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五月期
欄目編輯:祥子

叢小樺

時間的真實身 份


◆醉酒

  酒到微醉的時候,我首先感到的是影 子開始搖晃,我內部那個永遠不醉的人開 始離我而去:真實的我堅持留了下來。我 醉了。

◆消逝

  我在夢中伸手抓住的東西,醒來以後 蹤影全無,我的意識也一片模糊。我確信 我抓住的東西已經抓住,它決不是“沒有 ”,它仍在我的掌握之中。只是,在我醒 來的瞬間,它迅速隱形。

◆影子

  在沒有星月和燈火的黑夜,我突然感 到白天一直跟隨著我的影子仍然在我身邊 ,並且它比任何時候都要龐大,以致使我 覺得我就是這黑夜的主人。

◆插手

  由拉爾夫﹒吉布森的攝影作品《黑手 》出發,我似乎可以插手虛空;同時,一 只非現實之手也在插手我的生活。

◆黑暗

  有時候我並不認為黑暗中的燈火比黑 暗明亮。黑暗中最明亮的是黑暗中的深淵 和深淵中的黑暗。這時候我知道,自己處 在世界的背面,但我不知道我能堅持多久 ?

◆開始

  事情是如何開始的呢?我們往往只注 意了事情的本身而忽略了它的開始。其實 在事情開始之前它早已經“開始”了。

◆事物

  我們通常所看到的事物是不是事物的 本身?事物的真實身份在什麼情況下才向 我們顯現?

◆留駐

  去白雲山中住了三天,然後我又回來 了。可是我那三天沒有跟回來,或者說那 三天的我沒有回來。我那在山中的三天永 遠留在了山中;或者是:那三天中的我永 遠留在了山中,不可能再被帶走。

◆照亮

  一盞燈,在無物的場地只能照見場地 ;在它照亮物體的同時物體也投下影子。 燈在物體和物體的影子中現身--在有物 體的情況下,燈照亮自身。

◆夏天

  炎熱的夏天,你躲進開著空調器的房 間裡--你的房間裡不是夏天,也不是春 天和秋天--你躲在季節之外。可是,你 的房間仍然被盛大的夏天包圍著。你的涼 是不是浩大的炎熱
之中的“真空”?

◆面膜

  當美容師為你揭去面膜的時候,你有 一種臉部多余的死皮被剝去的感覺。它是 如何在你的臉上由嫩變老直至壞死的?

◆小路

  走在一條向上的山中小路。你不知道 自己是第幾個踏上這條路的人,不知道第 一個人是什麼時候打這兒經過的;你不知 道曾在這同一條路上經過的人命運如何。 他們也不知道此刻你走在這條路上。

◆石頭

  在周口店的猿人洞,我摸到的石頭被 誰摸過?我坐下來。我喊出的聲音很快便 傳遠了,我相信我的聲音能把祖先找到。 我還相信:是祖先和命運的安排,讓我此 刻與祖先生活過的地方相遇。我與數十萬 年以前的祖先相隔著的是些什麼事物?

◆趕路

  小時候我獨自趕路,想:我走到下一 根電線桿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我走 到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所發生的事 情就是我繼續趕路。

◆結束

  聽音樂會之前,我感到音樂會結束的 同時還會有其它事情結束。我走出音樂廳 的大門,已經遠去的旋律又繞回來,在散 場的人群中把我找到:又一個開始。

◆追趕

  時間的真實身份不斷轉換,我只有從 自己的內心一再躍起,企圖將它追趕和清 算。

◆返回

  當我啟程回故鄉的時候,故鄉已在我 心中了。先是我心中有了故鄉,然後才是 我返回故鄉。我返回故鄉即是返回我的內 心,我是沿著我的內心回到我的故鄉和內 心的。

◆一生

  我終於發現:我一生的努力都是在向 死亡靠攏,因為我一生的財富都攥在死者 的手裡--那是些由黑暗的詞組成的破碎 詩句。

◆事件

  一個多年斷交的人找你去交談至第二 天凌晨2點,回來後你造成了跑水,家中 和鄰居被淹--這是誰帶來的晦氣和災難 ?這僅僅是一個偶然事件?你感到這裡面 有一種隱秘的暗示,但你不知暗示的什麼 。

◆良知

  酒足飯飽之後你躺進沙發聽音樂。你 知道聽著音樂不是聽著風聲。想到今生尚 未完成的清貧,你僅存的良知從醉夢中漸 漸醒來。

◆距離

  一句話被我說出。在到達你的耳朵之 前,它在我們之間;從你的耳朵到達你的 意識還有多大距離?

◆命運

  我是受了誰的派遣來到人間,為什麼 我的命運一再被女人改變?

◆結束

  你總是迷戀於刺探自己的未來,而一 個準確地知道了自己未來的人將無法繼續 活下去。一個人未來的結束即是死亡。

◆未來

  你的未來遠在未來,不可能被提前到 達。你必須一一越過時間,而一旦到達你 將無從返回生活與現在。

◆幻想

  或許,提前到達未來的方式只有一種 :讓靈肉分離;讓屬於現時的守住現時, 讓追尋未來的去追尋未來。如此,便誕生 了我們的虛無與幻想。

◆死亡

  一個人的死亡是這個世界向他收走了 空氣--他原本是可以長生的啊!

◆發展

  智者從不輕易否定新事物。不是由於 他的預見性,而是因為他樂於在他這裡給 它以機會--他喜歡看著它如何發展。

◆音樂

  赤身裸體坐於黑暗之中,音樂的光的 湧泉和漣漪無止境地擴散開去,向著無盡 的黑暗的遠處和深處--
  我被光的湧泉抬起來。此刻,我是被 音樂追趕,還是在追趕音樂?

◆羨慕

  幹渴的時候我常常羨慕水:只要它存 在它就不渴;像火,只要燃燒著它就不感 到寒冷。

◆求愛

  外出旅行,我不知道回到家裡時我能 否得到愛情。於是,我往我的家裡給我發 了一封求愛信。我無法想像:家裡的我會 愛上旅行中的我的什麼?

◆故鄉

  我思考的強大而厚實的背景就是我故 鄉;她同時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背 景,盡管我現在離她已經遙遠了。
  故鄉深藏著我的祖國的根。故鄉是我 的一切開始的地方。

◆搏鬥

  人的體內始終搏殺著一對天使和魔鬼 ,它們分別代表著真善美和假惡醜;任何 一方都有佔上風的時候,無論對方勢力多 麼強大。一個真誠善良的人偶而也會產生 邪惡的念頭和舉動。

◆距離

  我眼前躺著一個剛剛死去了的人,可 我卻不知道我離他的距離有多遠:假如他 代表死亡,或者不。

◆偶然

  我不願用“偶然”來解釋那些不解之 迷:當我把南海的龜和北山的蛇煮在一起 。這兩種被人們賦予了靈性的動物,在被 我煮在一起之前,各自生活著,它們之間 有什麼聯系呢?這種結局是否在那時就已 經注定?

◆接通

  我偶然會說出一句前人在幾百年前已 經說出過的話。於是,這句話把我和前人 接通:是他在幾百年前就委托我在今天再 說一遍,還是我在今天的話讓他在幾百年 前先行(替我)說出?或許我們倆同是為 一個尚未顯形的人說出?

◆重復

  一句話從古代到達我需要經過什麼? 它從古人口裡說出,到我再次說出,是它 的回音呢,還是它的結束?或許一句話是 飛翔著的,它曾經打中了那個說出它的古 人,現在被我說出又打中了我,那麼下一 次它將打中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陌生

  有時候,外出一趟回來,回到工作了 十幾年的單位,竟然會產生一種陌生感, 產生一種自己是外來人的感覺。那麼誰曾 經是這裡的主人?我來這裡做什麼?

◆現在

  想到在這世上已虛度了三十八年的時 光,我真想再回過去重活一次。重活一次 我將做一個極端的人。盡管我現在與活著 的大多數仍太多的不同,但我仍認為我的 活法太“大眾”化了,不是“另一種人生 ”。
  我要做個極端的人嗎?要創造“另一 種人生”嗎?為何要重活一次才能重做? 我現在不能就開始嗎?

◆黃河

  車過黃河,見河水比春天大了許多。 看河的樣子,三天以前河水比現在還要大 許多。那大出來的水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 了?河水漲漲落落,是黃河的事情,又不 是黃河自身的事情。

◆雨夜

  入夏以來旱情加重。昨夜大雨,我看 著微亮的雨滴成串地疾撲下來,驅走旱情 。雨變成水的過程如此簡單,這一次來得 卻如此艱難。

◆堅定

  假如上帝以妓女的身份出現在我面前 ,我也決不會與她親近。因為我沒有想到 ,也不相信,上帝怎麼會是一個妖艷的妓 女。並且,我不會為錯過了與上帝的親近 而後悔。

◆夢話

  夢裡說出的名字,是被我在夢中出賣 的人。我在夢中公開了我們的愛情,而我 卻不知那個人是誰,更不能把她從夢中帶 出。

◆同謀

  絆倒了我的石頭,它曾經絆倒過多少 人?那些在我之前被絆倒的人,是否一直 在等待著我絆倒?因為被同一塊石頭絆倒 ,我們便有了一種聯系。

◆回憶

  回憶在時間中的身份是雙重的:一種 是被回憶中的事件,另一種是正回憶著的 思維或記憶。

◆真實

  我做人用了百分之六十的真實,寫隨 筆用了百分之八十的真實,而我寫詩用了 百分之百的真實。我什麼時候用了不是百 分之五十的真實,又在什麼時候不用一點 真實?我想一個是哭,另一個是笑。

◆記憶

  記憶中,有一個句子在路上誕生又在 路上消逝,即使回到同一條路,那句子也 不會再次出現。

◆掛歷

  在一本舊掛歷上,我發現了我以往的 文字,一種只屬於我的文字--一些小方 框和圓點的記號,那是我與情人約見的日 期,我與她的一些不可言說的秘密,就這 麼靜靜地隱藏在以往的那些日子裡。

◆秋天

  秋天又一次降臨人間。第三十八個秋 天向我走來,我將經歷第三十八次降生。 這一個秋天是不是去年那個秋天?三十八 個秋天是不是同一個秋天?我在相同的秋 天裡死去又活來!

◆花朵

  花朵開放--那一片片花瓣曾疊擁在 一起抱緊的是什麼?花朵盛開之後是不是 已把什麼放走?

◆世俗

  曾經,我鬆開了朋友們的手,在世俗 裡越陷越深,成為世俗之中堅持清潔的一 個,默默地。我想:朋友們已把我忘記, 他們已經忘記曾經有過我這麼一個人存在 ,而我依然存在,只是離他們越來越遠。 他們浮在世俗之上,他們高於世俗;而我 身陷世俗,沉於底部,被世俗埋沒卻仍有 著自身堅硬、尖銳和清純的質地。

◆驚險

  電影中的驚險場面往往設計得驚心動 魄、完美無缺,以致使驚險成為一種文化 ,遮蔽了生活中真實的危險,使人面對生 活中別人的危險麻木不仁,感到平淡無奇 ,以致袖手旁觀。

◆名字

  麥客是我的名字,也只是我的--名 字。被人喊出,它是聲音;寫在紙上,它 是兩個字--而我不是這些,我是一個人 ,寫“麥客”這兩個字的時候,只有字在 現場,而我是永遠的缺席者,在名字之外 。名字就好像是我的外套,而我壓根兒就 沒被裝進這個外套裡去。

◆神學

  我說的神學與神無關,我說的神與神 無關。我說的神是一種類似於奇、妙、美 以及智慧等帶有神性的現象,如“神了” 的神,如“神來之筆”的神。在寫作中, 它不是神,也不是筆,而是神與筆之間的 靈動,是思維中悟性的突然閃亮和對事物 的照耀。

◆碎片

  我寫下的這些零散的札記或隨筆,基 本上是些激情的碎片。

◆人參

  因為瓶口太小,一棵巨大的人參無法 泡進酒裡。
  “把它切開。”
  人參被切開之後還是不是人參?

◆相遇

  每天早晨,我們相向而行,在十字路 口相遇,然後錯身。
  你工作的地方在我家附近,我工作的 單位離你家不遠;可我為什麼沒能住進你 的臥室,你也沒有搬進我的家裡?
  或許僅僅因為你的美麗。

(1998.7.13-1998.11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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