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tance﹒
刀 鋒
艾迪說,杜米,真沒意思,我們之間無話可說似的。
杜米說,生活如此。
艾迪不說話。杜米也不說話。
杜米說,好吧,就這樣吧。
艾迪空洞地重復了一句,好吧,就這樣吧。
這時電話盲音像病人床頭點滴瓶裡的純淨液珠,漠然滴落,無休無止。艾迪拿著聽筒,呆了半晌,罵了一句,把它扣在座機上。
房間裡滿是藥味,艾迪總有這麼一種感覺。這藥味讓他受不了,就像杜米說她暈血,看見血就害怕。
艾迪也許對這種藥味兒過敏。它來自一瓶摔碎的糖漿,粘稠得黑乎乎的,灼熱的瀝青一樣。艾迪把玻璃渣兒都清除幹淨了,糖漿的淡褐色印記在木質地板上有手掌那麼大一塊兒,怎麼也擦不去。艾迪一看到它就想起那股粘勁十足的藥味,他覺得滿手滿眼,甚至滿頭發都被粘在一起了,仿佛列隊而出的螞蟻,它們義正詞嚴地佔領了他的全身,貪婪瘋狂,不屈不撓,類似捆緊全身的繩子。
艾迪也許暈的就是這種螞蟻爬滿全身的可怖感覺。那瓶糖漿是木木拿過來的,說是好東西,神色詭秘。木木說,自從今年情人節之後曾經令這個城市瘋狂的搖頭丸就不好找了,這種糖漿叫搖頭水。
木木和艾迪曾經在同一所大學讀書。木木習慣用安定,不用搖頭水。木木是個怪人,他總在慫恿別人嘗試。
杜米曾經問,艾迪,你和木木是同性戀吧?艾迪笑,你試試。說著就邪惡地撲上來。杜米驚叫著在房間裡跑。杜米很奇怪為什麼艾迪能把這事說得那麼色情又那麼可笑呢。杜米覺得艾迪這個男人一定有故事。那時候杜米還不是艾迪的女朋友,艾迪成天和木木混在一起。杜米說:你們是,同一只麻雀,鋒利的雙翼。
艾迪很喜歡“鋒利”這個詞。艾迪對木木說,我做夢都盼望有一柄藏刀,雪亮,有冷靜的光芒。杜米留心聽著,後來在地攤上那個藏人相當難聞的袍子氣味中,艾迪選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找到一把稱心的。杜米恍然大悟地說,艾迪,你是真的喜歡刀還是喜歡鋒利這個詞?
“在刀鋒上完成的節奏練習”,這是艾迪他們的一首歌的名字。在那個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望成功的樂隊組合中,還有鼓手老妖。老妖是個睿智的人,他不如木木那樣冷靜,也不具備艾迪那種充沛的爆發力,但老妖是一個關鍵人物--吉他手,平衡樂隊的節奏,就像鳥類飛翔時的尾翼。
他們的樂隊叫麻雀,來自杜米的一次譏誚。
在老妖出去之前留給艾迪的日記中,艾迪讀到這樣的句子:這個城市鋼藍色的夜空下,這麼多天才哭喪著臉行走。他們在城市最骯臟的角落裡幻想,痛苦,自慰,崩潰。他們有觸須的敏感蛋清的純潔黑夜的骯臟。他們奔走在路上,像洪水之前的老鼠一樣緊張,可憐,又絕望。
艾迪這才明白老妖其實是一個睿智的人,難怪他離開時提著沉重的皮箱就像手裡拿著氣球。
老妖做夢都在想出去。老妖滿嘴的美國式口臭,垃圾英語的沙粒混雜在本地普通話中,第一次見到老妖時艾迪不禁皺了皺眉頭。但老妖在當時表現出來的技術折服了他。艾迪在大學裡從沒有見過撥弦速度能夠超過老妖的。老妖的手指頭就像一張質地優良的皮革,彈性十足地在六根弦間堅韌不拔地飛速跳動。那是一種瘋狂的跳動,艾迪感覺火燄搖動著,把灼人但也讓人迷戀的光芒卷過來。艾迪的眼前火光一片。
艾迪擺手,停--停,老妖,你他媽的瘋了,別折磨我的耳朵了。老妖的手在空中,像斷了的一張弓,順手抹了抹額角的汗,艾迪,怎麼啦?
艾迪扔給他一把鑰匙,哥們,有空來練兩手。艾迪他們的“練功房”在教二樓的樓梯下面,是學校儲放衛生用具的一個小房間。裡面塞滿了未用過的掃帚,拖布,散發著奇怪的新鮮物品的氣味。房間的中心停著艾迪鏽跡斑斑的自行車。那輛破車動起來除了鈴鐺之外哪兒都響。車的後座已被艾迪在杜米卸下來掛在了她小屋的牆上--杜米說她愛艾迪自行車的後座。
艾迪說,老妖,總有一天你他媽會出現在麥當勞門廳高掛的大彩電上,赤裸著身體和金發女人做愛。
老妖陰陰地笑,至於那麼慘嗎?出賣肉體出賣靈魂。
老妖消失在門外的時候叫了一聲:呔,瘋狂做愛,不要小孩,呀呔嘟度嘟嚕--艾迪在窗前看著天空中的一彎新月。月光清淡一抹,像著名的 Nike 商標。艾迪聽見老妖叫的時候,覺得他們兩個都像嗜血的人狼。他忍不住也--呀呔嘟度嘟嚕--地叫起來。艾迪叫得聲嘶力竭,一頭長發像麥穗一樣在眼前舞動。
老妖有印第安人的臉,深棕色,像一塊剛被砸開的石頭,刀削般平整,燙手的堅硬。在那場令全體巴西人痛斷肝腸的世界杯決賽之後,老妖心平氣和地讓艾迪把長發粗暴地剪短,然後用刮胡刀在頭上剃成了√, Nike 的造型。他固執地以為就是這個該死的公司毀掉了一支偉大的球隊。仇恨讓他心裡感到充實和溫暖,雖然這種溫暖充實的感覺早已與失敗的巴西隊無關。
老妖閉著眼,就像一個老頭子在享受夕光中的二胡。發絲輕柔地痒舒舒地從臉上滑下來。老妖色情地想,就像一個女人褪去柔軟的絲綢睡衣,嘶嘶地響。老妖為這個想像有些得意洋洋又禁不住頭發拂面的痒,就開始笑,咬著嘴唇吃吃地,但又忍不住,全身亂抖。艾迪說,小子,小心點,刮破頭皮噢。但是老妖還是忍不住,艾迪感覺老妖的頭光滑得像鱗片上掛滿了黏液的魚。艾迪的手隨著老妖頭的抖動費力地跟隨著,笨手笨腳地像第一次下廚房的小廚子。終於老妖小聲地尖叫了一聲。艾迪像被刺了一下似的縮手,血還是順著藍幽幽的刀鋒溜成一條鋒利的線,像一個英俊男人挺直的鼻子。
老妖睜開眼,噓了一聲,說:艾迪,你把我的頭刮破了。
艾迪盯著刀鋒上的血跡。他看見沒有被血跡污染的那一段刀刃在陽光的照射下像一株奇異的植物,微微有些發青,閃出刺眼的光。血已經逐漸在刀鋒上凝結,緩慢地變黑,並淌下刀面,把鋼藍色的刀背也弄得越來越骯臟。
艾迪看見自己的臉在明晃晃的但是粘了血跡的刀背上黑得有些猙獰。艾迪覺得自己是一個幹枯的蘋果,在陽光中浮動,缺乏水分,鬆軟,輕,但是有一種腐敗的芳香。
老妖突然出拳痛擊艾迪的大腿。艾迪毫無防備,啊地一聲跪在地上。老妖發著怪笑。老妖的笑聲蹀蹀的像貓頭鷹:艾迪,你在想什麼?
艾迪說,杜米暈血。幸虧杜米不在這兒。
老妖罵了一句,去他媽的杜米,我不暈血。
老妖的 Nike 發型在一周之後被校方勒令放棄。老妖的頭在保衛科粗糙的手中痛苦地扭動。那只握著他脖子的手讓老妖想起市場盡頭殺雞的老李,他的手總是一股難聞的雞血味。老妖不停地大呼小叫,喂,喂,輕點,哎哎,頭上破了,輕點。
老妖後來說,就是那天他下的決心,他一定要出去為了他和艾迪的作品32號 Nike 發型。其實他心裡明白這無非是為自己找的一條理由,一種姿態,就像他們的搖滾樂同樣是一種姿態,傻X才樂意在台上台下喊破喉嚨。
艾迪給老妖刮破頭的那一天,他已和杜米分手一個多月了。
艾迪後來有兩次講到這件事。一次和木木在夜晚的牆根,一次和老妖在下午明晃晃的麥當勞的巨幅玻璃窗後面。木木和老妖都說艾迪是這樣開頭的:從沒見過那麼明亮的陽光哪……
的確,艾迪是這樣開頭的:
“從沒見過那麼明亮的陽光哪,我和杜米手牽著手在街上走。街面像玻璃一樣閃爍,柔軟得像絲綢,我和杜米輕輕一動它就抖……”
每一個面光騎車的人都用手遮住額前,在他們的眉下,陰影一片,並且因此面目模糊。艾迪看見身邊的杜米也用手遮住額角,微微地嘟著嘴。杜米的身體極有彈性,她的臉燦爛得艾迪也看不清楚。艾迪突然感到沖動,艾迪說杜米,你不明白我有多愛你。杜米不無得意,又裝著不在意地說:是不是噢。
杜米感覺陽光像一場突然而至的大雨,無聲無息地下著。但她沒有說。
艾迪在無邊無際的陽光中,看見那些老女人遍布雀斑的臉,那些無所事事的下班男人猥瑣的身軀,那些不良少年手中的盜版光盤,那些姑娘們行走中燦爛的腿--所有這一切都被陽光淋得濕透了,都有安全套的薄膜質地和那股陌生的橡膠氣味。
在愛情中的艾迪感覺到了身體的欲望,他沉默不說話。他覺得自己走路時富有節奏感,輕鬆,完全像跳舞。
這時,杜米說,艾迪,我的耳膜鼓鼓的跳,快要炸開了,像春天夜晚的梔子花。
艾迪想杜米一定不會拒絕的。他把她拉進了一條黑暗的胡同。
杜米感覺到了水一樣冰涼的黑暗,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她覺得暈眩,就像突然掉進一口深井裡。杜米感到自己的身體在艾迪的懷裡越陷越深。她聽見自己喘息著,她覺得艾迪的長發像冰涼的水覆蓋了她的臉。
直到杜米感到了地面的堅硬和骯臟,就下意識地尖叫了一聲,推開了艾迪。
艾迪和杜米背靠背坐在草坪上。杜米說,艾迪你別這樣。
艾迪感到杜米說話時,身體內部的振動有蜜蜂飛舞時發出的嗡嗡聲
但艾迪不說話。
杜米又說,艾迪,對不起。
艾迪揪起一塊草皮,兇狠得就像打架時扯掉對方的頭發。艾迪把飄到面頰上的頭發攏到腦後。
杜米霍地站起來,艾迪幾乎摔了一跤。艾迪下意識地撐住身體。這時杜米搖晃著身體往人行道上跑。艾迪忽然發現這時天已經黑下來。
艾迪想了一會兒,站起來,向杜米消失的方向追去。
道路堅硬,杜米的白色鞋跟叩擊地面的聲音,執拗地穿越國產汽車劣質消音器所不能濾掉的噪聲,一浪一浪地湧過來。
黑鐵柱上的水母狀路燈像液體一樣灘流一地。黑夜深邃,隱匿著這個城市的爭執,喧鬧,無聊,色情。一輛輛的士從身邊呼嘯而過的時候,艾迪就感覺這黑暗中有一只貓頭鷹抖動它腥濕的羽毛。道路柔軟虛幻,艾迪就像走在過江輪渡的甲板上,跟隨它左傾右斜,微微有些惡心地暈眩著。
艾迪急速行走著,他的背影看起來像一個家裡失火的巫師,急煎煎地,又有點感到氣急敗壞。當他茫然地在十字路口等待一輛輛甲虫似的汽車刮著他的臉時,杜米遠遠地在街對面悲哀地望著他,就像在電視上觀看一次打撈沉船的事件,那樣情真意切,那樣無動於衷。杜米覺得艾迪這個男人已經無可救藥,她不願精疲力盡地成為艾迪逃生的救生艇。
杜米就是這樣目光裡別有深意地凝視著艾迪的。但艾迪沒有察覺。艾迪為杜米的握手言和微微有些興奮。他握著杜米的手想找幾句話說,可又想不出來。那種默契的沉默在他們之間像一層塑料薄膜,莊重,衛生,但是廉價得平庸。這時候艾迪回頭,路燈的反光鋒利地直刺進他的眼底,冷颼颼的讓他兩眼發酸。
艾迪說,杜米,前面有一個藏人在賣刀。
1、杜米給木木講的故事
艾迪的手像魚一樣滑出我的手心。艾迪的眉角一揚一揚的興奮得像一尾死裡逃生溜回水裡的魚。(只有我快活地奔向地攤上精美但是廉價的小飾物時的熱情可以相比)。這個男人像個小孩子一樣蹲在地上,在一大堆厚重,蒙澀的牛皮刀鞘中翻翻撿撿。我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又有點畏懼。從小到大,對刀,哪怕是水果刀,我都是敬而遠之的。你知道,我暈血,從初潮開始。
艾迪蹲在地上就像一株巨大的毒蘑菇。艾迪的頭發飄一飄的在我的腳尖上發痒。他仔細地把刀從一副副牛皮刀鞘中拉出來。他的神情就像在尋找一件趁手的樂器。他的手腕細巧,靈敏地轉動著,仿佛可以不費力地扭幾圈似的。那是一種厚重得有點奇怪的刀,在骯臟的藏青色刀鞘中,它更像一塊不起眼的木板。我實在想不出這樣的刀有什麼值得把玩的。艾迪就這樣埋頭翻檢著。他甚至不和那個藏人說話。艾迪一直就是這樣一個怪人。他陷入自己的想法中就像中了邪一樣對誰都不理不睬。
艾迪他瘋了,他用指尖去碰刀刃。我尖叫了一聲,低低地尖叫了一聲。艾迪的手指有很好的觸感,連老妖都對他手指的樂感表示驚奇。呸,木木,你別胡說,我和艾迪可是清白的。不是我--,艾迪的樂器是貝司,哦,也許還不是貝司,是刀,是鋒利。
我一下子回過頭去,你知道我怕看見血,我真的暈血。就像暈船那種,耳鼓脹得痛,喉嚨發苦,想吐又吐不出來,輕輕轉一下眼珠子都唧唧響,就像貓爪子踩在玻璃上那種聲音,刺耳得讓人想瘋。
我聽見艾迪在笑,說你叫什麼呀杜米。我背對著他,跺腳說,你神經病呀艾迪。艾迪哦哦地叫著,冰涼的手抓住我的腳踝。我忙不迭地跳起來,仿佛一只老鼠在腳下跑。哦不,就像一條軟冰冰的蛇纏上我的腳脖子。我無可就藥地尖叫起來,艾迪!艾迪!
在我身後,艾迪和那個藏人都笑起來。那些燈光跟隨著班駁地跳動。我真是恨死艾迪了。
是的,我就跑了。我討厭別人用我的暈血來惡作劇。你知道我在中學上生物課的時候就白著臉硬是刮了一只兔子,之後我三天吃不下飯。我討厭別人用這個來捉弄我。是的,木木,坦白地說,我不知道現在我是不是恨他,艾迪這個男人就像小學同桌放在你文具盒裡的毛毛虫。危險得讓人忍不住有些惡心,但是又總是讓你要去碰一碰。
黑暗溫暖地裹著這個秋後泛著夜晚冷光的城市。人行道邊上有一股潮味兒。我覺得冷濕的空氣刀鋒一樣刮著我的臉。我怕我自己血流滿面的像個瘋女子在街上跑的樣子。我被自己嚇哭了。
不,我根本就想不到艾迪居然會這樣!艾迪也許並不像他自己想像的那樣喜歡刀,他更喜歡“鋒利”這個詞。
哦,對了,那個藏人的袍子發出難聞的氣味。
2、藏人在治安亭的談話
不,我沒有用刀劈他。絕沒有,我的刀都是不開刃的。
不,我不是藏人,我在西藏呆了七年。
什麼?--您能說清楚點嗎--哦,是嗎,在西藏這可是正常的生意的。你們為什麼不管賣小飾物的苗人呢?我的刀都是不開刃的,它是男人的飾品而已。
不過這混蛋跑得到真快啊。你們都看見了。我真應該給他來一下子,這混蛋。他搶我的刀這是侮辱我呀。
他開始和一個丫頭在一起。他把那丫頭嚇走了。我後來告訴他,我的刀都沒有開刃,但他還是默不做聲地把刀都翻遍了。他好像有點古怪,他尋找刀刃就像吸粉的人尋找藥品。我?我在這城市一年多了。
您可得記著,我的刀都是不開刃的,只是男人的飾品。
刀鋒什麼都沒掛著,要是鋒利的話,那一下子這混蛋就要完。我只看見他絲絨衣服裡的棉花輕飄飄地浮出來,就像一條死魚突然升到水面上來的肚皮。
那小子跑得可真快。
3、艾迪給木木,老妖講的故事
真的是好刀!
那種厚重的鐵的質地讓你血管裡有什麼東西在發痒。是的,我對刀有愛好,刀和樂器,我一生中最愛。杜米?呵呵,杜米暈血。
我從沒有那過這麼重的刀。在皮鞘子裡它們黝黑的刀背涼絲絲的,就像冰快,忍不住想往臉上貼。老妖,你小子不是喜歡汽車嗎?你看見那些概念車時有過一種沖動嗎?
當然,汽車的速度可以用來形容刀的鋒利。那種細得發白,微微一痕,讓你覺得輕輕碰一下就要折斷的刀刃,多麼鋒利!我的小指在上面一劃,就輕輕地,像撫摩一張紙,你們看,刀痕有這麼深!甚至半天血都沒冒出來。那種感覺就像你在等待掌心裡一片冰的融化,緩緩地溫熱的刺痛一點點從一個神秘的遙遠地方抵達手指,血液像新打的泉眼裡的水,甘甜地、滋潤地往外流。血的溫度略略有些燙手,它蓋住了整個食指,我忍不住輕輕地抖了抖,就像有什麼可愛的小東西吊在那根神經上盪秋千似的一緊一鬆。這時候,我才真正感覺到了疼痛。這種疼痛多麼像一個老朋友--呔,木木,不是女人的老朋友,你丫特色情。
我像喝了酒一樣興奮異常。老妖,你信不信,鋒利是一種速度,疼痛的速度。這種速度讓我終生著迷。
不,不是杜米的離開讓我心亂神迷的。她暈血。刀是杜米懼怕的捕鼠器。我故意嚇她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我在証明刀鋒和她之間誰更重要嗎?不是。她不知道我一直注視著她拂袖而去。在城市的夜裡,杜米的身體像一條閃著銀色尾鰭的魚。可憐的杜米就是這樣一條老是處在缺水狀態下的魚。我和那個藏人就這麼相當默契的笑起來。在他放肆的笑聲中,我看見他的耳環閃出耀眼的金色。我的手疼痛劇烈,一個小鬼信心十足地輕敲著那根繃得快斷的神經,一突一突的跳動。
我是那種人嗎?我只是喜歡那種鋒利。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那麼做。
我是……樂器,貝司,懂嗎?樂器的聲音。電光火石。在鋒利和疼痛中,我瘋狂地追尋杜米。我從沒有這樣愛過她。我得承受她在樂器和刀之後發出的第三種尖叫。我的速度感是被道路中央那些瘋狂奔跑的車輛逼出來的。我奔跑,在這些車輛中間,我像一身火紅的鬥牛士,我全身的血液都快奔湧出來了。我在奔跑中感到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我會死去。
我甚至不知道我發瘋似的奔跑是不是為了杜米。我身手敏捷,起,停,轉身,穿梭在那些河馬一樣兇狠愚笨的大車之間。我聽見汽車戛然剎車的尖銳呼喊,就像貝司的爆裂聲,那沖擊力--我聞到了尾氣那迷人的淡藍色芳香,對,就是我和木木騎著單車緊追不舍的尾氣,比狗屁氧吧的氧氣過癮多了。車窗玻璃上整個城市的燈光在晃動,就像肆虐的大雨沖刷一雙粘滿泥的筒靴。搖動,搖動,那種足以讓人暈眩的搖動。我幾次想停下來,想嘔吐,想在街中心安靜地流一會兒血……
我是在翻越欄桿時才知道他在追我的。我的右手感到了藏刀的沉重。在骯臟的皮鞘裡,它就像能引來大熊的蜜汁。我幾乎在欄桿面前放棄了速度,它的阻攔中止了我的奔跑。就像那次在一個高音的滑動上突然發現嗓子啞了,台下那麼多雙搖動的眼睛像一群綠幽幽的狼盯得你直發毛,狼群的燈泡眼。老妖,你知道這時候除了吼叫別無辦法,是的,吼叫,除了傷害聲帶的吼叫!我騰地躍起來,在我身後我聽見嗖的一下尖銳的聲音,仿佛一只鷹抓住了我被風吹起來的衣服……我在茫然的墜落中像花瓣一樣輕飄飄地落地,我感到了墜落的輕盈,飄盪的緩慢。那只鐵絲一樣尖細的手試圖抓住我,而在無可抗拒的重力下,我早已遠離飛翔的快感。
刀片直抵地上,震得我的手發疼。我這才像個優雅的舞者,在北三環道上,我的腳步熱烈。而刀在鞘中,沉重冗長,像三流小說的令人不快的句子。它的沉重破壞我平伸雙臂鳥一樣的平衡。這時,我明白了我並非在尋找刀,而是,“鋒利”,這個詞。刀,重;詞,輕。
我不知道它遺落在哪裡。也許是人民公園老頭子們練拳的花壇邊吧,我記不得了。那個夜晚後來我甚至忘了追尋杜米,我當然不擔心那個藏人會趕上我。他暴戾得像一只鷹,但我不是麻雀,而是他捉摸不透的風箏。誰有我們熟悉這城市呢?那些下水道裡的老鼠?不,二十年來那些老鼠換了一批又一批。我們才是這個城市街道(和下水道一樣錯綜復雜)上的老鼠。我們在黑夜,皮毛潮濕,粘膩,並且令人可怖地聳起,在這城市骯臟的腹部左沖右突。
即使我們對著月亮嚎叫的時候,我們也只是老鼠,不是狼。我們只是惹人生厭,並不危險。
刀鋒上完成的節奏練習(歌詞,散失)
在和老妖告別的車站,艾迪神情安詳地唱了這首歌。老妖站在他旁邊,提著手中的紅色手提箱像拿著一只氣球。
後來老妖甚至把手提箱放在地上,坐在上面聽艾迪唱,就像在那間充滿灰塵和新鮮衛生用具的儲藏室裡,艾迪試奏一首新歌。木木扔給老妖一支煙,然後回到遠處,站在杜米旁邊。這時,老妖注意到杜米,沖著她笑笑。杜米穿著一套深褐色的西裝套裙,適度的距離和禮貌的憂傷讓她相當動人。在清晨的火車站,深秋的天氣微微顯得有些冷。風吹過來的時候老妖就下意識地摸摸自己淺淺的頭頂。這時艾迪就會心地笑一下,然後在紊亂的貝司聲中,艾迪的歌聲和他的笑抽風似地抖著。老妖和艾迪的笑聲在逐漸擁擠的月台上,顯得越來越抽象,越來越做作,並且逐漸嘶啞,像一塊用舊的吉列刀片。
木木指著他倆輕聲對杜米說,如果存在同性戀,絕不是艾迪和我。杜米愣了一下,又不置可否地笑笑。
老妖就這樣離開了這個城市。四天之後,他轉從北京到芝加哥。他給艾迪的信中說,他永遠也忘不了離開的那天--那是他一生中最長的一天,穿越了那麼多個時區。
艾迪看見木木給他的小藥瓶,被顯示器的熒光在牆上映出藍森森的長條形影子。他輕微地動一下,牆上的影子就像火苗一般聳動。
幾個月來艾迪習慣了深夜給美國的老妖發 E-mail 。E-mail 真是好東西,可以方便地夾帶一段六十年代的搖滾樂,幾個足球網址,或一張色情圖片。這些都是艾迪和老妖的共同愛好。唯一不同的是,英文把艾迪敏銳的感覺磨得非常遲鈍,像洗得過多的燈心絨布,發白,而且線條模糊。艾迪總是在這些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老妖此時正聽著鈴聲咬著漢堡包闖進教室,老妖在超市的入口處買快要過期的廉價食物,老妖在球場上和體壯如牛的老外骨頭碰得喀嚓響,老妖和一個金發女郎做愛,老妖……
老妖有印第安人的臉,像剛砸開的石頭,尖銳而且鋒利。
午夜三點的艾迪突然感到說不出的空虛。借著顯示器耀眼的閃光,他打開木木給他的小藥瓶。他沿著瓶口聞了聞,傾斜一個小角度,粘稠的藥汁漾出一個皺巴巴的小平面。那股藥味像煮沸的瀝青,一會就漫得房間裡到處都是。
這時艾迪覺得房間就像灌滿了水的池子。在這令人發暈的藥味裡,艾迪的頭直往下墜,像一堆燃燒的火燄等待熄滅,白色的灰燼像堅硬的土地一樣裸露出來。
〔寄自大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