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七月期
欄目編輯:早班火車、祥子、木木

陳放歌

在 火 車 上

  我回家的時候,天正冷。

  火車上不冷,只是擠。有幾次我拿起杯子, 想去打點熱水,每一次站起來, 我都看著擠滿人的過道,搖搖頭對在火車上認識 的校友說:“人太多了!”得到 她的同情以後,我就再一次無奈地坐了下來。

  車上的人的確很多,走道裡全是人,他們大 多面色漠然,昏昏欲睡的。

  天氣很好,從上海站出來,一直到南京,沿 線的村莊、公路邊上的綠化帶一 樣一直地流了下去,幾乎沒有間斷。房子多是白 牆綠瓦的小樓,和北方的院落不 同的是,民房很少有院牆,村裡也幾乎沒有什麼 閑人。不時還可以看到新建的然 而好象沒有生產的工廠。路上每到一個車站,走 道就下空了,但往往我和我的老 鄉只能空歡喜一場,片刻,剛剛空了的走道就又 塞上新的人群。

  車過丹陽的時候,走道又一次空了。一位乘 客抽空到走道裡抽煙,一個剛上 車的男人就坐了他的座位。車開了,抽煙的乘客 回來了,接著就是一場爭吵。

  剛上車的乘客帶著浙江口音叫道:“你有多 少錢?把錢拿出來,看一下誰的 錢多!沒錢也敢坐車!”被搶去座位的帶著河南 口音的乘客有點“軟”了,但他 的同伴卻不肯讓步,大聲地嚷:“你有錢怎麼了 ?有錢難道可以把別人的座位佔 去?”邊上的乘客都小聲附和著,浙江人看到自 己孤立無援,只好不情願地站了 起來,一邊往車廂的另一端擠去,一邊嘟囔著: “河南叫花子,沒錢也敢坐車!”

  他這麼說的時候,正經過我的身邊。怒火立 刻充滿了我的胸膛,我告訴自己 要克制,可身體卻不由自主的跳了起來,我的手 指著那人,早就陌生了的家鄉臟 話脫口而出。“浙江人”呆呆的看著我,好象不 相信有人在罵他,他神經質地摸 了摸提包,一絲驚慌從他的臉上掠過,他的嘴動 了動,終於什麼也沒有說。“欠 揍!”我邊上的兩個中年人說,“欠揍!”邊上 兩個回鄉探親的武警也附和著。

  很快,我就鎮靜了下來,隱隱約約地感到有 點後悔。剛才我罵人的時候,我 的校友拉著我的衣服說了點什麼,可那時,我大 約滿面血紅,顧不上聽她說什麼。

  很幸運,能在火車上認識一個老鄉。她是一 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剛剛知道她 是交大人時,我問她大幾,她笑了笑說:“研一 。”老鄉情和說錯話的尷尬立即 沖淡了我們之間的生疏。等到火車開的時候,我 們已經儼然老友了,那時,她指 著窗外送行的男友說:“我以為他已經走了呢! ”那會兒,我真為她的幸福而暗 暗高興。

  火車的前半程,在罵“浙江人”以前,我們 一直談著政治改革、文學,和大 多數交大人一樣,她在這方面所知不多,而且也 不太感興趣,後來就說起了就業、 待遇、工資了,女孩開玩笑說:“交大人分‘三 六九等’。”我不懂,她解釋說 本科生月薪三千,碩士生月薪六千,博士生月薪 九千。那時候,氣氛還很融洽, 但自從我罵了“浙江人”以後,氣氛就有點微妙 了,我們幾乎找不出話題。

  車到蚌埠,走道已經空了,我到車廂頭打水 時,發現“浙江人”不見了。回 來時卻發現他換了個地方,很老實的樣子,也不 象富人,衣服相當平常。我對他 笑了笑,他沒有看見。

  我對面的兩個乘客,一個是二十年前從上海 到洛陽接替父親工作的工人,一 路上不停地對我們大講上海、洛陽人情風俗的差 異。另一個則沉默得很,我罵浙 江人的時候,他小聲附和,等我安靜下來時,他 小聲的對我說:“我是鄭州人。” 但他的口音卻表明他不是地道的“河南叫花子” 。果然後來他說自己在湖北長大, 但已經在上海工作有十年了。

  接父親班的工人,和我們幾乎聊了一路,我 們談政治改革的時候,他遲疑地 看看我們,什麼也沒有說。後來他找到機會說: “象你們剛才講的政治改革,只 能越改越亂。”我和我的老鄉都笑著什麼也沒說 ,他便受了輕視似地急切地說: “下崗,很多人下崗呢,什麼也沒得幹。”說到 了腐敗,他認為越改越腐敗。我 們講到上海的治安很好時,他搖著頭說:“你們 在校園裡不了解情況,上海到處 都是騙子。”然後他捅了一下那個深沉的“鄭州 人”:“你說是不是?”“鄭州 人”遲疑了一下說:“公開的不多,但很多時候 ,做生意要小心。”他便得勝了 似的笑著對我們說:“是不是,是不是?”然後 又講上海的房子便宜的800元 就可以買一平方,這一次,不僅我和我的校友不 相信,連“鄭州人”也說不太可 能。他接著說起了上海和洛陽方言的差別,說起 了他剛剛到洛陽時遇到的麻煩。 還說起了洛陽前幾年兩頭東北虎在動物園裡被人 打死,還有許多市政府高層的“ 逸聞”--大多都不是好事。

  車過了徐州,我的老鄉累了,我就坐到對面 ,好空出地方給她睡覺。於是, 我和“鄭州人”又拉上了。

  “鄭州人”小時候跟奶奶在鄭州長大,上小 學的時候,到湖北十堰“二汽” 工作的父母那兒上小學,他只上到初二就輟學了 ,後來由親戚介紹到上海的一家 廣告公司做事,一幹就是十年,他才二十五六歲 ,還沒有結婚。

  他比工人沉默得多,一路上只是聽我們講話 ,極少插嘴。我問起了他廣告業 的情況,說起廣告業,他的話多起來了,他不停 地說:“生意不好得很。”他回 憶說九三、九四年生意很好,那時候幾乎天天從 早忙到晚,現在生意清淡多了。 一年不過忙三、四個月。不過他承認對自己來說 生意好壞都沒有關系:“我是合 同工,簽好了合同,一個月拿1500元,有活 沒活都一樣,我們老板也一樣, 是公家的公司,賺了,自己多拿一點,賠賺都不 會有多少。”

  他自稱所在的廣告公司是滬上最大的廣告公 司之一。我問他每年的產值,他 說大約七百多萬元。看我不大相信,他便解釋說 這兩年經濟形勢不好,而廣告公 司卻越開越多。令我吃驚的是這個公司竟然有1 00多人,還請了兩個俄羅斯人 來操作電腦,我心想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車到蘭考時,“鄭州人”下車了,說要去接 一個人。那會兒,我正在半睡半 醒之間,聽到他向“工人”告別,我便在心裡默 默地為他祝福,希望他能多拿一 點獎金。

  我的鄰座坐著兩個武警戰士,一個在商丘下 車了,我就坐了過去,和另一個 聊了起來。他看上去很年輕,有著一個圓圓的可 愛的娃娃臉,中等個兒,身材不 算強壯,沒說幾句話就會帶出一句“很沒意思” 。

  我有點唐突地問他是不是剛入伍,他歪了歪 嘴,看著自己的肩章說:“我已 經當了八、九年兵了。”我吃驚地問他的年齡, 他先是說二十四、五歲,然而立 即又局促地說自己虛報了年齡入伍,實際上只有 二十三、四歲,後來他問我的屬 相,知道了之後,他說我們都一樣大,都是七七 年出生。

  他解釋說他十四歲時上初二就入伍了,“我 叔叔在那個部隊當營長。”他說。 他已經是志願兵了,不過他對自己的職業並不感 興趣,“當兵沒意思,當三年還 可以,蠻有意思,再長就沒有意思了。”他不知 說了多少遍。

  志願兵對自己的兵種很滿意。“在部隊裡只 有兩條出路,考軍校或者開車。” 他說自己考了兩次,第一次名額被人替掉了,第 二次名落孫山,於是就安心當汽 車兵。“再過兩三年就可以退役了,我不想再當 兵了。”他認真地說,“部隊裡 沒有意思。”

  後來,他講起了自己的戰友,他稱之為“河 南幫”在駐地打架的事。“有一 次,我的老鄉被六、七十個人背著刀趕著砍,碰 上黑社會了,以後老實多了,再 也不敢惹事了。”

  “志願兵”很關心時事,很佩服朱熔基,“ 這人真厲害,硬是把軍隊企業給 關了。他打走私,太厲害了,走私把國家的經濟 弄垮了。”“志願兵”唏噓著: “太腐敗了,我們部隊兩道槓以上的軍官,每個 人家裡都有幾百萬。”怕我不信, 他說起了自己的團長在上海花了一百多萬買了兩 套三室一廳,還有一個以部隊名 義開的路橋公司,現在不讓部隊辦企業了,他幹 脆轉業接了過來,“注冊資金一 千萬。”志願兵說。

  “應該打走私,部隊上走私太厲害了。”志 願兵說:“要檢查,就說是軍用 物資,焦點訪談報道過。”志願兵還提起了自己 出車時的見聞,說起了山裡人的 貧困和愚昧,笑話他們都是近親結婚。然後嘆息 自己家鄉的不變,“三年前我回 去過一次,和我走時完全一樣,沒變。”接著又 讚嘆上海的變化:“別說三年, 三天就變了樣。”

  到鄭州了,“志願兵”要下車了。他拉著我 的手使勁地搖了幾下,“再見!” 他說,他熟練地抻了抻上衣的衣角,拉了拉領子 ,帶上了自己的大蓋帽,提起箱 子走了出去。

  車出了鄭州站,在寂靜的夜裡行馳著。我的 老鄉醒了,一個人跪在座位上發 呆。看見我坐了過來,她說:“要到家了,不洗 臉了。”我說:“不洗了。”

  已經早晨六、七點了,天還暗得很。車裡開 著燈,外面村莊的黑暗的輪廓在 一片靜謐裡緩緩地向後方掠去,大約還有霧。

  車到了洛陽站,我下車,隨著人流向出口走 去,路上大家全都急匆匆的,一 點也不顧及別人的目光。出了車站,外面是一大 片泊著的出租車。不斷有人要我 上車,我說:“不用了,我家很近。”

  這麼說的時候,我很內疚,他們需要錢,我 知道,要不不會在這清冷的早上, 六、七點就等在這兒拉人,但我也沒有錢。

  我能給他們的只有祝福,但祝福沒用,一點 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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