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村言】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八月期
欄目編輯:祥子、三焦

陳放歌

抽水馬桶和科學精神

  記不清楚什麼時候看過一本野史,知道在六七十年前的上海,幫人倒大糞是 一種美差--經常通過武鬥才能決定倒糞權的歸屬。

  現在的上海,馬桶已經不大看得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抽水馬桶。按照我們的 套話,這也可以算得是我們社會優越性的體現。關於這一點我完全同意,可能文 化相對主義者是不同意的,因為照他們的觀點上海人喪失了自己的馬桶文化,他 們很可能為此痛心疾首,但上海人大概不這麼看。

  記得有記者採訪一個出租車司機,該出租車司機講起了一個老外,非常地義 憤。這位老外認為上海人扒掉閣子間是喪失了自己文化的特色。這位司機的評價 是:如果住閣子間的是那位老外,看他怎麼說。可見即使真的是文化,也不見得 所有的文化都有保存的價值。

  我想說的並不是馬桶的革命,而是想讚揚發明馬桶的人。在我看來能發明馬 桶的人實在是天才,遠比一千個朱熹、兩程高明。他們就想不出造出個抽水馬桶 來,我和兩程算得上老鄉,可以作証:直到現在,我們那塊還沒有用上抽水馬桶。 估計抽水馬桶也是老外發明的,不屬於四大發明,到底是誰發明的我說不清楚-- 人家的發明太多了,實在無法記清。

  抽水馬桶相對於馬桶是偉大的,這一點可以通過馬桶的迅速消失來証明。從 馬桶到抽水馬桶的替換從深層次來說,可以認為是科學精神的勝利。

  這麼說不知道有沒有爭議,我先解釋一下,以防萬一。我的意思是:如果抽 水馬桶替代馬桶不是因為“提倡”或者“義務”,那麼這種變化必然是出於理智 的對比,好比是通過了試驗的,起初可能並不相信抽水馬桶的可愛,後來偶爾用 了一回,發現確實是進步--不但不需要每天都要倒馬桶,而且臭味也少聞了不 少,於是就裝上了。

  我的這種推測從邏輯學上說很不嚴密,因為大多數廣為提倡的觀點,並沒有 經過實証--在人文的領域內更是這樣。但我的看法是:馬桶與高尚無關,無法 當成口號,很可能不適合提倡,所以比之於其他的定論更可以相信:選用過程是 經過公眾的驗証的,畢竟這與國計民生無關,因而也不需要理論家的胡扯。

  老實說,我很為我們在選用馬桶上的理智高興。可另一方面,我覺得這種高 興層次並不高,換言之,不值得非常高興。如果能把用抽水馬桶的方法推而廣之, 那才能說明我們的進步。

  科學精神很不好堅持,因為科學從沒有宣布自己和任何人或者理論結婚。羅 素說:每一種理論遲早是要校正的。這只是原話的上半句,我的看法是,相信了 上半句就很了不得。因為這根本就不是我們民族的思維習慣,我們一直都希望能 找到一種不變的真理,然後自己學了以後充當真理的化身。我們還很信奉博愛, 不僅自己相信,最好讓先人也一起相信,這無法做到,只好苛求後人。不知道那 位大師說的:天生孔子,萬世不必長如夜。這句話就很妙,可惜不象正常人說的。

  文革時林彪說過:毛主席的話一句頂一萬句。那時候,主席的頭腦還清醒, 沒有被他弄糊塗,可孔子就慘了--他死的太早了,只好給後人附會。結果對於 他老人家的名聲就很不好,五四時的第一個口號就是“打倒孔家店”,其實大家 反對的,孔子都不敢相信是自己的。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可見他自己並 不以為自己高明到可以成為萬世師的地步,頭腦還算正常--盡管想不出實証哲 學,但至少他的平民教育思想還是可取的。

  柏楊寫了本《醜陋的中國人》,據說有這樣的立論:懶惰的中國人。這麼說 太絕對了,我不能全讚同,但說到人文的領域,我絕對承認。

  在我看來,中國的文人士大夫多是懶虫。一點也不願做創造性的勞動,能想 到的只有背書,再把自己背的書美化成亙古不變的真理,然後再用這些東西來教 導別人,他們從沒有想到,自己信的東西需要實証,這對於喜歡當聖人的人來說, 不可以不注意。因為聖人--從前的大儒,現在的理論家,都很能影響人,所以 一定要立論嚴謹。大概正是由於沒能做到這一點,所以咱們學了兩千年的四書五 經,在科學上的成就還沒有超過墨子,據說他還做過小孔成像的實驗,比孔孟在 科學上的成就捆到一起都偉大十倍。

  我們現在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儒教早就不時髦了,因為無論學得怎麼精通都 當不了官,馬桶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被抽水馬桶取代了;但總的來說科學精神並沒 有隨著抽水馬桶的廣泛應用而深入人心。不過我們大可不必氣餒,杜威早就說過: 科學的威望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它在技術上的應用,而非科學精神被廣泛接受。

  也許由此可以得出結論:科學精神只能是少數人才能擁有的東西。象是從前 的點金術,唯有有道之士才配用。我一向不相信精英論,我做的不過是客觀的判 斷,可能判斷不正確,並不是說科學精神為少數人專有很合理,或者這有生理的 依據。相反我認為人人應該而且也可能擁有科學精神。

  在我們的時代,堅持科學精神不總是件愉快的事情,大多時候沒有好處,反 而會因為喜歡說真話遭到白眼。現在是進步了,文革是說真話是要殺頭的,現在 不過受點歧視,對於堅持科學精神的人來說,實在是歷史上最好的時期。可如今 科學精神還是沒有流行的趨勢--即使是科學的東西,也要給人帶來好處才行。 有個科學家死的時候說自己這一輩子過得很幸福,可以斷言他不是中國人。

  我一向認為世上沒有不變的東西,更沒有永遠正確的真理。這並不是誰教唆 我的,如果這樣看,就低估了我的智力。另一方面,我的看法是如果真有了這樣 的東西,那實在是美妙的事情,文人學者科學家從此可以閉門睡覺,以後腦子都 不用動。可有了這樣的東西,我也不一定信--首先要有証明,而且要有令人信 服的証明,就是說,不是由於理所當然,或者從純“理性”和所謂的“偉人言論 ”出發而得出的結論。但根據我的觀察,這種嚴密的証明還從來沒有。從前我們 証明過“毛主席的話一句頂一萬句”,毛主席他老人家自己都不敢相信,可偏偏 有人相信,還有人証明了上帝創造地球的日期,現在看來象是瘋子的語。

  所以,証明固然必要,可開始的時候要有正確的前提。羅素先生接著那上半 句話說:這種校正需要討論的自由和研究的自由。証明過程沒有這種前提,就多 半會出問題。

  看過《我的大學》的,也許能記住有這樣的一個數學家,他把自己關在房子 裡想用數學來証明上帝的存在。那時候,俄國人總想鬧革命,上帝不怎麼有權威, 而且他選擇的証明方法也沒有問題,所以他當然沒有証明出來。可見說瘋話也不 那麼容易,如果還講點道理的話。可我們偏能証明,一畝地可以產三十萬斤糧食, 而且還是位大科學家做的証明。後來毛主席頭腦冷靜了,苦笑了一聲:原來科學 家也會騙人!可這只不過是借口:所謂“上有所好,下有所施”,毛主席是農民 出身,不可能不小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只要証明的前提和方法正確,就不容易出錯誤結論,但在另一種情況下,就 不免要証出新意了。李斯建議始皇帝“焚書坑儒”,理由可能是說他們危害社會 穩定。這種說法實在需要証明,可始皇帝不認為要証明。可以想象李斯正是知道 了始皇帝的脾氣,才幫他出這個餿主意的。

  “焚書坑儒”算不了好東西,這應該沒有異議。可當時人們難道証明不了這 一點嗎?如果真的這樣看,那就是瞧不起我們的祖宗。其實,這不過是因為強權 的壓力。科學精神相對於強權,好比是老鼠和貓兒,說不上什麼道理。這大約可 以解釋建國後人文學科的沉寂。

  錢鐘書先生在《圍城》裡調侃:外國人崇拜的科學,我們崇拜的是科學家。 我們總想為有意義的東西找個“家”,好象這樣才有歸宿的感覺。萬一不幸找到 了,就把“家”當成了那種東西本身。這大約可以解釋我們為什麼老是論資排輩, 直到現在,在科學上也沒有大的起色。

  科學向來就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它更象天上的月亮,不管怎麼追都很難追得 上。科學家不管作出了多大的成就,都不能說自己擁有科學,說有科學精神還差 不多。所以牛頓說:我不過是一個在海邊拾貝殼的孩子,能有什麼成就,不過是 因為自己站在前人的肩上。可見他在這方面是頭腦清醒的,牛頓到了晚年突然又 信了上帝,這說明一個人,即使是偉大的科學家,甚至也不能總是擁有科學精神。 牛頓先生在當時是物理和數學領域內的權威,可因此而跟隨他相信了上帝,就只 能說自己學到了人家的糟粕,比如是人家有痔瘡,自己也一定要害上。除了滑稽 沒有別的。

  追求科學是很困難的,大多數情況下,不是只要努力就可以作出成就的,愛 迪生發明電燈的時候,據說失敗了幾千次,但他的聲譽是從唯一的一次勝利來的。 如果你相信了他的權威,就很難解釋他為什麼失敗的次數遠比成功的多。

  對於科學家來說,他們的聲譽,由他們的最佳狀況決定,而不是因為他們一 貫地正確。所以如果真的有人不崇拜別人就難受的話,最好能崇拜被崇拜者懂得 東西,別的方面,也可以聽,但千萬不要盲從。正如我很欣賞抽水馬桶的發明者, 可我一樣不可能相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假使他說過這樣的話。

  擁有科學精神的人,不認為存在不變的真理,而且認為一切理論都需要正確 性証明,即使証明過了,也還是要校正,所以本質上科學精神不讚同權威。不管 其存在是由於權威的成就還是由於強權的壓力。在中國,前者固然存在,但後者 才是應首先根除的罪惡之源。

  關於權威的理性態度,事實上是一個雙向的標準:對於公眾來說不可盲從權 威,對於權威來說,說話一定要謹慎--金庸先生前一段就說,他自己得不了諾 貝爾獎,因為他不反共,而且也愛國。這話就不太高明,幸好金先生的成就不是 因為他的這句話。

  杜威先生說:權威源於公眾對於原則的需要。他認為權威的存在是有原因的, 並不是讚成權威。即使真的讚成權威也可以這樣解釋:因為大多數人不講科學精 神,所以最好讓他們相信好的權威。但如果公眾能作出這種程度的判斷,也就不 需要權威了。我的看法:真的要原則,那就把科學精神當成原則--這只是我的 一孔之見,如果不信也沒有關系。

  我剛到大學的時候,一用上馬桶就欣喜若狂。當時我覺得全國的人都應該用 我用的那種馬桶。據說朱總理到了美國,很羨慕人家的節水馬桶,想引進到國內。 相比之下,我的看法就不太科學,總要有了比較實証才可以作出判斷!

  這說明,即使是馬桶的選用也要講科學精神。但科學精神或者實証哲學不應 該僅用於馬桶的選優--象我們現在的做法,確實有暴殄天物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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