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三月期
編輯:沙門

喬納森
這一半人的樂趣

  名著改編為電影,有犯眾怒的危險,也有自來熟的便利。譬如《紅樓夢》,婦孺皆知,所以每個婦孺都有權保有自己的一個版本,而且時刻準備著站起來捍衛自己那份版權。不過觀眾事先知道情節也相當於送給導演一匹快馬,可以上下馳騁,免除一環環累死人的交代。如果《大話西遊》不得不介紹豬八戒和牛魔王,不得不解釋緊箍咒和芭蕉扇,那真是不堪設想。

  《海上花》應該沒有犯眾怒的危險,不過它也得不到自來熟的便利。也許你先就要問:《海上花》算什麼名著?當然是名著,即使韓子雲的吳語原本不算有名,張愛玲的國語譯本總夠得上了。然而耐著性子讀完《海上花列傳》任何一個版本的讀者怕是少極了,這是一部寂寞的名著。張愛玲在《譯後記》的最後說:“看官們三棄《海上花》。”平淡的東西只會越來越平淡,即便承認它有價值,大家還是毫不猶豫地遺棄它,而且一棄再棄。偏偏侯孝賢和朱天文無意體恤懵懂大眾,敘事雲遮霧罩,攝影陰翳重重。好比是靈根慧種與腐木稗草一並洒入水中,說一句“沉者自沉,浮者自浮”了事。這部電影曾送到幾個影展參賽,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普通的中國人尚且不明就裡,你指望有教養的外國觀眾會在沒完沒了的“兩相好,五進魁”的猜拳聲中茅塞頓開?

  編劇只保留了小說很少的一部分情節,也許是不得已,花也憐儂在夢裡望見“一大片浩渺蒼茫無邊無際的花海”,《海上花》的細節同樣無邊無際。不過那些為電影所省略的部分往往又不是靠想象力可以補足的,所以知情人是看得心有戚戚焉,隔教的卻只好望花興嘆。王蓮生發現了沈小紅和戲子的私情,說什麼不肯再去小紅那裡,洪善卿倒勸他繼續做,蓮生道:“你也是在幫她們!”洪善卿立刻抗議:“你倒說得稀奇!我為什麼幫她們?”不為什麼,不過是小紅的兄弟事先已在洪善卿那裡走動過罷了,偏這一層電影裡沒有提及,不明底細的或要為洪善卿打抱不平了。如果說這還猜得到,哪怕猜不到也沒有大礙,那麼周雙玉尋死覓活要跟五公子一同殉情完全是她一手導演的騙局,為了敲詐五公子一萬銀元,這樣的事實恐怕會令不少觀眾心驚罷。我們原以為她雖驕橫些,到底是重感情的。

  與其把這些說成是編導者失手,不如將其看作一種追求。不錯,有人追求峰回路轉大起大落,追求懲惡揚善人間正道,但也可能有人追求些別的,追求長鏡頭,追求暗背景,追求觥籌交錯的喧聲中那點落寞,追求只見繁花不見海水、沒有起伏卻又無限隱秘的生活。

  老實說,我感謝編導的厚道。《海上花列傳》本是一部那麼讓人灰心的小說--當然不是說寫得不好,灰心也是一種動心,寫得不好根本不會動心--像電影一開場,眾人在那裡拿陶玉甫和李漱芳如膠似漆的感情取笑,王蓮生在酒桌上聽著,不作聲,不住地眨眼睛。此刻他的心是灰的。然而生活本身沒有公平可言,蓮生喜歡小紅,小紅背叛了他,娶了張惠珍,張惠珍也背叛他,蓮生情無所歸。阿珠問別人,王老爺做了官,應該快活嘛,怎麼還那麼不開心?多虧了編導,使我們這些觀眾不致於像蓮生那麼不開心。我們不知道剛烈的周雙玉是在搬演苦肉計,不知道心慈面軟的周雙珠竟連同洪善卿幫雙玉詐那一萬銀元,不知道教訓鴇母、不讓羅子富幫貼贖身錢的俠女子黃翠鳳後來與保姆攜起手來騙羅子富的錢財。眼前似乎只有一縷縷若有若無的遊絲,我們在瑣碎與平淡的消磨下忘記了生活的苛酷,或者,是我們不願去面對那份苛酷。也慢說婊子無情,誰又能在這樣的生活裡面承受得了那份情?

  我承認,沒讀過原著的觀眾跟我看到的其實不是同一部電影,他們的平淡不是我的平淡。倫敦Waterstone書店的袋子上印著小說《愛瑪》裡的一句話,我深以為然,它說:“世界上這一半人的樂趣,那一半人永遠不會懂。”

■〔寄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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