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漢詩】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七月期
欄目編輯:非楊、三焦、祥子、馬蘭

叢小樺

冬天和楊自文去老城 看王寧

  星期二這天非常寒冷
  我和楊自文相約
  到濮陽老城去看王寧
  一個冬天沒穿的棉襖我今天依然沒穿
  加上昨晚我累得太很一夜沒能睡好
  因而我這一天的感覺
  除了困倦就是寒冷

  王寧是老城的個體商人
  業余愛好除了寫詩就是跳舞
  他說他最近有了婚外的戀情
  苦惱的內心湧出一副甜蜜的表情
  這下算苦了他能幹的老婆
  我們沿商業街找到他家的店舖
  看見她正在拍打一件沒能賣出去的衣服
  肥胖的身子依然肥胖
  形容卻比一年前憔悴了許多
  王寧從裡間伸出個腦袋
  把我們引到簡陋的床上就坐
  楊自文說 老城像個大集市
  鄉間的百姓都習慣性地朝這裡集中
  使這裡鄉風依舊
  保持著十多年前那種形式的繁榮

  王寧家的店舖往西
  還留有不少歷史的遺跡
  那是明清的建築和街道
  其中最有名的要數四牌樓和御井
  如今井裡早已無水養人
  但是人們依舊守護著枯井與碑文
  像守護著自己的祖宗
  像守護著一種象征
  這裡畢竟住過皇帝
  後來又住過王寧的先人和先人的鄰居
  再後來又有了王寧和王寧的鄰居

  皇帝走了
  我們來了
  皇帝走的時候井裡有水
  我們來的時候井裡幹枯
  這就是
  我們和皇帝面對同一口井時的不同
  皇帝是過去了的皇帝
  我們是現在的我們
  皇帝來時坐轎子
  我們來時坐了十塊錢的出租車
  當年皇帝喝水
  而我們跑到紅旗路上飲酒

  老城的新街道不錯
  滿街的出租車不錯
  紅旗路的火鍋美食城不錯
  王寧這幾年的服裝生意也做得不錯
  否則他就沒錢蓋新樓了
  否則他蓋了新樓就沒錢請我們吃飯喝酒了
  不容易啊
  一個商人能堅持多年寫詩
  一個寫詩的商人能蓋得起樓房
  商人的錢是一點點摳出來的
  王寧的錢是一分分算出來的
  就連我們談詩的時候
  他都沒忘計算發表一行詩能掙多少錢

  王寧帶我們跑遍了老城的小書店
  店裡全是半價書
  半價書全是盜版
  除了學生輔導材料就是武俠言情
  我們一路為王寧所生活的環境買不到一本好 書而悲哀
  一路閑扯著市場繁榮妓女遍地的話題
  並且一路觀看
  從衣著和妖艷的程度上
  判斷迎面走來的女子是不是妓女
  (這裡順便提醒一下良家女子
  上街穿衣應莊重
  化妝不宜過艷過濃
  好人有時也會起邪念
  我的詩友中也有人愛沾腥
  免得被人當成招客的妓女而鬧不快)
  想來我們也真夠混蛋
  那麼多無辜女子被我們以邪惡的目光看待
  沒準兒她的祖上跟我們誰家還有親戚關系
  中午我們吃火鍋喝白酒
  飯後去參觀王寧的新樓
  他家的新樓高出周圍的平房
  門前拴一只看家的黑狗
  這讓我想起過去的地主老財
  想起一句“朱門酒肉臭”
  還想起新樓裡會不會有一個新人
  王寧這小子會不會休妻納妾
  或者妻妾成群
  我知道他有能力
  他年齡小我2歲卻提早謝頂
  我指著他的光腦門說
  這是因為你性欲旺盛
  王寧聽後得意地大笑
  楊自文聽後大笑地得意
  因為他的頭頂也是毛發稀少
  他倆頭發稀少竟然耐寒
  我卻感到整個冬季今天最冷
  看到西水坡的野鴨在冰湖上喧鬧
  我感到三十多年的熱血都在這一天凍透

(1999.1.12,選自〈語錄:1999〉)■


冬天無雪的小城的夜晚

  冬天
  北方無雪的小城更加陰冷 黑暗
  在夜幕下騰著煙霧和熱氣的
  是燈紅酒綠
  是金錢狂歡
  沿街擠滿了洗腳城和食品店
  形形色色的妓院躲在歌舞廳和美容院的後面
  更大的大街上
  有更大的商店
  更體面的門面裡
  是更加體面和隱藏的妓院
  瘋了一樣的警笛風一樣刮過
  十字路口的紅燈
  如招客女子拋來的媚眼
  這樣的夜晚並不都是黑暗
  紅紅綠綠的窗口流出淫欲一樣燈光
  朝你紅紅綠綠地眨眼
  你如一個外鄉人站在風中
  你的路
  就在這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下開始
  你的棲身之地
  就在這些有著湧流欲望窗口的龐然大物後面
  你靈魂的音樂
  就這樣淹沒於流行曲和酒館傳出的猜拳的叫 喊
  無雪的冬夜是如此幹冷
  流行的風帶來難以治癒的流感
  面色蒼白的患者擠滿了醫院和藥店
  你如外鄉人站在自己城市的風中
  你知道無論是沿這個城市的街巷
  還是沿這個城市的暖氣管道都找不到溫暖
  你站在街頭
  望著自己的家越來越深地陷入這個城市的黑 暗
  你猶豫著
  不知道該回到黑暗中睡去
  還是該永遠站立在陰冷的風中等到明天

(1999.1.14,選自〈語錄:1999〉)■


在快餐店遇到兩個三流妓女

  那天我走進快餐店
  人聲鼎沸 熱氣騰騰
  使我感到
  一個快餐時代的到來
  竟如此突然

  我叫了兩只雞腿一碗冷面
  在擁擠的長條桌一角坐下
  無意間抬頭
  看見對面坐著兩個三流妓女
  她們紅唇綻放
  細齒耀眼
  假睫下遊移的目光
  打量任何一個男人進店出店

  其中一個我曾經認識
  她曾是我們報社對面
  一家糖果店的店員
  曾經為我稱過糖果
  羞澀的嘴角
  像一顆未被嘗過的奶糖
  一雙笑瞇瞇的眼睛
  遇到生人的目光就急忙躲閃
  不知她什麼時候失去了工作
  如今已從一個服務行業
  轉向了另一種服務行業
  難道僅僅是為了吃飯 活命
  在這如花的年齡
  她竟然學會了這等謀生的手段

  她也認出了我
  向我怪笑 擠眼
  又向我遞來一支劣質香煙
  嚇得我連忙擺手 起身
  扔下兩只冒著熱氣的雞腿
  和那碗剛剛端上來的冷面
  逃出了這家異國風味的快餐店
  作為一個新聞記者
  我就是這樣
  與自己的時代相遇
  又在一個瞬間與她擦肩

(1999.1.16,選自〈語錄:1999〉)■


文 明 規 范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
  我長大了
  變得懂事和有禮了
  通常在人前我不敢隨意放屁
  一怕聲音不雅
  二怕污染空氣
  直到把肚子憋痛
  才謊稱有事
  找個借口脫身
  到僻靜處
  放出滿肚子的積氣
  回來以後裝作若無其事
  繼續和大家討論問題

  大家見面
  都相互點頭 微笑
  鞠躬 致意
  把自己的私處蓋嚴
  臟處捂緊
  管拉屎
  叫出恭
  把撒尿
  說成解手
  調戲說成非禮
  強奸說成欺負
  把操人譽為做愛
  或者說成同房、同床
  把偷情養漢的盪婦叫作破鞋
  鞋就是人人都能穿的意思
  破鞋就是被許多人穿爛了的意思
  總之是與人胡搞的意思
  其實無論說法怎麼隱晦曲折
  其中的意思人人都懂
  只是說得太直接了就被認為難聽
  所以我們在人前講話必須好聽
  所以我們在人前做事一定要文明

(1999.1.20,選自〈語錄:1999〉)■


向南的火車

  火車是很快的交通工具
  飛機是更快的交通工具
  而火車的臥舖非常舒適
  讓我在睡眠中忘記時間
  冬天的火車向南
  讓我一覺就睡到了春天
  春天是個思鄉的季節
  只一夜之間我的故鄉就被遺落在北方
  我的故鄉在北方與冬天為伴
  而我一夜之間就把自己拋向了遠方
  在春天裡流浪

(1999.2.8,337次列車,選自〈語錄:1999〉)■


在昆明和於堅去看尚義街六號

  我在昆明為於堅拍照
  想起了他的《尚義街六號》
  於堅說那地方早已被拆除
  我直覺得可惜
  一個因為一首詩而出名的地方被拆除了
  一首名詩的誕生地也隨之被毀掉
  我們來到尚義街
  看到的門牌已經重新編號
  新六號由東向西拐過了街角
  老六號變成了一個收費廁所
  如今城市的排泄器官無孔不入
  強行插入一個誕生智慧的縫隙
  卻從不被認為是什麼暴力

  和於堅分手在尚義街的一家飯店
  我繼續走向這個城市的深處
  一路看見的工地
  都在忙著房屋的改建和拆遷

  這猶如一把無形的刀子
  正在切除這個城市的胎記
  而人們忙碌依然 閑散依然
  這座春城的情欲依然不減

  我回到賓館
  倒在床上
  感到被注射了過多的麻醉劑
  渾身癱軟
  我在等待這個城市的手術嗎
  可賓館並不是醫院
  只是異鄉人的客棧

(1999.2.14,昆明,選自〈語錄:1999〉)■


在大理無書可讀無聊之極看電視有感

  要是讓我評說
  我就說
  電視綜藝節目
  最大的優點就是浮淺
  比如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
  內容好像是照顧得很全面
  但仍然是一年不如一年
  幾個節目主持人
  女的像宮女
  男的像太監
  竄掇著一些輕浮的歌舞
  消磨著無知如我者的夜晚
  政治和謀殺呢
  哲學與詩意呢
  白天
  我剛剛見識過山區農戶的貧瘠
  舞台上那些繽紛的色彩
  遮掩的不只是淺薄的靈魂
  和發情的肉體
  這些出賣聲音和身姿的明星
  總使我想到舊社會
  想到東洋和西洋的藝妓
  而我的祖國和人民
  給了他們太多的財富和榮譽
  像對待寵物般
  原諒他們的驕橫和無知
  我看見太多的白痴
  在舞台上對著我和觀眾假笑
  假哭假怒 說著假話做著虛假的動作
  這時我不知觀眾是他們的玩物呢
  還是
  他們是觀眾豢養的動物
  而我只能冷眼相對
  在無聊之極的時候
  打開電視看看
  並不時與同伙一起
  指著屏幕大罵導演和演員
  如今戲子橫行天下
  主要是因為不幹正事的閑人太多
  他們剛剛達到了溫飽的水平
  就以為追戲子 捧臭角
  是精神生活
  如今的時代
  大款包二奶
  社會養婊子
  思想者陰謀一樣
  被逼到黑暗中生活
  像一塊塊被深埋民間的黃金
  成為社會最閃亮的部分

(1999.2.16,大理,選自〈語錄: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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