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十月期
編輯:三焦

池 巖
紅 果 冰 棍

  初夏的一天,我打完網球,獨自往家走著。威斯康星的天氣這麼奇怪,冬天又長又冷。可到了四月,抖的就熱了起來。春天像個受氣的小媳婦,被夾在冬與夏之間。夏天,也熱得可以。

  我一邊走,一邊擦了把頭上的汗,嗓子火辣辣的。忘記帶點水了,這麼熱的天氣作運動是該備些水的,我這樣想著。這時,聽見叮叮咚咚的音樂聲,不遠處一輛花裡胡哨的小貨車停在馬路邊上,是輛“美式冰棍車”。美國賣冰棍的條件好,開著汽車沿街跑,再放上孩子們喜歡的音樂招攬顧客,不像北京街頭的冰棍車,老太太頂著大太陽守著,也早沒力氣喊幾嗓子叫賣了。

  可惜沒有帶錢,否則我也要象那個孩子似地跑上去,買點什麼,解解眼前的渴。

  這麼想,就更渴了,恨不得立刻飛到家,鑽進冰箱,啃冰塊。

  冰塊,對了,最最解渴的不是美國的冰激淋,是冰塊,最好再帶點酸味,甜味,那就該是北京的紅果冰棍了。

  提起冰棍,我可是有說不完的話。小的時候,我有一個夢想,就是長大以後,做個賣冰棍的,攢了錢再辦上一個冰棍廠。我要做各種各樣的冰棍,然後用美麗的紙包裝起來,等到小朋友們來買冰棍的時候,我還要甜蜜地微笑著,把冰棍送到他們的手上。並且若是冰棍化了,一定包換。

  之所以有這麼個沒出息的夢想,是因為我太喜歡吃冰棍了。可我小的時候,家住在一個小鎮上。小鎮上沒有冰棍廠,只有一個長著黑紅臉的農民在夏天的時候,從老遠的地方拉來冰棍,到我們學校門口賣。他總是騎著自行車,把個放冰棍的木箱子掛在後座上。

  到了夏天,每天放了學,我便和一群孩子飛也似地跑去買冰棍。那個黑紅臉被我們這群孩子圍住,本應該高興才對,可擁有眾多客戶的他從來都沒有笑臉,很不耐煩地塞給每人一根冰棍,又近乎是搶過小孩子手裡的錢。

  小的時候,我的體質差,跑步總跑不過別的孩子。買冰棍,也得吃虧,我總是落到最後才買。我得站在一大群孩子的後面,忍住好半天口水,看著別的孩子一個個拿著冰棍快樂地離開。更不幸的是,時常輪到我買時,冰棍就剩不下幾根,又都快要化了。我便總被塞上一根快要化了的冰棍。而當我皺起眉頭有意想跟那個黑紅臉換的時候,他卻沖我一瞪眼,惡狠狠地說:

  “滾!俺娃連這都沒的吃呢!”

  這麼一句話,就足以讓我膽戰心驚了。我便趕忙拿著那根快要化的冰棍,怏怏地離開。

  如果所幸這話輪不到我頭上,那也會有一個和我一樣落在最後的孩子挨上一句:

  “滾!俺娃連這都沒的吃呢!”罵完了,也賣完了冰棍,他就騎上車一溜煙就不見了。

  我那時,是對那個黑紅臉一百個不滿意,可僅此一家,除了他,沒地方買了。只好受著氣吃那個黑紅臉的冰棍,背地裡再罵罵他。

  後來聽別的同學說,那個黑紅臉有個瘸腿老婆,還有好幾個孩子,只靠他一個人掙錢養家。原來他竟是一個可憐的人。

  小時候那麼愛吃冰棍,可那時吃的冰棍,卻並不怎麼好吃,似乎是放了糖精,吃起來總覺得苦。直到後來家搬到北京,我算是找到了最愛。

  北京的冰棍做得好得多,也有正經的包裝,花花綠綠的冰棍紙上還印著廠家的名字。又便宜,那時一角錢一根吧。到了夏天,我每天放學騎車回家,都要在我家路口處那個賣冰棍的老太太那買上一根,老太太還會替我把冰棍紙撥開,遞給我冰棍,再說上一句:

  “姑娘,拿好了!”

  我接過冰棍,心裡感動著,然後舔著,嗦著,一手拿著冰棍,一手推著車,美滋滋的一路蹭回家。

  那時便結緣了紅果冰棍,並且成為我的最愛。紅果冰棍,想來應該是用紅果做的了。吃起來也是紅果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很爽口。在盛夏的時候,紅果冰棍是最解渴的了,它入口冰涼,滑而不膩,象一絲清泉,沁人心脾。

  經濟形勢一年比一年好。每個夏天,我都發現北京的冷飲市場有些變化。樣式越來越多,有各種各樣的雪糕,冰激淋。價錢也漲了,一塊錢已經買不到什麼了。還有美國的冰激淋打進北京的市場,要花五塊錢才能買那麼一小盒。無論是口味,還是包裝,都比從前好得多。好像含很多牛奶,挺好吃,可沒有原先的冰棍解渴。而那種簡簡單單、清清涼涼的紅果冰棍,卻沒有什麼廠家做了。大概是賺不了什麼錢吧。

  直到我出國以前,已經很難找到原先的紅果冰棍了。

  來了美國後的夏天,我也沒少吃這兒的冷飲。從超市裡買的冰激淋,一大桶。美國的冰激淋含奶,含糖更多,不知道還含了什麼,吃起來讓人上癮。有時,抱著一桶冰激淋,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勺又一勺地挖,直吃得傻乎乎的,從裡到外發木,既忘記了時間,又忘記了地點,甚至忘記了身在何處,忘記了我曾經衷愛的紅果冰棍。

  不過,在最渴的時候,我想起的還是紅果冰棍。

  這樣的一個夏日,一輛漂亮的美式冰棍車駛過我身旁,喚起了我對冰棍一連串的記憶。長了這麼大,走了這麼遠的路,我越來越覺得飲食無論是內容,還是習慣,都是在小時候就成型了,兒時愛的是長大後愛的,家鄉的是離家後想的。就像我怎麼也吃不慣西餐,使不慣刀叉。

  可是,兒時和故鄉都已經太遠了。紅果冰棍,也只好放在我的夢裡了。

■〔寄自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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