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六月期
欄目編輯:祥子、木木

敘 靈

致命的誘惑

  歌德在他的長詩《浮士德》中,自始至終用 一種智者的語氣闡述一個問題: 一個人為抵擋住誘惑得付出多大的代價。說到誘 惑,並非如傳統意義上的定義-- 所有的誘惑皆是邪惡的。我想正如人一樣,誘惑 也有好壞之分。在一切的誘惑中, 文學藝術的誘惑堪稱最強大、最美好,同時又是 最致命的。多年以來,我的生活 一直因它泛起陣陣波瀾,我的痛苦和歡樂皆由它 釀造。

  一個月以前,我從有天堂和地獄之稱的深圳 ,來到福州謀生。剛到福州那陣 子,因孤單寂寞的驅使,也認識了一些同事。物 以類聚,人以群分,經接觸發現 這些同事大多都是一些極現實、世故的人,很難 從他們身上察看到與靈魂閃光有 關的東西。日頭一長,隨工作環境滋生出的一些 人與事,漸漸地,把我一顆初涉 陌生地那種新鮮清明的心,攪和成一壇混濁的水 。我感到窒息的呼吸和無聊的沉 悶。一天傍晚,我和一位來自西安的同事,沿一 條開滿黃色野花的小徑漫步,在 不時碰出思想火花的閑談中,不覺我倆已來到閩 江岸邊。站立在堆積如山被夕陽 染紅的河沙上,背靠一望無際的荒草地,聆聽晚 風的輕盈和遠逝。我倆由大江寬 廣的流逝和野地的荒涼談到人生以及與人生密切 相關的文學。雖然我這位可愛的 同事對文學並不是很精通,但與他的一番行雲流 水般的閑談,我還是從中品嘗到 了一種久違的幸福。由此,我覺得這個黃昏是無 限地溫暖和豐滿。時間流動如風, 從我們時而高亢時而平靜的談話聲中滑過。天完 全暗了下來,當我和同事從河邊 返回到宿舍門口時,我摸了摸褲袋上的鑰匙串, 頓時嚇了一跳,天啊!在盪滌心 靈的交談中,我不知把房間鑰匙丟到哪裡去了。 此時此刻,除毫無怨言接受不能 入室的事實外,不得不在內心反復感嘆文學之神 對我的再次誘惑和戲弄。

  一九九○年,我在一家鄉村供銷社做營業員 。在鄉村工作,逢趕集之日有些 事做外,其它大部分時間我都在眺看鄉村農田、 諦聽近處吊井吱嘎聲的無聊之中 度過。那時,迫切希望做一件能寬慰精神的事。 有時實在閑得慌,便一個人偷偷 地跑到稻田旁看農夫耕地插秧;或者獨自爬到荒 坡上,呆望遠處的大山和原野上 的村莊。嘗試各種解悶的方法後,最終發現唯有 讀書能給人以充實。鄉村交通閉 塞(一天只通一趟班車),文化落後,要找幾本 有趣的書較困難。費盡力氣借來 一本唐詩三百首、一本陶潛文集,如獲至寶,徹 夜挑燈貪看。以後每日反復閱讀, 直至閉上眼,也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便又想著 找些另外的書來看。鄉村不僅借 書難,就是拿著錢也買不到一本書,於是每逢休 假幹脆不回縣城看父母,一個人 悄悄跑到離鄉村幾百裡外的吉首市,甚至前往省 城長沙去買書,每次花去平時省 吃儉用攢下來的積蓄,一點兒也不感到心疼,反 倒懷著痛快的心情帶著一大包書 籍返鄉,在滿載的歸途中,一種似風的幸福始終 漲滿了我全身。也許是因為我不 成系統地看了一些中外詩篇和哲學著作,或者是 鄉村的日頭過長而難熬的緣故, 我開始嘗試寫一些連自己都不十分了解的詩。我 不想做一個詩人,寫詩只過是幫 助我打發一份悠長無聊的日子罷了。混沌中,我 象鄉村的一切種田人一樣,以自 己的方式過著上天派定的一份生活。一天,我拜 訪了一位回家鄉度暑假的農家大 學生,並帶去了一年來寫的詩。這位校園詩人, 湘西地區高考的文科狀元,看完 我寫的東西後,稍稍露出了幾分驚詫的神色,然 後不客氣地說出一大堆批評意見。 之後,我們便成了朋友。從他那裡,我知道詩該 怎樣寫,什麼算是真正的詩人, 他還特意向我介紹了二位天才詩人海子和李傑波 。直至今天我還在嘆服這位朋友 非凡的鑒賞力,因為若幹年以後中國大地上真正 能留下詩名的只會是海子和李傑 波。當一個人認識了什麼是真正的詩歌後,他便 開始幻想超越他所敬仰的對象, 在夸大的想象中他總相信自己能成為一位詩人。 就是在這種近似於自我欺騙的巨 大漩渦般的引力中,我極其天真地辭去公職,斷 然結束了二年鄉村生活,把自己 拋向了流浪。三年的流浪,一段漫長而又短暫的 時光,我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憑 借一股什麼力量挺過來的,其間我經歷過多次流 血的疼痛,其間我結交了幾位一 生的朋友,其間我寫出了幾首從心靈噴發的詩。 除此之外,我再沒有別的收獲。 苦於生存的巨大壓力,我最終還是逃往了大學校 園。剛入大學那會兒,我曾在內 心發誓,遠離文學,再也不寫那種把人弄得一貧 如洗的詩了。然而在大學日子稍 長,我就感到莫名的恐慌,一種強烈的失落在血 管處湧動。總感覺有一件事迫著 我去做,但又不知道是什麼事。仔細一想,應該 是好久都沒有寫詩了。接著立即 打開筆記本,拿起筆唰唰地寫出一些久憋的文字 ,繼而便只有無奈地感嘆文學的 魅力是多麼地強大,不管我怎麼回避它,總也逃 不過它對我的誘惑。

  今年夏天,我在深圳找工作,寄居在詩人太 阿的家中。太阿曾無比憂鬱地對 我說,深圳連張書桌子都放不下,你一個寫詩的 跑到深圳來幹嗎?一時我竟無語。 後來反復詢問自己,慢慢得出答案,這一切僅僅 是由於誘惑,一種致命的飛翔, 我一生都在盡力逃避它,同時我無時無刻不在走 向它。盡管它那麼令人痛苦不已 甚至置人於深淵,然而我渴望飛翔,甘願自己為 一只飛蛾,永遠撲向有光的地方。

(1998.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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