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期
編輯:舒伊

敘 靈
回  家
--家就是那個叫窠的地方

  新西蘭詩人艾黎曾說過,中國有兩個最美麗的小城,一個是福建的長汀,另一個是湖南的鳳凰。鳳凰,正如它動人的名字,是一個生產傳奇和歌謠的地方。那裡,白塔、流水、吊腳樓在風中展開,俚語、與朝霞同升的山歌在敘說著新鮮而古老的故事。當我每次走在返家的路上,我無不是在走向鳳凰,如鳥返巢,如獸歸於林。雖然鳳凰的人情風物讓我牽掛,但真正浸染我心靈的還是那片土地所孕育出的精神。因為在我生活中的每一個拐彎處,我遭遇到了一顆顆從窄巷中走出卻擁有與世界一樣寬廣的心靈,其中這裡面有從一脈清波吸取靈思的作家沈從文,有依據鳳凰山水潑墨人生的畫家黃永玉,在某些特定的日子,他們如水一般,喂養著我的靈魂。

  春節放假,我整整坐了兩天兩夜火車,從福州趕回家去參加妹妹的婚禮。年初二,湘西本地風俗是拜丈母娘的日子,我既無未婚妻,也無丈母娘,便向父母提出到鳳凰城走一趟。父親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冒(娃),鳳凰城個(那)地方有麼子看頭,石頭街木頭房,咱鄉下到處都是。”而母親只是用一雙柔和的眼睛打量著我,仿佛在說:“冒,你一年到頭難得回來一回,就不能多陪陪阿爸阿媽?”然而母親是知道我的脾氣的,從小到大很少有攔倒我的事。母親只好強作高興的樣子說:“快去快回,趕回來吃夜飯啊”。當我爬上一輛四面敞開的大貨車,被一群挑著一籮籮紅豬腿白豬腿去遠方拜丈母娘的小伙子圍擠在一端時,耳朵一邊聽著年輕的女婿們說些粗野的笑話,腦子裡在不斷回旋出門時父親對母親所發的牢騷:“冒,每回回屋都要行鳳凰城,好像鳳凰才是冒的窩。”是啊!父親說得對。每次返回故裡,我每次都在向離家五十裡外的鳳凰城靠近,與其說我在走近鳳凰,不如說是心兒要去它離開已久的地方。

  車至鳳凰後,腳踏上青黝的石板路,我就像一條長時間擱置在沙灘上的魚,突然間回到了流水中。閉上眼,我也能在曲曲折折的窄巷中自若地穿行。我知道哪條巷子的盡頭有一位身著對襟衣的老嬤嬤,擺著個直讓人流口水的酸蘿卜攤子;知道哪排吊腳樓的門檻邊或蹲或坐一個個抽旱煙的老爹。走動在滾瓜爛熟的風景中,我快樂得簡直就像一個孩子。一會兒登上斑駁的古城門去俯瞰遠近錯落有致的吊腳樓;一會兒溜到河邊提心吊膽地去跨越豎立在激流中的跳巖;一會兒赤腳踩在冰涼的青石板上,趁著無人一個人偷偷地高唱湘西山地隨處可拾的情歌:“阿妹好比高山清涼水,救活幾多年輕人。”偶爾從遠處某座吊腳樓上傳來一位阿妹回應的歌聲,那顫悠悠的聲音,勾起我長時間的痴想……

  拐入城南一個叫中營裡的小巷,往裡走幾步,抬頭一看,我又來到了沈從文的故居。這是一座典型的湘西四合院,溫馨而古朴,院子正中有一小天井,用紅巖方石板舖成,天井四周為古色古香的屋室,右邊的房間懸掛著沈從文生平的照片和擺放著從文的書稿手跡,左邊廂房則陳列各種版本的從文著作。在所有記念沈老的物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美國耶魯大學教授張充和女士的撰聯,聯曰:“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鬥其文,赤子其人。”我想,這不僅是對沈老坎坷一生的公正評價,它同樣適合於百年以來為理想獻身的中國知識分子。每回訪從文故居,我都會忍不住買一疊書籍回去,有些是沈老的作品,有些是介紹鳳凰風俗民情的小冊子。這次故居之行,當然也不例外,當我從一位慈愛得就像阿媽的管理員手中接過沈老的作品集時,不料她不經意地問了我一句:“後生崽,你也尊沈老?”當時,我多麼想告訴她,我這個後生輩不僅敬重沈老的為人,更多時候我把先生當作一個知己,一個靈魂深處相通的朋友。因為我從先生的作品中懂得什麼是愛、憐憫與同情,從先生誠實的自傳中讀到了:“一個人只有向遠方走去,才會有希望。”

  從故居出來,也許是受剛才管理員問話的影響,我突然決定去沈老的墓地看看。雖然我從未去過先生的靈地,但在淳朴的湘西,一個異地人永遠不會迷路,因為當地熱情好客的苗民是最好的路標。在路上,偶然碰上一個中年苗人,他陪我走了三四裡山路,一直把我送到沈老的墓地,才放心地走了回去。目睹先生的安息地,其簡易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想,一個在現代文學史上與魯迅並駕齊驅的作家,墓地竟是如此地簡朴,墓碑採自湘西山地隨處可見的天然五彩石,墓志銘是先生晚年經常思考的一句話:“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倒是先生豪放仗義的表侄黃永玉,在墓地入口處為先生立的五尺高碑,給墓地添色不少。高碑上鐫刻著黃永玉對表叔一生透徹的理解:“一個士兵不是戰死在沙場,便是回到故鄉。”黃永玉還真沒有辜負表叔對他曾有過的教誨,他這番話觸及到了先生骨子裡頭的根。回想先生一十五歲就走出鳳凰,在沅水流域各地漂泊,十九歲只身闖入北京,憑著一股橫豎要活下去的蠻勁,經過千錘百煉終於成了一代名家。沈從文、黃永玉的成功事跡,至今都在激勵著湘西人,它將永遠告誡年青後輩:通過奮鬥,人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

  回到家時,夜已深。一直等我的母親擰亮了燈,並悄悄地告訴我妹妹的婚禮推遲到年初六。我明知道母親的期待,但我還是殘酷地告訴了母親,無論如何我得初四動身回福州。在妹妹上花轎、母親唱著哀婉的哭嫁歌之日,我由一列火車把我帶往燦爛的南方,正如沈從文當年走出湘西那樣,進入了一所永遠無法畢業的學校,去學習那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

(1999.5.1,草於福州)■〔寄自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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