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村言】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期
編輯:祥子

寧 致
初談醒世姻緣

  有很多書,是要火候到了,年齡對上筍了,才會喜歡的。到最近我才開始看得下清初西周生寫的醒世姻緣。醒世的好處,或者可以由壞處開始說。說是壞處,未免厚誣前人,應該說是不可解處。和現代人的想法乍看差得太遠了!比方說,在書中佔了許多篇幅的飢荒,其聳人聽聞處比現在的小報猶有過之:四十多歲的婦人進縣裡告狀,在衙門門口才一跌倒,“即時圍了許多人,割腿的割腿,砍胳膊的砍胳膊,”要罰卻是“打不盡許多,吊不了這大眾,揀那跑不動的拿進一個去,即時發出來打死了號令,左右又只飽了飢民。”至親家人,“得空殺了就吃。”這樣的悲慘世界裡,一個父親發現兒子的老師把個白白胖胖的十歲愛兒煮在鍋裡,表現的敏捷爽利,能當場撂倒軟心腸的現代讀者:

  “灶前鍋裡煮的熱氣騰騰,撲鼻腥氣。那人揭開鍋蓋,滿滿的一鍋人肉。吳學周強說:‘我適間打了一只狗煮在鍋內,怎麼是人?’那人撈起來說,‘誰家的狗也是人手人腳?’又撈了一撈,說道:‘連人頭也有了!’”

  簡直反高潮。最墨黑的黑幽默比起來也雪白閃亮。那勝利的,抽絲剝繭的口吻,好像如果撈起來不是人頭他會多麼失望似的。這個慈愛的父親隨即夥同地方保安人員,搜出幾個被害孩童的衣裳鞋襪,拴了兇手,還不忘攜帶那顆煮熟的人頭(幾個小時前他還親自看著這顆頭張開小嘴吃過了早飯才送它上學的),告將官裡去。慘絕人寰出之以井井有條,是因為作者光顧著說故事說得高興,無暇顧及最起碼的可信度?到了今天,最拙劣的記者也可以悍然不顧死者家人不值錢的木然面孔,大筆一揮把人按倒在地,“哭道,‘兒啊,你死得好慘!’令人聞之淚下。”毅力足又長命,把一百回小說捱完了的西周生,怎麼在緊要關頭像南勢王朝的建築商一樣偷工減料?

  待要說這本書不好,它可是經過張愛玲和王禎和親口品評,難道你還能扳得過這兩個人嗎?張愛玲聽著越落越近的日本炸彈讀它,“只想著,至少等我看完了吧。”她和胡適通信還替醒世姻緣和海上花抱不平,覺得一濃一淡,都應當是世界名著。這話後來在海上花譯序裡又講了一次,可見雖然翻譯工作她取‘海’舍‘醒’,但反映的是她越後期越清淡的調門,不是評價的高低。王禎和也自承醒世對他的喜劇手法有極大的啟發。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只知道,這本書下飯。就著媽買給我,膠金堅瑩,腥香重得美國室友直翻白眼的魚幹,翻到哪一頁就是哪一頁開始讀。醒世姻緣正合著人家說南宋詞人吳文英的話,“七寶樓台,拆下來不成片段。”就是要它不成片段。他遊獵無定,捉到籃裡便是菜。要這樣的人寫詳細大綱,追求藝術的完整,那是要他命了!作他的讀者,也得跟他一樣喜歡講閑話,聽壁腳,不許挑食,受用無窮。再進一步說,這種遊移的全知觀點,讓他寫遍明末清初的社會,串連三四十個人物故事,天地間自少此體不得。像“連透視都不會”的中國古畫,穿廊入室,無孔不入。嚴格追求西洋三一論的小說寫不到的地方,他寫得到!

  隨便舉個例子,納妾制度的日常面在他手裡通明透亮,一個角兒也不缺。兩頭大的女人爭著和丈夫睡,苦大仇深的權奶奶嚷道:“你就把佔得牢牢的!你撈了稠的去了,可也讓點稀湯兒給別人呵口!沒良心的淫婦,打撈的這麼淨。”佔便宜的戴奶奶冠冕堂皇之余不忘賣乖,“我從小兒不好吃獨食,買個錢的瓜子炒豆兒,我也高低都分個遍。不說你貨物不濟,攬不下主顧,只怨別人呢!”無奈的男人先還分說他在原告的床上“夜夜都是有實際的,”(難道還能哄得過事主麼?)氣急了只得狠一聲“再不與這兩個臭婆娘睡!閑出他白醭來。”(醭是酒醋等物腐敗了生的白霉)晚上他負荊請罪,權奶奶又回過味來了急著挽回一點體面:“你待怎樣?快別要汗鱉(就是甲魚,烏龜的引申)似的,夾著狗屁股替我臭走!…不敢欺:咱是咬折釘子的老婆(佛洛依德說的陽具羨妒沒有這個好,英姿颯颯,呸的一聲吐到一邊像咬去不中吃的甘蔗關節)。咱就萬年沒有漢子,浪一浪兒狗日,不是人養的。”男人畢竟偏心,鑽這個空子馬上找另一個去(但是心虛,要討好他不能滿足的權奶奶,也是真的),還沒挨上床沿戴奶奶早罵開了:“人臉上沒有肉,可也有四兩豆腐!難道叫人這麼磣磣拉拉的爭,我又好留你的?我就浪的慌了,使手(手歪,作者自擬的新字,明清色情小說都沒見過)也不要你,你只揀著那浪淫婦的去處,去替他殺浪!我害羞!”結果他兩邊落空,陪著男秘書清閑一夜,大約他也實在累了。

  作者不是沒有男性雄風的狂想。其他小說裡的男人車輪戰,好說話的女人兩三下就翻白眼,他也在前文的花花公子晁大舍和他的三個情婦身上試過這招。但是實際生活中左支右絀,扯著家長的空架子卻沒能耐平息爭端的男人,性欲勃發撕下臉來,爭奪有限資源的女人,都讓他舍不得不寫。哪怕女人是京裡買來的(原配在家裡等著呢),一旦男主人不能履行不成文的兩性契約,她們有一定的社會空間可以表達她們的不滿,雖說一砵死水裡舀不出兩碗湯來,可以想見她們的鬱怒必定周而復始。話又說回來,這種奇異的,經濟與政治以外的權力,沒多少實惠--連身體都不屬於自己的女子,身體的滿足與否竟然是她最大的籌碼!傳統社會裡女性地位的低微與吊詭,連皮帶肉都削下來留作見証了。

  再看咱們,情欲自覺嚷得震天價響,但能把兩性性欲的爭奪與失衡,女人的急渴,欲蓋彌彰的矯情寫得如此平實又狠辣,似乎還沒看見有後來者辦得到。不談別的,戴奶奶兩根手指拎著自慰的威脅摔了她“百萬雄兵神欽鬼服”的總兵丈夫一個耳光,真是石破天驚!相比起來,我們今天對性的態度中了西方清教徒文化的毒,再努力開放終歸有點肉酸牙磣。請姐妹們緬懷先賢,不再安於不滿一碗的稀湯稠粥,不然怎麼對得起我們這個豐饒的年代呢?

  相對而言,西周生對飢荒的處理,今天看起來肉酸,在那個時代的脈絡裡是有跡可尋的。哪怕清朝國勢最盛之時,餓死人也是家常便飯,幼兒的存活率又一貫偏低,或者社會觀感容許這種無奈的詼諧。無論如何,在那樣充滿非人暗影的世界裡,他搞笑不恭的手法還有人世的理性和社會秩序做底子。他不是避重就輕,正是只有如此才能活下來。中國歷代探討歷史人性陰暗面最深微的利器是詩,是筆記(也許該算中國小說的本尊呢)。揮舞著“罪與罰”那樣的西方小說詬病中國作者柔懦懶惰,不敢挖掘人類罪惡靈魂的一幹論者也不見得一定全錯,但是至少一開頭眼界該放廣些。

  今天我們連西周生提供的常識也沒有了。書上那樣的天災現在也盡多,非洲,印度,要多少有多少。我們光剩好萊塢置身事外的驚駭,只怕與事無補。說是這麼說,下回吃豬肉幹嗑瓜子,我一定還是毫無心肝地拿醒世姻緣送下。

  看的版本是文化圖書公司的,談不上校對,注解考據也付諸闕如,台灣許多出版商對整理章回小說的態度似乎是不把民國初年的版本移植錯就算對得起人了。性解放的程大姐太過放浪形骸的幾段“穢褻”文字刪掉了,比對大學圖書館的線裝本才看出來。這裡多宣傳,希望造成金瓶梅第二的錯覺,哪個書局看出便宜出個善本,功德無量。

附注:有好些人懷疑西周生就是蒲鬆齡,我覺得老蒲太沉迷他那些窮酸措大的夢中愛寵了,話本又越改越文言,白話能簡則簡,沒有老西的泥土氣,普羅大眾:“一朵嬌艷山葩”的唐氏,大饃饃白切肉攮顙(就是塞個滿嘴)完了,蹭到廚房,就著蒜苔香油調的醬瓜,又連湯帶飯的吃了三碗水飯。在老蒲那兒,肯定不會這麼煞風景。不像。

■〔寄自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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