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六月期
欄目編輯:祥子、早班火車

陶 逸

森林與小鳥

  想買一支新牙刷的念頭是在我的腦子裡突然 萌生出來的。當我走近車站旁那 家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的連瑣超市時,便有了這 個想法。雖然,我現在用的牙刷 在質量上沒有任何毛病可挑。這把牙刷是父親採 購來的,家裡的牙刷總是由父親 親自採購的,所以我們一家三口人的牙刷一直以 來用的就是同一種牌子,同一種 類型,同樣耐用,從沒變過。然而在這個星期五 的下午,我快樂地走出單位。走 向車站時卻突然決定去買一把由自己挑選的新牙 刷來替代我一直以來用的那種由 我的家長為我準備好的舊牙刷。

  這念頭來得毫無根據,它憑空而來,就象下 午兩點鐘左右的辦公室裡,在一 剎那間,所有的電腦停止了運轉。所有的電燈熄 滅了光亮,整個公司的人們為這 從天而降的變故抱怨起來,整幢辦公樓因為停電 而在這個白天喧囂的城市裡變成 了靜止的,象一艘停滯於行程之中的船,孤獨地 漂在浪花翻湧的海面上。電腦沒 法使用了,雖然打開那長年封閉的百葉窗帘,我 們還可以在下午充足的日光下做 許多事情,比如閱讀,書寫,睡午覺。然而電腦 不能再使用了,因為驅動這機器 的動力突然溜走了,於是這似乎是萬能的工具便 也只得歇腳於每一張辦公桌上。 大家便都從剛才的忙碌狀態一下子變成了無所事 事的閑人。機器因為沒有電而無 法使用,我們因為沒有機器而無法工作。

  公司領導開恩地在下午兩點十五分把我們這 班因意外停電而無事可幹的人遣 散回家。能不工作,又不影響收入,這對於大多 數人都是件快事。我記得在剛剛 獲悉能提前下班的消息時,老秦對我快樂地吹了 聲口哨,便麻利地收拾起自己的 公文包。我不會吹口哨,但那種喜悅也是不言而 喻的,我帶著那種喜悅收拾起我 的小挎包。下午兩點二十分,我興沖沖地背著我 的小挎包走出公司大門,發現這 座城市的天竟在一個工作日裡幸災樂禍般地蔚藍 晴朗。它在從周一到周五的每個 工作日都用這樣燦爛的陽光普照著每一幢在白天 依然開亮著電燈卻緊閉著百葉窗 帘的辦公樓,在無暇欣賞這晴天麗日的人們頭頂 舖開一片碩大無篷的蔚藍,而每 個周末卻都是陰雨連綿的灰暗。

  或許是因為心情輕鬆愉快的關系,才讓我想 到那些平素不常會有暇想到的細 瑣小事,會萌生買一把新牙刷的念頭。我想擁有 一把自己選購的新牙刷,而眼前 正有一家超市,所以我走進超市去尋找我想要的 東西,這就象一加一等於二那樣 理所當然。

  這樣的連瑣超市在近一兩年內遍及了整個城 市的大街小巷,人們都知道在這 些幹淨整潔的貨架上擺放的東西和其它商店裡賣 的東西沒什麼兩樣而價錢卻更貴 一些,但大家似乎並不在意為圖方便而多花的這 一點錢。它是現代城市的新興產 物,要是早個十幾二十年,或者就早個幾年開這 樣的店準落個門亭冷落,吃力不 討好的下場。不過現在這樣的店卻是越開越多, 生意越做越火。一切都在不經意 間改變著,什麼樣的時代唱什麼樣的歌。所以, 我也應該拋棄父親為我準備的老 式牙刷,雖然讓他知道了肯定會指責我太浪費, 不可理喻。

  幾個穿制服的營業員站在收銀台後面臉上帶 著昏昏欲睡的疲軟神情,張著無 神的雙眼面對店裡廖廖無幾的顧客和一排排充實 卻一成不變的貨架。直到我走進 店裡,他們才如夢方醒般機械地叫了一聲:“歡 迎光臨。”聽起來這招呼打得全 無意義,象個疲倦時脫口而出的哈欠,象一句過 時的教條。

  我徑自走到我想要找的貨架前挑我想要的牙 刷,很快又有一對情侶模樣的年 輕男女走進了超市。在一聲“歡迎光臨”之後, 那女的出現在離我不遠處放零食 的貨架前,那男的卻一直站在收銀台前和營業員 打聽著什麼。

  我發現牙刷的價錢遠比我想象的要貴得多。 這小小的日常用品竟也能被冠以 比如“磨毛牙刷”,“保健牙刷”,“魔術牙刷 ”……這樣聽似新奇實則全都是 廢話的可笑名稱。可是除了最多在外觀上變得好 看些,刷頭做得奇異些,我懷疑 它們的真正作用是否會像它們的名字那樣出新出 變。

  零食貨架前的那個年輕女子突然抑起頭沖著 收銀台前站著的那個年輕男子喊 道:“別再買上次那種了,一點也不好。”說完 又低下頭仔細地看著一包話梅上 面的說明介紹。

  我最終選了一把有藍色透明刷柄的牙刷,之 所以選這麼一把牙刷,是因為它 的刷柄好看與我以往用的完全不同。我拿著牙刷 來到收銀台前付款,朝旁邊那台 收銀機前站著的年輕男子瞥了一眼,他的兩只手 上各拿了一種不同的避孕套,認 真地看著說明,看完後抬起頭問面前的營業員: “對不起,哪種更大?”

  我拿著我的新牙刷走出超市,剛來到車站正 有一輛我要乘的公共汽車緩緩駛 來,汽車停在我面前,揚起一些看得見的灰塵。 我上車投幣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 下來,朝窗外望了一眼,見剛才超市裡的那對青 年男女已經提著印有超市標志的 塑料袋從裡面走出來,站在店門口為那男的拿在 手裡的小盒子爭吵起來。車帶著 我駛向前方,超市門口的男女被拋在了後面。

  我坐在我的座位上,最後一次看了看我新買 的牙刷,然後把這件已經屬於我 的商品放進包裡。剛才超市裡的那對輕年男女又 一次因為陌生和好奇閃過腦海, 但又因陌生和我的冷漠被從腦子裡摒棄了出來, 他們是誰,是什麼關系這都與我 無關……

  汽車駛過被叢叢綠色掩映著的居民樓群。小 樓前點綴的木本草本植物已經在 春天裡抽芽吐綠,綻放出花朵。它們在這個灰漆 漆的城市裡,在這充滿了汽油和 鈔票味道的空氣中依然兀自生長,呈現出有力度 ,甚至是種劍拔弩張的美態,呼 應著藍天,陽光,季節的變化所給予它們的溫暖 召喚,這種有恩必報的情操讓我 不禁欽佩。人行道旁的鐵欄桿裡種著一排排挺拔 的水杉樹,翠綠欲滴。它們象士 兵一樣整齊地排成行,形成一道綠牆把裡面的居 民區和外界隔開,它們讓我想到 了森林,在這個沒有多少蓬勃生氣的城市裡。我 只能憑借著這些碎落於灰色街道 和樓宇之間的綠色去想象著茂密廣闊的森林,那 個神秘的我從不曾有機會踏足的 所在。就象小時候,我就只能可憐兮兮地把水杉 樹的葉子貼在鼻子前聞它那清新 芬芳的味道,想象著這就是森林的味道。

  老秦今天對我講的一句話忽地躍入耳際:“ 何必為了一棵樹而放棄一整片森 林呢?”這是今天停電之後,我們在無事可做的 情況下聊天時說起的。

  老秦是公司裡出了名的單身漢,不知是為什 麼原因,他年近四十了卻還一直 未婚。不過他絕對不是那種找不到結婚對象的可 憐虫。他為人隨和風趣,辦事熱 心,是大家都喜歡的好好先生。另外他的會玩愛 玩也是公司裡出了名的,老秦是 被一致公認的享樂主義者,樣樣時尚的娛樂活動 他都熱衷參加,例如跳舞,唱卡 拉 OK,打保齡,打桌球,開卡丁車,他樣樣精通 ,還隔三差五地呼朋喚友出去喝 酒桑拿,逍遙自在。在他的臉上總是帶著那種洞 穿世情之後的洒脫和純真的神色, 言語間流露出無牽無絆的快活。他的那種自信和 自在倒是其他像他這個年紀的已 婚男人臉上很少看到的。

  之所以今天他會說起有關為了一棵樹而放棄 一整片森林的話,也是因為提及 關於結婚的問題。我還清楚地記得他當時說這句 話的樣子,在他那總是爍爍放光 的雙眼中充滿了試探挑舋的神色,他用那樣叵測 的眼神望著我,語重心長地說: “何必為了一整片森林呢?”接著,他又輕輕地 跟了一句“是不是,XX?”他 看我的眼神在當時又溶進了一些說不清楚的曖昧 的東西,他竟親密地喚起了平時 只有在一些女同事嘴裡喚起的我的小名,又用那 種眼神望著我問我是不是。就好 像,我們之間早已對他剛才所說的想法達成了一 種共識,一種由來已久的默契。 而那種若有似無的默契是在什麼時候形成的,那 種已被他單方面肯定了的共識是 在什麼情況下讓他了然於心的,我竟木然無知, 絲毫無從推斷出它的由來。

  為什麼要為一棵樹放棄一整片森林呢?我反 復想著這個問題。這是個挺難回 答的問題,更何況它隱喻的是婚姻這樁我毫無經 驗的事情。我甚至懷疑對許多人 來說,一棵樹和一整片森林根本就是沒有區別的 ,他們既無法擁有一棵樹更不妄 想得到整片森林,擁有的概念只是惘然。樹和森 林都有它們各自的生命,兀自生 長,與時間和季節帶來的陽光雨露作著交易,和 自己又有什麼關系?

  下午三點鐘漫步於徐家匯的我,陡然發現, 這座城市充滿了情侶。

  說不清是什麼原因使我在不該下的站下了車 。我走進這座城市西區的繁華地 帶。

  我漫步於塵土飛揚的商業街。鄰此接彼的購 物廣場的櫥窗裡總是貼著打折, 讓利,優惠的條幅。象一塊塊彩色的補丁,掛在 華衣的一角,招示著一種妥協, 耍著一種吸引顧客的把戲,表演著自輕自賤的無 聲大甩賣。

  我一直懷疑在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之間, 有誰會有時間光顧這些迷宮一般 奢華綺麗的大型購物商場。然而,在這個難得的 偷得浮生半日閑的下午,我卻發 現,其實有閑的人要比我想象中多得多。

  在流光溢彩的珠寶櫃台,在新紅翠綠相互掩 映的服裝專櫃之間,在巨幅彩照 上的美女耀人眼目,散發著誘人脂粉香的化妝品 櫃台,在這所有體現出這個城市 物質享樂文化的較高境界的展示場所裡,一對對 情侶從我面前走過,從我身旁擦 過,他們邁著悠閑舒懶的步伐,信步於一個個帶 著洋味的品牌專櫃之間,在青衣 翠襯的海洋裡徜徉,逗留於五彩繽紛的化妝品聚 集的小島上精挑細選。年輕鮮亮 的她身旁總有一個他陪著,陪她挑衣服,等她試 裝,站在她身旁對她挑選的口紅 發表意見。

  這個城市是什麼時候被這麼多年輕的戀人們 所佔領的,我竟一點也沒察覺。 我走在下午時分明媚的陽光裡,身邊都是一對一 對,親密相伴的情侶。我從他們 身上感覺到了這個時代的氣息。他們的步態,穿 著,妝容,頭發的顏色,都不容 分說地把我這個落伍的人甩在了潮流後面,雖然 在我們年輕的臉上,各種表情的 深處都懷著同樣的迷茫之色,被這個城市打上的 時代烙印。然而我還是不知道什 麼時候起,這麼多年輕的男女開始相互依傍,親 密地走在一起,就象廣播裡放著 的無數首千篇一律的情歌,生活中竟也走著無數 對千篇一律的戀人。然而,當我 走在塵土飛揚,車流喧嚷的商業街上並沒有從充 滿汽油和鈔票分子的空氣中聞出 一些如水杉樹葉般新鮮的愛情的味道。或者愛情 原本就是個無形無味的東西,象 春天一樣無聲無息地降臨到這個被暖濕效應模糊 了季節的世界,在我們這些被空 調機裡吹出的冷風暖風麻木了知覺的現代人身邊 落腳,只有植物還尚存著對它的 一些敏銳感覺。

  徒然地在徐家匯的各大商場,購物中心逛了 一圈,看進眼裡的一些新裝款式 轉眼就被忘掉。留在腦子裡的印象只是一團團繁 雜的色彩,營業員臉上機械的微 笑,還有形形色色不斷進入眼帘又很快離去的情 侶們。當我乘上回家的公共汽車 時,腦子裡響起了這樣一句話:這個城市被量化 了……

  我如平時一樣在五點半才回到家。但家裡卻 並不象平時一樣有母親在廚房忙 碌,父親在客廳看報。一周以前母親光榮退休, 三天以前她和父親結伴到江南一 帶旅行去了。從小到大,我從我的父母親身上看 到了一種十分奇妙的關系,後來 我從一本成語辭典上翻到了“相濡以沫”這個詞 ,這使得我對於這種關系有了理 論上概括性的認識。

  我見過他們在二十多年以前戀愛時照的合影 。那完全是活生生的兩種人,嬌 小文弱的母親和健壯魁梧的父親。一個人臉上滿 是靈秀之氣,另一個則一臉憨直。 一看便覺這全然不是同一種類型的人。可是偏生 這兩個人成了夫妻,成了一家人, 後來又有了共同的孩子。在二十多年以後,照片 上的那個年輕的少女變成了一個 體態庸腫的老婦,歲月和生活的洗煉磨去了她臉 上的靈氣,卻充實了她原本單薄 的身體,讓她變成今天這副結實渾圓的樣子。而 當年那個身材魁梧的青年,如今 卻變矮萎縮成了一個小老頭,成天弓在那張扶手 椅裡耐心地看報紙。長期的共同 生活將兩個人同化到了連長相都相近的程度,一 樣的黝黑泛黃的膚皮,懵懂的神 情,五官之間有一種說不清的默契的神似。漸漸 的“我和他(她)”變成了“我 們”,兩個人的想法綜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意見, 兩個人的生活成了同一種生活。 這個同化過程經歷了漫長的歲月,才使今天這個 狀態使然。作為他們的女兒,我 覺得這很自然。作為一個旁觀者,一個冷靜的觀 察者,我感到不可思議!

  打開冰箱冷凍室的小門,裡面團團塊塊的冷 藏的生魚,生肉上貼著結上霜的 小紙條:清蒸帶魚,紅燒肉,椒鹽排骨……母親 真是個有趣的人,她在各種配好 的生食上貼上寫著菜名的紙條,在冷藏室裡備好 各種蔬菜,一定得意地以為自己 安排好了一切,可以放心地出門,而在回到家時 ,女兒也一定會如她所安排好的 做上一桌子可口的飯菜,等著她,就象平日裡她 做好了一桌菜等著下班回家的女 兒那樣。可她卻沒想到,女兒一個人在家怎麼會 去費心思做菜呢?所以,時至今 日,那些貼著紙條的生魚生肉都還不曾動過,蔬 菜吃了一些,但大半也都幹在了 冷藏室裡。

  我在去離家不遠小面館吃晚飯的路上,看到 了一對年輕的戀人。他們的樣子 和動作引來了所有經過他們身邊的人們異樣的目 光。

  他們倆,一個長發披肩,一個理了個利落的 板刷頭。他們親熱地勾肩搭背, 不時相互親密地抬臉對視微笑。長發的那位稍矮 一些,所以時不時把頭靠在板刷 頭的肩上,溫柔地私語幾句,有時他們還開心地 笑出聲來,笑聲幹脆爽朗,他們 的個頭比走在他們後面的我要高得多--他們都 是男的。

  他們公然相依相偎地走在街上,步伐蕭洒從 容,絲毫不在意周圍人投向他們 的鄙夷和敵意的目光。也許在相愛的人眼裡整個 世界上就只有身旁這一個人吧。 我一路走在他們身後,對他們的勇敢和坦誠欽佩 有加。在一個拐角,我看清了那 個板刷頭的臉,他是一個相貌俊美的青年,然後 很快,他便和他身旁的親密愛人 消失在了另一條岔路上。

  在小面館吃過晚飯。我便直接去那個離家不 遠的健身中心練瑜伽。我並不痴 迷於這種神奇的東方功夫,只是因為好奇和想運 動一下的動機於一個月前在那兒 的訓練班報了名。

  教課的老師是個很有耐心的年輕女子。一個 月以來,我每個星期兩次,每次 一小時在她的指導下,盡量訓練自己的身體,使 之變得柔軟,能伸能屈。可我覺 得要達到老師的水平,對於我簡直是不可能的。 每每看到她能挺腰將自己的左腳 穩穩地放入自己左手手肘的關節處,再將右手自 如地從頭部繞過來,輕鬆地握住 自己的左手。那樣子就象只輕捷的飛燕滑翔而過 的側影,美極了!第一次見她這 麼做,我便驚嘆人的身體怎麼可以達到這樣的柔 韌度?

  不過今天,當我到時,卻發現換了個老師, 我便向那裡的工作人員打聽。

  “噢,林老師要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能來上課 了。她懷孕了。”健身中心的工 作人員這樣告訴我。

  我不禁吃了一驚,林老師那如面條一樣可以 隨意扭轉的身體浮現在眼前,我 忍不住說:“看她的樣子,我以為她還沒結婚呢 。”

  “對,她是沒有結婚。”

  “真的!?”我對這個回答感到詫異,但那 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這年頭, 什麼事兒不會發生?

  新來的老師,在練功時,不斷地提醒我們: 注意呼吸,要把氣吸到自己的腹 部,再慢慢地呼出來。這讓我覺得很不習慣,用 這樣的呼吸方法呼吸訓練房裡的 普通空氣並沒有讓我感到格外輕鬆。我想,如果 是在森林裡這樣練應該才是真正 舒服的。想象中我看到林老師那柔軟的身姿閃現 在一片鬱鬱蔥蔥的森林之中,她 席地而坐,雙目垂閉,她柔韌的身體拗成不可思 議的形狀,象燕子滑翔而過的側 影。然而那都只是我不著邊際的想象。這會兒, 她應該正在家裡養胎,頂多一個 人練著一些簡單的動作,真是很難想出她那副柔 軟窈窕的身子變成一個大腹便便 的孕婦時會是怎麼個樣子。

  從健身中心一回來,東西還沒來得及放好。 就接到了蘇蘇打來的電話。

  蘇蘇還是那麼樂樂呵呵地,象在大學時一樣 ,活得沒心沒肺,無憂無慮。在 電話裡,她很興奮地告訴我,她最近正在戀愛, 他是她單位裡的同事,對她好得 沒話講。現在她就好像是被泡在蜜裡一樣。接著 ,她又跟我講到了妙彥。我,蘇 蘇和妙彥是大學裡的好同學,好姐妹,好朋友。 我們同班又同侵室,總是同出同 進,建立起一段很不錯的摯交。妙彥是我們三個 人中最內向的一個,性格溫順, 不太愛說話,大學一畢業就結婚了,後來我們各 忙各的她就沒怎麼再和我們聯絡, 倒是我和蘇蘇還保持著隔幾周就見上一面一起出 去玩玩的親密關系。

  “哎,你知不知道,妙彥離婚了。”蘇蘇故 意夸張了語氣告訴我這個消息, 不過我的確大吃了一驚。

  “真的?什麼時候?”

  “就在幾個月以前。”

  “為什麼呀?他們結婚才一年多呀?”我甚 是不解地問道。

  “是呀,結婚才一年多,那個男的就已經成 天不著家了,你知道嗎?其實當 初他追求妙彥就是為了在妙彥哥哥的公司裡混個 美差的。現在,她哥哥倒是喜歡 他喜歡得不得了,給他升做了自己的副手,帶著 他到處走,真是風光得意。可就 把妙彥一個人扔在家裡,把家當旅館一樣。誰受 得了?這不離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

  “前幾天,我去買衣服在服裝店裡碰到妙彥 ,後來就一起吃了晚飯,聊起來 的。”

  “她現在怎麼樣?”

  “蠻好,人倒比以前開朗了,也找了份工作 ,一個人住,自給自足,獨立自 主了。她還說明天想我們三個老同學一起聚聚呢 。”

  “明天晚上?”

  “嗯,一起吃飯。還記得那個上大學時我們 常去的餐廳嗎?”

  “當然記得。”

  “那就明天晚上七點鐘在那兒碰面……”

  “噯,把你那位也帶來給我們見見。”

  “不了,明天是我們老同學敘舊,就我們三 個人。他麼,以後再帶來給你們 看吧……。”

  掛了蘇蘇的電話,我不禁開始懷念起大學時 那文靜的妙彥。

  妙彥的男友並不是我們的同學。他好像當時 就在妙彥哥哥的公司裡工作。妙 彥的哥哥和她年紀相差挺大的,在妙彥很小的時 候,他們的父親就死了。生活重 擔都落在了妙彥哥哥的身上,不過他吃得起苦也 能幹,雖然沒念很多書,但還是 很快闖出了一番事業,在妙彥讀大學的時候,他 已經是個大財團的老板了。每年 老給我們學校資助,但平時忙得很,我們只偶爾 在學校開優秀學生表彰會時,見 過他幾次。他遠遠地坐在講壇上,拿腔拿調地說 幾句,樣子胖胖的,臉上倒是一 副精幹相,眉目與妙彥有幾分想象,但也不盡然 ,總之沒留下過什麼深刻的印象。 妙彥的男友,我們倒是常見到的。他們這段關系 開始得也挺早,我們並不知道最 初時他們是如何開始戀愛的。反正他常來學校接 她出去,有好幾次我們四個人也 一起出去玩。不知為什麼,我並不是很喜歡這個 人。其實他人不錯,沒什麼壞習 性,平時慷慨大方,又幽默風趣很能逗女孩子開 心。然而他與人交往時總推不卻 那種生意人慣有的虛假之氣,很會看人說話,當 時他的世俗和圓滑總是讓我多少 覺得有些別扭。我把我的想法悄悄地告訴蘇蘇, 一根肚腸通到底的蘇蘇只道我是 在嫉妒人家。後來,自己也覺得,這事兒說到底 也與自己沒多大關系,便也不去 在意了。

  妙彥結婚前,我曾陪她去採購一些東西。記 得那是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妙 彥手裡提著大包小包乘在淮海路一家大商場的自 動扶梯上,扶梯上下都是人,樓 上樓下也湧動著陌生的紅男綠女。我們已經採購 了大半天,累得昏頭昏腦,站在 自動扶梯上看著周圍花花綠綠的人叢和商品,眩 目的巨幅廣告,覺得有點暈旋。 在自動扶梯上,妙彥一直緊緊地攥住我的胳臂, 我一回頭,只見她的臉色煞白, 表情憂鬱,眼神中充滿困惑。我問她怎麼了,她 沒回答,只是搖搖頭。可是下自 動扶梯的時候,她踉蹌地差點摔倒在地。我忙扶 住她,問她是不是累了,要不要 找地方坐一坐。她卻哭了起來,緊緊地抓住我的 手臂,手心裡沁出的冷汗滲進我 的皮膚。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迷茫地望著我, 哭著問我:“我現在在幹什麼, 在幹什麼呀?”

  後來,我們找了一家咖啡館坐下來,我要她 穩定一下情緒。她告訴我連她自 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同意嫁給他,似乎只是 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拒絕。當時 我勸過她不要湊合。如果事情真像她所說的,那 麼她就根本不應該去結婚。我這 麼勸了她很長時間,當時她也默默地點頭認同。 可是有些事仿佛是瞑瞑中注定了 的,兩個星期以後,妙彥還是微笑著做了新娘。 在那天的喜宴上,一點兒也看不 出就在兩個星期之前,妙彥曾經有過那麼大的思 想波動。

  然而時隔一年多,這場湊合出來的婚姻還是 瓦解了。妙彥一定受了不少罪, 可能也就此看開了不少。

  晚上刷牙時,我興致昂然地使用了我的新牙 刷。可不料,我只稍稍一用力, 就把那好看的藍色刷柄給折斷了。心裡惱得很, 只好重新拿起了父親買的舊牙刷。 我感覺著一種長時間形成的熟悉的慣性般的感覺 探進口腔,帶著牙膏清爽的味道 巡遊於自己的唇齒之間,我想在我的日常生活中 再也沒有比牙刷和自己的關系更 親密的用品了,從而心裡產生出一種莫名的踏實 感。於是我開始想念我正結伴在 他鄉旅途中的父母親,那對不可思議,相濡以沫 的老夫妻。

  在那天夜裡,我夢見自己真的來到了一片森 林。森林並不象從它的外觀看起 來那麼油綠蔥鬱。原來森林是個陰森的所在,濃 密的樹冠擋住了陽光。我漫步在 黑漆漆的森林裡,腳下厚厚的落葉鬆鬆軟軟的, 走起來很吃力。我踏著落葉不斷 向前,向前,經過身邊一棵棵挺拔的大樹,我沒 有為其中任何一棵駐足停留,每 一棵樹似乎都沒什麼不同。我不停地向前走著,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尋找什麼。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裡。只是一直一直地向 前走著,踏著鬆軟的落葉,孤獨 地,吃力地走在一成不變,冰涼黑暗的走不到盡 頭的森林裡……

  一陣尖銳的電話鈴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我猛 地睜開眼睛,發現四周比夢中的 那片森林還要漆黑。我摸著黑,來到客廳接電話 。

  “喂,喂……”我連著叫了好幾聲,那邊都 沒有聲音,我掃視了一下周圍, 此刻家中只有我一個人。

  過了幾秒鐘,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人猥褻的 喘息聲,接著一個激動顫抖的聲 音貼在我耳邊響起:“小姐,小姐……我……我 正在手淫……”

  我愣了愣,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對著聽筒 大聲罵了一句,掛斷了電話。剎 那間,房間裡又恢復了先前的安靜,我木然地站 在黑暗裡,懷疑自己還置身於夢 中。此時,許是一片烏雲從天空中忽然飄走了, 如水的月光妖嬈地從窗外照進來, 照得我直犯迷糊……

  當我再次躺到我的床上的時候,我告訴自己 ,剛才那一切都只是在做夢,是 不真實的。於是,我閉上眼睛,客廳的電話鈴聲 又如幽靈般地響起來,我用心跳 配合著計數,數著電話鈴響的次數:一,二,三 ,四,五,六,七……鈴聲在我 數過十二之後驟然消失。我又開始睡了,並象今 天的瑜伽課上老師說的那樣把空 氣一直吸到自己的腹部,再慢慢呼出來。我在睡 著的呼吸裡清醒地感受到,夜是 那麼安靜,夜是那麼躁動……

  星期六的晚上,我是第一個到那家餐廳的。 我選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從 那裡可以方便地看到進入這家餐廳的客人。這個 環境優雅舒適的小餐廳裡坐著的 幾乎全是一對對年輕的戀人們。朝窗外望去,掠 過眼前的也是一對對卿卿我我的 情侶。我不知道這個城市是怎麼了。大家一下子 從忙碌和孤獨的苦海中解脫了出 來,開始相互親密,相互安慰。我想起前不久聽 說過的一個預言,說整個世界將 在今年的八月十八日毀滅掉。這是不是大家紛紛 開始戀愛的原因呢?必竟只有愛 情,才能提供給我們一個自選親人的機會;必竟 只有愛情才能讓一切看似空虛無 聊的行為變得正當合理;只有沉浸在愛情中,才 能徹底擺脫孤獨。如果這個世界 因為人們的暴殄天物而行將毀滅,那麼愛情便是 上帝留給全人類最後的晚餐。到 最後一切終結的那一刻,也只有愛情能讓人們相 互牽連著,死死擁著不分開。

  我這麼胡思亂想著,卻見蘇蘇已經從外面不 遠走了過來。在我們沒有見面的 半個月之後,蘇蘇的頭發被染成了深紅色,而她 的身旁則多了一個高大英俊的男 人。那男人的板刷頭和俊美的相貌還有摟抱蘇蘇 的姿勢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印象。 好像就在昨天他的手臂還挽著另一個長發披肩的 心上人從我面前的拐角處走過。 而今天他的手則搭在了喜氣洋洋的蘇蘇的腰際。 其實,我根本就無法確定此人就 是昨天傍晚我見過的那個人,更無心去捕風捉影 制造是非。只是這巧合似乎很有 意思,我想如果我是個作家一定可以展開想象, 再添油加醋將這斷斷續續的線索, 加工成一篇情節離奇的小說。然而在現實生活中 ,我只願意相信這純粹只是個小 小的巧合。

  那個男人和蘇蘇在餐廳門口說了幾句,與蘇 蘇依依不舍地吻別之後就走了。 蘇蘇一進餐廳,我便向她招手。她看到了興高採 烈蹦蹦跳跳地朝我這兒過來。她 就是這麼個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沒什麼心事也沒什 麼心機的女孩子。從我們認識的 頭一天起,每一次見她,她幾乎從來都沒有苦著 臉超過半個小時的。我和妙彥一 直猜不透,她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快樂究竟 是從哪兒來的?

  她象一只小兔一樣地蹦到我面前,人還沒坐 下就忙不迭地大聲問:“你這麼 早就來啦?”她說話的聲音還是那麼響亮,一開 口周圍幾張桌邊正在傾談著的幾 對男女不約而同地朝這兒望過來。

  “哎呀!你把你的音量放低點好不好,怎麼 象只鴨子似的?”我皺著眉嗔怪 她。她四下裡掃了一眼,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對 我擠了擠眼睛:“不好意思。”

  稍傾,她在我對面坐下來。我便問起剛才她 身邊的那個男人的事。

  “倒還有人喜歡你呀?”我望著蘇蘇不無妒 意地說。

  “我怎麼啦?”蘇蘇有些不滿地問我。

  “你這麼大大咧咧的,倒沒把人家給嚇跑了 ?”

  “哼,他就是喜歡我這點。”蘇蘇的臉上充 滿了幸福的表情,接著她又瞇起 眼睛神秘兮兮地問我:“噯!你什麼時候戀愛呀 ?”

  “無聊!怎麼滿世界的人都在談戀愛,象傳 染了流行性感冒似地。”蘇蘇朝 我白了一眼得意地笑道:“你呀!吃不到葡萄說 葡萄酸!等你也戀愛了,看你還 嘴硬不……”

  在那天晚上,我終於又見到了分別已久的老 朋友妙彥。無論是外形還是性格, 妙彥都發生了很大變化。

  她比一年多以前的時候更瘦了,兩頰削尖, 顴骨突出,眼神卻不象當年那麼 迷惘無助了,反倒透著十足的自信,她那一頭濃 密的長發被削得極薄貼著頭皮垂 到離肩不到一寸的頸後。她穿著一身大方的套裝 ,一副成熟幹練的職業女性打扮。

  交談中,更發現,她的想法也要比一年多以 前成熟了很多。對許多事情都看 得十分透徹也很樂觀,有時說著說著也會象蘇蘇 那樣爽朗地發出幾聲大笑。看到 妙彥現在的樣子,我很為她感到高興。心想,也 許愛情還真是樣好東西,就連失 敗的愛情都能使人脫胎換骨,學會堅強。

  吃過晚飯,蘇蘇和妙彥的玩興還很濃,非說 要去DISCO。雖然,我一直 很不喜歡那個地方,但想想大家難得一聚,而且 她們兩人興致也好,拗不過便一 起去了。蘇蘇和妙彥一進入那個漆黑喧鬧的所在 就樂開了花。在舞池裡大搖大擺 地跳起來。而那裡震耳欲聾的音樂,光怪陸離的 眩目燈光,擁擠的人群,混亂與 悶熱的氣氛只讓我覺得頭暈目旋,喘不過氣來, 很快就想離開。可蘇蘇和妙彥卻 已經不知散落在人頭攛動的哪個角落裡了。

  我費了好大勁才找到了一頭深紅色亂發的蘇 蘇。扯著嗓門告訴她,我要走了。

  她問我妙彥在哪裡,我說不知道。既而又為 妙彥擔心起來。先前在餐廳,她 喝了好多酒,我們不知道她這麼好的酒量是何時 練就的,卻見她一杯接一杯微笑 著喝了下去,說話時神志也挺清楚,便沒有在意 。不過進DISCO以前見她的 臉漸漸地紅起來,問她她只說沒事。現在又找不 見她人影,心裡不免為她著急起 來。我讓蘇蘇在舞池裡再找找看。我一個人去了 洗手間。

  我果然在洗手間裡找到了妙彥,她剛剛吐完 ,水鬥裡還殘留著由她胃裡翻出 來的消化了一半的晚餐。我見到她時,她正坐在 水鬥旁邊的大理石地板上捂著臉 大聲抽泣著,整個人攤軟得象一團泥。

  “怎麼了?”我忙走過去俯下身關切地問她 。她把手從臉上拿下來,只見她 面色難看,滿臉淚痕,一臉淒楚的樣子面對著我 神情呆滯,一言不發。剛才我見 到的那個自信開朗重生的妙彥早已不知到哪裡去 了。而現在我眼前這個一臉落寞 的女人眼中帶著如一年多以前我所熟悉的迷惘, 而樣子卻遠比我一年以前認識的 那位女友還要悲慘。我心裡一陣揪痛,一時也不 知說什麼好。接著她一把將我摟 住,伏在我的肩上繼續抽泣,她那尖尖的下巴抵 在我的肩上,生痛生痛地。不知 不覺間,我的臉也被感慨的淚水潤濕了……

  那一夜,我是在妙彥獨居的寓所裡渡過的。 我們又象當年在大學裡那樣擠一 張床睡,她醉得很歷害,一直哭個不停。我一直 陪伴在她身邊,不斷地說著那些 空洞無謂的安慰之辭,陪著她掉眼淚。那天晚上 ,我懷著許多迷惑和失望的念頭 輾轉到深夜才睡著。在不安穩的睡眠裡,從昨天 下午到今天所看到的人,經歷過 的事,沒有規律,沒有意義地反復出現在眼前。 我仿佛是走在無數對相親相愛的 情侶之間,艱難地穿行著。迎面走來的,從旁經 過的都是成雙成對的戀人們,我 徒勞地走在他們之間,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孤 獨。我不知道,我在尋找什麼, 也不知道我要去哪裡,只是一味地向前走著,就 象走在沒有邊際的密林之中……

  一個月以後,又是一個星期五。公司上下每 一位同事的辦公桌上都放著一包 心型巧克力。我一上班就看到了放在自己桌上的 這包巧克力,便好奇地問他們這 回又是誰有喜事了。他們象宣布一個特大新聞一 樣地告訴我:老秦結婚了。我簡 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誰?和誰?”我忙 問。

  後來據消息靈通人士稱,這位新娘原來是老 秦戀愛已久的秘密戀人,比老秦 還要大五歲,最不可思議的是,她這次竟然也是 頭一遭結婚。據見過她的人描述 說,這女人看起來至少比她的實際年齡年輕十歲 ,氣質也很不俗。而關於這個神 秘的女人為什麼也一直拖到這麼大年紀才結婚大 家就不得而知了。

  這個爆炸性消息,很快就在公司上下被當成 奇聞軼事傳開了。大家一直守候 著老秦的到來,就等著他一來,要當面問個究竟 。可那天老秦一直到十點多才在 公司裡露面,本來他已經請了假,來也只是為了 開結婚証明,他紅光滿面樂不可 支。大家見了他也都向他道喜,但因為當時幾乎 人人手上都有正待處理的工作, 所以都沒空對他多問。

  他開好証明從人事部走出來時,我剛好從那 兒走過跟他遇上。向他道了喜之 後,我微笑著問他:“你不是說過不必為了一棵 樹放棄一整片森林的嗎?可到最 後你怎麼還是動搖了?為了一棵樹而放棄了森林 呢?”

  老秦聽後,爽朗地大笑起來:“哈哈!小姑 娘,等將來你就會明白,這根本 就不是為了一棵樹而放棄一片森林。而是因為無 法得到森林只好守著眼前的一棵 樹。這是種安慰,有總比沒有好吧。”說完,他 朝我神秘地眨眨眼睛,大步流星 地向前走去了……

  接下去的一整天,老秦的話一直在我的耳邊 縈繞著。我始終沒把他的話想明 白,我甚至到現在還沒有搞清楚,擁有,這到底 是個什麼概念。擁有一棵樹和擁 有一片森林有什麼區別嗎?樹是樹,森林是森林 ,我是我。怎麼就叫擁有一件東 西呢?生命不是各自獨立存在的嗎?就像我一個 月以前買下的那把新牙刷,我花 錢把它從超市買回家,自以為擁有了它,它是屬 於我的。可當我第一次使用它時, 它就壞了,我只得將它的殘骸扔進垃圾桶。我根 本還沒有體會到擁有的感覺,卻 已經在為失去而感到懊喪了。因為我為這一次擁 有所付出的代價與我所得到的並 不等價。那麼擁有的概念充其量也只不過是一種 等價交換?和我們出賣自己的勞 動掙工資,商人出賣貨品換錢是一樣的?可是男 女之間,愛情的交換又是以什麼 來衡量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無法回答這個 問題,我想世界上大概也沒人能 回答這個問題。忽然,一句歌詞躍入腦海:“愛 情它是個難題,令人目眩神迷… …”

  我象平時一樣在五點半左右準時回到家。家 裡也和平時一樣,母親在廚房忙 碌,父親在客廳看報。這對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在 兩個禮拜的江南旅行之後,又回 到了從前那平靜無波的生活裡,整日為了一些瑣 事而忙碌著。母親的歸來,才使 冰箱冷凍室裡那些被貼上標簽的生魚生肉開始變 成清蒸帶魚,紅燒肉,椒鹽排骨 這些熱氣騰騰,色香俱全的菜肴,擺上餐桌造福 我們的胃和貪婪的嘴巴。

  我來到廚房門口,望著母親那因為歲月和生 活而變粗變圓的身體。她的背影 都與父親有些相似了,或者說他們倆現在都分不 清是誰象誰了。我突然想:難道 這就是擁有?竟真有這樣的事?兩個原本不相幹 的各自獨立存在的生命因為多年 的共同相處,相濡以沫的生活而連生命本身都交 融在了一起。兩個人過的是同一 種生活,兩個人的想法總能綜合成一個意見,“ 我和他(她)”不知不覺間成了 “我們”,最終達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 界。我恍然明白,原來擁有是一 個曠日持久的同化過程,而遠不止是花錢把一樣 東西買回家那麼簡單。

  “站在那裡發什麼愣呀!也不知道來幫一把 ”母親一轉身看到我呆呆地站在 廚房門口便責備道。我忙上前去幫她端菜。

  “剛才,你的同學蘇蘇打電話來過了,好像 有事找你,讓你回家以後回個電 話給她。”

  我答應了一聲,端著兩盆菜走出了廚房。

  放下菜,我就給蘇蘇打了電話。她一聽是我 ,就在電話裡大哭起來,邊哭還 邊咿裡哇啦地把他的男友罵了一頓。因為她當時 情緒激動,說話語無倫次,所以 我也沒聽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只知道,她被那 男的耍了,蘇蘇失戀了……在電 話裡,我竭力地安慰她,反復地說著那些空洞無 謂的說辭,自己都覺得煩。她說 她今晚非和我見一面不可。於是我決定放棄晚上 的瑜伽課,答應她吃過晚飯後, 七點鐘在離我們兩家都不太遠的一個酒吧碰頭。

  那家酒吧的名字叫“森林與小鳥”。它的特 色就是每逢周末的晚上就有本地 的樂隊或歌手在那兒表演。

  我走進酒吧,在一個靠牆的角落裡找到了情 緒低落的蘇蘇。我坐在她的對面, 看她一杯一杯地朝肚子裡灌著酒,看著她不停地 擦拭著眼裡淌落的淚水,聽她傾 訴。我不想再說什麼安慰的話了,既然蘇蘇的失 戀已經成了無法挽回的事實,說 什麼也都是多余的,還很虛偽。我明白,蘇蘇此 刻最需要的還是有人能聽她傾訴, 並盡情地發泄一番。我了解她的性格,我知道在 這一次打擊之後,她一定還會再 振作起來,還會大大咧咧地說話做人,毫無顧忌 地大笑大嚷,還會如初戀一般地 全身心地再去愛,她就是這麼個人,每一個人都 是這樣。愛情我們無法拒絕,它 太新鮮,太誘人,就象樹上那枚剛剛成熟的蘋果 ,在這枚蘋果面前凡是正常的人 都會對它充滿渴望的。

  蘇蘇向我訴說她失戀的經過。原來今天她才 發現那男的其實一直扮演著腳踏 兩支船的角色。蘇蘇曾為他動過十二萬分真的感 情,甚至曾經夢想過和這個男人 有一個完美理想的愛巢,然而現在這一切理想夢 幻都破滅了。她自然要傷心抱怨, 因為她為那一次擁有所付出的代價與她得到的並 不相等。我想我能理解她此時的 感受,假想當我把新買的牙刷扔進垃圾桶時的心 情再擴大個幾千倍大約也會像她 這麼傷心沮喪的。但我也並不很擔心這樣的情緒 會給我好友的心理蒙上難以磨滅 的陰影。畢竟這抱怨沮喪只是基於一種暫時的心 理失衡,它實則與擁有無關。拔 發之痒與切膚之痛怎可相提並論?

  我只管坐在她對面聽她講,她什麼都對我講 ,講她和那男人戀愛時的每一個 細節,邊哭邊講,無論她講什麼我都極少發言, 只是默默聽著。

  不知不覺,她竟講了差不多兩個小時。酒吧 中央的舞台上,一支樂隊已經開 始了表演,從那裡傳來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蘇 蘇終於安靜了下來,用紙巾抹去 眼淚,和我一起,和此時酒吧裡的其他客人一起 聆聽音樂。在舞台中央的麥克風 前唱歌的是一個身材單薄的年輕人,留著一頭披 肩長發,他的歌聲質朴動情,酒 吧裡回響著清亮如水的音樂:“這是一個戀愛的 季節,到處都有情侶的味道……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1999.5.1-199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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