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二月期
編輯:王青鬆

祥 子
再見,車站

  走到這個車站我才明白我走出了身上的錢。我不是有意到這車站來。我剛才才知道有這麼一個車站。它大概總在青浦和無錫之間。下面的一頭,是個叫“湖心亭”的地方。那裡大概是個看風景的地方。車站上畫了大畫要人去那裡看風景。但這裡是哪裡卻不很清楚。總歸是某城鎮的近郊,站牌的一頭有“什麼什麼路”這樣的字眼出現。一邊是“湖心亭”。一邊是“某某路”。我想說這裡是上海郊區,但我不敢相信上海已經這麼大了--市區的車子會開到這水田裡來,而且馬上就是“湖心亭”?

  早些時候我路過一家時裝公司。現在想想就在那時我出了城。我本來要去城裡看電影。也許再去福州路上逛書店。但天氣太好了,簡直就是“春光明媚”。我在車上坐了兩站就換了心思,下來隨便逛街。我喜歡到處的秋天和上海的春天。那時裝公司的黑色大理石大廈相當漂亮。我在它外面花了不少時間看漂亮的年輕人進進出出。吃了一個雞肉三明治。感覺真不錯。然後我就一直在沿著一條河走。我覺得我可以這樣走很遠很遠。

  直到碰到這個車站我才明白這事其實並不太美妙。我知道我沒錢在個什麼地方“小住兩天”,但現在我開始意識到也許我連回去的車票也買不起。不錯,天還沒黑,我也還不覺得累,但我也沒想到會跑到這麼遠來。口袋裡一點本來準備用來看電影、逛書店的錢,一半已經被我不小心吃到肚子裡去了。直到遇見這個車站,我一點沒覺得這事有什麼不妥。就剛才不久我還認真地想下河遊水--就順著水一直漂一陣子--天氣真是太好了。虧好沒有真的那麼幹。

  現在我混在人堆裡轉腦筋,估計這裡究竟和上海是什麼關系,搭哪趟車可以回家去,或者,至少去個離家最近的地方。車站上有不少人,他們沒有出入時裝公司的人漂亮(我後來明白這是因為他們沒有穿上好的顏色)。但他們很像我家門口的人,這點讓我安心:也許我並沒有走得太遠。也許這裡還不到青浦。也許我只是走得久了就覺得走遠了。也許那個“什麼什麼路”就在上海,只不過因為它在城邊上,我沒有聽說過罷了。

  我看上了一趟叫“一半一半”的車。它一進站,開車的就叫:“一半一半!一半一半!”一開始我不清楚這趟車是個什麼路數。太奇怪了!但除了我並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麼古怪的地方。我繞到站牌跟前才曉得這車的兩個終點都在前後正好一半的地方,不進城也不到“湖心亭”,怪不得它來得特別勤。我一廂情願地估計它大概比較便宜,屬於少賺多做的那種生意。看來最好是先搭這車到它向城裡去的那頭,然後再計較。

  我正在動著這個念頭,突然想到我這輩子總是一直向前沖,一直到再動一動就無救了,可總是沒有跨出那最致命的一步,每次都剛剛好就又爬回有吃有喝的地方。這覺悟來得全無預兆,我一點準備沒有,而且完全不是時候--如果我是坐在家裡,或者離銀行不遠的地方,我還可以直面這類有關“生命本義”的問題,正經考慮考慮今後的日子該怎麼過。但現在我真的不需要審判自己。天就要黑了吧?這會兒天長,也許已經快六點了。

  “一半一半!”

  “一半一半!”

  “一半一半!”

  車來了三趟,我還在這個車站上。這車站大概在青浦和無錫之間。一頭是個叫“湖心亭”的地方,它甚至不是平常我會要去的地方。真的,你畫個大畫畫叫我去看風景:五星飯店!旅遊勝地!我本能地就反感。好好的地方不收收好搞什麼“勝地”!這車站的另一頭是個什麼路。路我知道,南京路、虹口路、四川北路……。我對路一點意見也沒有。連克魯亞克這種酷鳥也在路上。我以前有個女朋友就在路上,她家住康平路,人在淮海路上的新華書店裡賣書。漂亮的人都在什麼什麼路上。

  但所有的這些想法都沒有用。突來的知識竟滑稽地上升成為一種好像有關人生大義的東西,成為一種挑戰,好像是說:又要逃回家了?你敢不敢往湖心亭去?你敢不敢吧?但我本來也沒有要去什麼“湖心亭”!真的,我剛才才知道有個什麼“湖心亭”!後天還要上班去的。 Shit! Shit! Shit! 要是我身上再有個二、三十塊錢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幾十塊錢的人生大義,這日子。

  車站裡有不少人。我好像還看見個警察。他們對我突發的中年危機毫無知覺。而我剛才太自我煩惱也沒有注意到:這車站是只往湖心亭去的。下車的人都像是城裡下班的人,上車的人都不像是出來郊遊的。我本能地向路對過望:一點不錯,就是那條帶我過來的河。但沒有回去的車站。這開的是什麼玩笑?!趕近再看,原來回去的車站在河對面。好像那邊等車的人比這邊還多。河水在這裡只有一點點寬,但居然沒有橋。兩岸有兩塊平整一點的地面算是渡口,中間有小船收錢渡人來往。

  “這是怎麼回事?”我有心無心地問邊上一位蓄著長發的中山裝。他竟反過來問我:“什麼怎麼回事?”我就指著前面那個像是渡口的地方在河面上劃了兩下。“噢,這裡從來就是這樣的。”中山裝一邊說一邊還搖頭。我就知道再說什麼也是於事無補。一個偶然一眼就能發現的問題一定有它很深的無法解決的道理,我現在實在也沒有要把它搞懂的心情。很明顯,這個中山裝已經放棄了,他八九還是住在這裡的。

  有人在車站的邊上唱歌。是一女孩,唱得還不錯。她穿件過大的白色男襯衫很上照的樣子,看上去像是無業的大學生。我在學校裡做過,對這類野孩子(或者說:我們中間最優秀的赤貧者)有第六感覺。

    ……
    哦,我的愛人,他們就要接受你
    他們說給你找了家好學院
    哦,我的愛人,他們就要栽培你
    他們說給你找了座好花園
    哦,我的愛人,他們就要打妝你
    他們說給你找了塊好布面
    哦,我的愛人,他們就要出賣你
    他們說給你找了個好價錢
    哦,我的愛人,他們就要出賣你
    ……

  不少人圍在邊上聽,等唱完一曲就大叫:“喝!”“好!”“好!”不時地在她面前的琴盒裡放下錢鈔。我也擠過去聽歌,參加這自發的歡聚。但等擠到跟前才聽了一會兒,我早先看到的那個警察就過來不讓她唱了,說是不準在車站裡要飯。一老頭不滿地說:“讓人孩子唱歌嘛!”但沒人接茬,他也不好再說。剛剛還起勁地叫好的人居然一聲不吱地就散了!我越來越覺得這地方的人事不大對勁。那女孩倒好像是久經這事,很快把錢收起來,小心但熟練地把琴放好,關了盒子。起身又作了一個半蹲禮,就像一個驕傲的得獎演員。但到這會兒只有兩、三個人,準確地說就只有警察、老頭和我,還在那裡。

  我還站在那裡是打不定主意該不該付錢。等我決定每一分錢現在對我都非常有用,她已經行完禮挑戰式地帶笑地沖我們三人直起身來了。這場面界乎猾稽和輕度的悲壯之間。我不曉得是應該鼓掌,還是無聲地做敬佩的表情,就沖她笑笑。那警察大概總有四、五十歲了,人看上去很和藹,這麼大歲數還在街上巡邏總是混得不大如意,在什麼時候得罪了一個不能得罪的人,或者本來是有個椅子坐坐的,但犯了個什麼錯誤。他一付例行公事的樣子耐心地等女孩收拾完,好像是說:不要怪我,我只是做我的事情。我看看這裡不像有戲的樣子,也走開去渡口--天也不早了,我又不會唱歌,沒有人會給我錢用,還是設法回去。如果搭上早一點的車,就是不能完全坐到家門口,走走也行了。

  擺渡的生意並不好,難怪我早先路過時沒注意到。我站在渡口上揮手叫對面的船劃過來渡我,但連揮了幾次那撐船根本不理我。“沒用的。”我回頭看見是那個學生模樣的唱歌女孩,還有兩個剛才沒看見的人坐在地上。“再有幾個人就過來了。”她這樣說著走到河邊揀塊石頭坐下。什麼?要是沒人再來我們就一直……?但這恐怕也是個“這裡從來就是這樣的”事,一個外地人發幾句牢騷也只能是白費口舌。沒有辦法,我也找塊幹的地方對著河面坐下。

  我們幾個就這樣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快半個鐘點,還是沒人來。我想起我曾經動過遊水的心思。就是這條河,在這天暖和一些的時候,我曾想就像葉子一樣在它的裡面淌一陣子。雖然說這會兒天涼了,但下水的理由也更實際了。我試著把手伸進水裡劃劃,想不到水溫比氣溫冷很多。

  “你可以走過去。”“走過去?”原來,她說,這河在這裡最深的地方也不過一、兩米。如果你像她一樣知道哪裡深哪裡淺,把褲腿卷高了,過河連衣服也不濕。“天熱遊泳的人就多了,”她又說。還有小孩爬到樹上向下面撒尿。“以前天熱的時候很好玩,”她說,“有陣子沒天熱了。”她最後這樣說。

  有陣子沒天熱了?我問她:“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她卻有點吃驚:“你不知道啊?”又自言自語似地說:“你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就來啦?嗯……”完全忘記了回答我的問題。這反應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也許我這回真的沖到一個我不該到的地方了。實情也許比我想到的更糟。我下意識地伸手到褲兜裡去摸錢:“這裡是哪裡啊?我是從上海走過來的。”

  女孩不再理我一問再問,跳起來就跑車站那邊去了。這真是我再也料不到的!一時吃不準是怎麼回事。等我回過神來覺得應該跟著這個會唱歌跑起來也很快的女孩回站裡去搞搞清楚,她已經帶了一大群人朝我這邊走過來了。那穿中山裝好像是待崗藝術家的人和那和藹的警察也在裡面。不管她在車站裡和他們說過什麼,會有這麼多人跟她過來,反正到這會兒她還沒說完,一邊走一邊還在和人辯。我猜他們八九是在說我,但又不曉得能有什麼好說的。除了我是從上海走來的,那女孩並不知道我更多的情況。而除了她,我也沒和誰說過更多的話。

  他們看看走近就安靜下來。那警察走到跟前問:“我女兒說你可能知道這裡是哪裡,這是真的?”這真太過分了!“不對,不對,是我問她這裡是哪裡,我不曉得這裡是哪裡,我問、她、這裡是哪裡。”我也來不及想這警察和唱歌的女孩是父女關系是個什麼意思,只想先把這個大誤會講清。還有還有,我“可能”知道這裡是哪裡?這是什麼意思?這裡是軍事重地?國家機密?別人不能知道?那女孩看我這樣來不及地解釋就滿臉得意的樣子,好像是說:怎麼樣?我說的吧!其他的人都很吃驚。

  “不是,不是,嗯,怎麼跟你說…,這裡的人都知道這裡是哪裡,沒有不知道的,但你不知道……說是順河走過來的?嗯,這也可能……那你想這裡是哪裡?”警察肯定我是一半迷了路便更加和藹了(我現在想想他也不是特別地和藹,只是不像警察罷了)。“我想這是哪裡?”我就告訴他們我的“大概在青浦和無錫之間,也許還不到青浦,或者就在上海城邊”的理論。我還告訴他們我不單是沿著河走,還路過一家漂亮的時裝公司,本來要看電影還要逛書店等等等等。他們好像對我的旅程很感興趣。我一閉嘴,他們就相互討論:他真是不知道。那他也許就真知道。嗯…他不像很聰明的樣子。有點傻。但這也許就是他的優勢……。我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還要測量我的智商。但我一開口,他們又馬上安靜下來,生怕漏掉了一個字。

  這樣講了半天,我才慢慢搞清楚:原來在這裡的都是些有夢想的人!現在想想,我實在是一開始就該明白的,但我怎麼能知道還有這麼一個地方?我最多只是在夢裡想想,又不是真有夢想。不錯,在這裡的人都知道這裡是哪裡,但問題是大家的想法並不一致。不,直接是一人一個說法!大家相持不下,議而不決。很明顯了,原來他們是把我當成了局外人,像那個什麼聯合國的觀察員,指望我能說句公道話。我開始設身處地地體會到他們的難處:好不容易有了個沒有定見的人,但我也不能為他們排難解疑,因為我沒有定見!但是,如果仔細地分析我的來路(我至少知道我是從什麼地方出發的不是?)也許就能推論出這裡實際上是哪裡。反正有不少人這麼想。

  這裡肯定不是“最好最真的歌”、“最不恂私的公務員”、“度人的智慧之河”或者“東方的精神故鄉”等等等等。不要搞笑!這裡怎麼說也還在上海邊上,相距不過半天的路。也不在去“五十年的愛情”、“媽媽還在”、“我們又相會了”、“啊,天堂就在地上”、“聽你說話聽到永遠”等等的路上,對不起。那麼,關於“不會臟的白裙子”、“遲到就是早到”、“一假放到明年”、“四十間臥室的莊園”、“最甜最甜的糖”、“不倒的結婚蛋糕”等等這些實際一點的呢?唉,關於這些,我又能知道什麼!

  沒有回不了家的危險了,我決定幹脆再睡一會兒,到那個什麼“湖心亭”去看看。我才這樣投機取巧地一想,就醒了。空調機低低地響著,外面是無雲的夏日天空,我想到那些會在樹上撒尿的孩子,不知道他們的夢想是什麼?不曉得那個唱歌的女孩在哪裡醒來?不曉得她說的“我的愛人”是在講誰?我開始想是不是也該有個什麼夢想,比如說:不會夾生的米,或者,寫一行堅不可摧的句子,至少,也常在夢裡走走,這回下水泡泡,再見見那些有夢想的妙人,雖說他們太一門心思,不大注意整理生活環境,但他們是些有趣的人!說不定,我還能看見你,盡管我們還不能說已經相互認識。

(1999.7)■〔寄自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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