了她花那 麼大心思去寫張愛玲……

  一個日本自殺而死的導演說:不象凡﹒高那 樣瘋狂就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 同理,不看金庸就算不上是一個真正的男生。- -不看張愛玲就算不上是一個真 正的女人。

  先說說武俠吧。金庸真是個天才,古龍更是 。放在國畫裡說來,金庸用的白 描,古龍用的寫意。白描一向是正宗,但需要有 很厚的底子才能出道,所以經常 吃力不討好。想表達的是很深奧很深奧的內涵, 卻讓人沒來得及品味之已看不進 去了。金庸是讓人很看得進去的白描,做到這點 的在文學界已沒幾個人,在武俠 中更僅此一人而已。古龍給人的感覺,似乎只靠 著小聰明“混”出來的。他文章 裡前後不銜接、人物無終結、甚至一本書看完了 都無終結的情形,比比皆是。這 些都是文字中需要下點工夫的地方,古龍沒做好 ,也許想的話,他也能的。象《 絕代雙驕》,雖然是很古怪的人物和場景,但都 盡量銜接住了。他也許只是懶得 費力氣,他的書,怎樣寫都會有人看,--哪怕 很不喜歡古龍的人,也會承認這 一點。

  武俠給人一個完全放鬆的世界。其實很多寫 得漂亮的書都有這個特點。我第 一次聽說《圍城》,大約是上初中,某雜志做了 民意測驗,問近百年中哪本書最 受讀者歡迎,結果不是《紅樓夢》或者《青春之 歌》,而是我當時從未聽說的《 圍城》。為此很想找了看,一直想了四五年。大 學圖書館裡也見不到。第一次看 的《圍城》是一個同宿在舊書灘上買到的。看了 方知群眾的眼睛煞是雪亮。

  從高中起就一直買書,省了飯費也要買,結 果造成每次一畢業都為書所累, 胳膊累。不過買的書總不看,最喜歡的都是從別 人那借來的,然後我會很高興的 去想法買一本來,惡習難改。我自己買的書最被 看好的也是別的人,“書非借不 能讀也。”

  大學室友給我帶來不少好書。除了上面講到 的《圍城》,排在“我個人最喜 歡的書”清單上的還有:《情人》,《春雪》。 敲下它們的名字我的手有略微的 顫抖。不這樣不行。就像談起了最心愛的那個人 人……

  比起《圍城》,《情人》更是與我有緣。同 屋借了它之後,翻上一遍就對我 說:“這本書你是一定喜歡的。”聽了這話我並 沒很好奇,但又覺得同屋的話可 以相信,相互間這點了解總是有的。當時一屋的 人都在排隊等著看這本書,於是 根據同屋的結論的推理是,我不妨最後看它,反 正不會失去耐心。等了兩天我最 後一個看了《情人》,果然,很喜歡,非常喜歡 。

  《情人》的電影比較令我失望,因為那層若 有若無的陰濕而彌漫的感性色彩 沒能完全表達出來。女主角倒是不失寫意的體現 了高於書中的性感,有點意外的 小小驚喜。瑪﹒杜拉還寫了《來自中國北方的情 人》,一個介於劇本和小說之間 的版本。這本小書和《情人》一樣言簡意賅,而 且提供一種將《情人》那晦澀文 風表現到視覺效果上的可能。後來聽說瑪﹒杜拉 在電影上原本頗有建樹,難怪。

  《春雪》也是托同屋的福才第一次看見它。 同屋具有不常見的開了書單去圖 書館或舊書攤尋覓的苦心。倒是她尋來的書,好 些被我消化得更幹淨。《春雪》 就是其中之一。這書給我帶來的影響有多大,自 己也不清楚,直到現在這影響還 在繼續著,以後怕是將一直繼續下去。

  《春雪》給我展示了之前對我全然陌生的日 本藝術的真髓。一個民族總是有 它特有魅力的吧。我在追尋著日本藝術的同時, 不由得感慨自己對本土藝術的無 知。許多同齡人有和我一樣的問題,不同的是, 他們看的更多、聽得更多、談得 更多的是那金色國土的美國。

  日本藝術的底子,有人說是“浮面”,他們 追求的就是“浮面”,所以說, 你如果指望著在那下面還有許多、更多,你會注 定失望。這個觀點我是讚同的。 可能從我心底裡,想要追求的也正是那個“浮面 ”。自身向有不求甚解的毛病, 甚至為此找到個依托好繼續不求甚解下去,這也 許是我的弱點,不過卻不以此為 苦,反倒能多看見一些的美麗、多感受一些感受 似的。

  日本藝術是怎樣一回事,我到現在也只能窺 見些邊角。我也只能從自己出發, 講幾句真心話而已。

  說到書,《春雪》在它所在那個角度上走到 的程度,我以為,已經是一種極 致了。作者三島由紀夫本是一個追求極致的人。 他的導師兼密友川端康成倒似相 反。川端行文頗是羞怯,為人隨意而未必平和, 象一幅標準的日本櫻花圖。這便 是川端給予我的印象。三島追求極致,可總有達 不到的感覺,就如同他希翼的如 秋葉般美麗的死,在他身上有走模走樣之感。我 倒不覺得三島的死去方式有什麼 不好,只是沒覺得好,因而為他惋惜。如果一個 人,能說出“生如夏花之絢爛, 死如秋葉之美麗”這樣的話,那麼我多少是希望 他能用自己的身體力行這句話。 一個人說出的話和他的身體構成一個整體,我想 應該是這樣。說出了很精致的話 而沒能做到,那給人感覺是一種浪費。

  有希望的地方就會有失望,真是這樣。不過 ,也有例外。張愛玲是不會令人 失望的,哪怕老去的她,在採訪記中依舊是妝容 素裹,有模有樣。早在《雙聲》 裡,炎櫻就已指教過張愛老時穿什麼的問題,所 以她的得體,也可算是早有預謀。

  不讓我失望的還有川端。上面說他行文羞怯 ,實則他沒有哪一件事不是羞怯 的,這也絲毫沒有損害到他的男子氣,不能不說 是奇怪的。看川端恭領諾貝爾獎 的那幅照片,又令我想到櫻花。他那雙又似無邪 又似悲哀的極大的眼睛底裡,究 竟有些什麼東西?這大約是看過川端照片的人不 約而同的第一感吧。

  然而在看過很多遍之後,我想,那大概其實 什麼都沒有。他的思想,早已和 他的為人、他的生活、他的文字、他的面孔緊密 相連。有人說,離得太近會看不 真切。我想是這樣的。至少對於川端,就覺得越 是想描述越是描述不上來,實在 是看過太多太多遍他的文字和照片的緣故吧。而 張愛,因著手邊並沒有她的照片, 倒可以通過些許回憶將她傲然抬起的眼角印入腦 海。然而張愛的一生終究是太淒 慘了,我尤其不能多想她老去後的情形。女人大 約都脫不去這樣的命運:經不起 老去。如果能,恨不得華年一逝便讓秋風卷去了 軀殼,留下永遠美麗的記憶。

  張愛的小說無疑篇篇精彩,每篇有各自的精 彩。愛她的人總是愛她,愛不上 她的人--也便由他們去吧。我是愛她的散文好 過小說,也知道許多愛她的人都 這樣。

  無一例外,對所有喜愛的作家,都是喜歡看 他的散文多過小說。對於不喜愛 的作家,無論小說散文都懶得看。奇怪的是倒不 覺得看武俠是浪費時間,而余秋 雨的無病呻吟從不強迫自己去看,理由便是:浪 費有限的時間。他們的好壞,原 不是我說了算,留待後人吧。後人若是覺得現代 小說家中有一二個可以和魯迅、 張愛玲麓美的,那未嘗不讓我欣喜。一般來說, 後人總是更有慧眼的。從進化論 的角度來說,也當如此。

  張愛寫穿衣、聽曲、看畫,幾篇下來可以將 讀者醉倒。在她之前從沒有過人 象這樣穿衣、聽曲、看畫,在她之後大約也不能 有。眼光之獨到不用說,更妙在 娓娓道來,一絲兒沒有凝滯便將意思說了個透徹 ,這種方式真是匪夷所思。她的 好處遠不只這些--這些也不過“小試牛刀”罷 了。她更令人驚嘆是年紀輕輕便 已這般看破了紅塵,小說裡的主人公被賦予這樣 那樣的奇特命運、散文講了許多 自己歷來遭際和感受,這些,都是全不帶主觀感 情色彩的寫了出來--仿佛一位 歌者,唱的是激昂濃烈的歌,面上卻一無表情- -映照之下,不得不令聞者心動。

  第一次讀她,是《私語》,在一本有許多作 者許多文章的集子裡。我對那本 書實已厭倦,他們說的是私情,講的傷情,談的 是感情,可就是讀不到一些真情。 我不抱什麼希望的,打算再將它翻一遍,然後退 休。這一次,我看見了張愛的《 私語》。

  “……這樣的時候,說的不是悄悄話也是悄 悄話了罷”。十幾頁文字,與其 說是回憶不如說是悄悄話,只講給我一人聽的悄 悄話。一忽兒就翻完了,再看一 遍,再看。由衷的欣喜漾滿了我的胸口。那時的 我,十八或九,正是容易激動的 年歲。

  自然而然的就看了她的全部。可惜的是,對 於一個作家,你就算讀遍她全部 的書也終究不得知曉她為人的多少。對張愛,便 是總有看不清楚的感覺。尤其因 為自己是抱了真實的感情來探詢她面紗後的面孔 ,而她從不還以真面,我的真情 就似受傷了,然而愛她的心因這受傷更其濃烈。 這也是一般的愛戀的可悲處罷。

  我用愛戀的心情喜愛著作家。這在別的人看 來,也許有些離譜,在我卻是真 實不過的事。脂硯齋評《紅樓夢》,賈寶玉是“ 情不情”,林黛玉是“情情”, 意思是賈寶玉用情於一切“不情”之物,包括山 、石、草、木,而林黛玉只用情 於有情之人:賈寶玉。比起賈寶玉,愛戀文章背 後的作家是很平常的事罷。

  曾擁有一本《春雪》,又不幸遺失了它,直 到現在想起來,猶感懊惱。一直 沒有再有幸尋到這本書,但它在我的記憶裡將是 永遠的存在下去。對於好書,有 超乎尋常的依戀,在我,他們已不僅僅是枕邊良 伴,更是取之不竭的心靈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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