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五月期
編輯:王青鬆

狄 克
活著,等同於死去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我的意思是說,我知道我和別人不一樣,但是我並不奇怪為什麼我不同別人一樣,而是奇怪別人為什麼不同我一樣。

  比如說吧,很多人都不去想自己正在做的事,以及為什麼做這些事。就拿來說上學,從小學上到大學,沒人想過為什麼,只是順大流,大家都上,就一窩蜂地搶著上。上出來究竟怎樣呢?不知道。

  明明是自己的事,自己反而迷迷糊糊,不知就裡,由別人安排,自己幹願做個不用思想的傀儡。

  你看看這世界,這是怎樣的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用各種表揚、讚賞來引誘你按著它的軌道轉,一旦你轉完了,就一腳把你開出去。這個世界並不尊重我們,但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也不尊重他們自己。

  你說沒這麼嚴重吧?好,如果你是男的,你就穿女的衣服出去走一圈,如果你是女的,你就穿著三角褲、小背心出去走一圈,結果怎樣?我這樣幹過,讓我告訴你,結果我被警察抓了。你看、你看,連穿衣的自由都沒有,這還不嚴重嗎?

  你說我胡攪蠻纏?好,那我就舉幾個沒胡攪蠻纏的事讓你聽聽,讓你看看這世界是不是一個圈套。

  我覺醒的時候,也就是我覺得這個世界是個圈套的時候,是在我高三填志願時,我從小對哲學就感興趣,所以想也沒想,就在志願上填了“北大哲學系”。回家也沒和父母說,第二天就交上去了。誰知,班主任打電話通知了我父母,當天我一進家門,我老子就對我暴喝一聲:

  “狗日的兔崽子,你給我跪下!”

  說到這,我不得不介紹一下我老子。我老子在一家工廠當工人,當他還上學的時候,來了“文化大革命”,說知識沒用,我老子當時正為考試老不及格痛苦,一聽沒用,就扔了書本,高高興興的當“紅小將”去了。誰知後來就當了工人,還下了崗,一個月三百塊生活費,現在外面賣菠蘿過活,也就是弄塊黑板,寫“菠蘿一塊兩元”,在不起眼的地方寫個“小塊”。賣給別人時,就賣給大塊,再告訴人家,大塊,一塊十元。人家不樂意,他就把眼一瞪,把削菠蘿的刀子亮出來。

  他就幹些這類勾當,養活我一家人。實際上,他也是上了個圈套。

  我跪在床邊,雙手扒在床上,這個姿勢一擺,就表示我要挨揍了。

  果然,我老子拿出“家法”也就是他的寬牛皮皮帶,對我披頭蓋臉地抽過來,一邊抽,一邊罵:

  “狗日的兔崽子,‘北大哲學系’,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還‘北大哲學系’呢,我叫你自做主張,我叫你自做主張--”

  我趴在那裡,在麻辣辣的痛疼中,我模糊地想到,這明明是我自己的事,怎麼就叫“自做主張”呢?

  我老子覺得光用皮帶抽還不解氣,就甩起來給了我一腳。我當時是趴在床上的屁股抬的太高,腿叉的太大,結果這一腳就到了我的“要害”。

  我捂著“要害”蹦了幾下又在地上滾了幾圈,我媽就哭喊著,拍著大腿向我沖過來了。

  我媽也是“紅小將”出身,現在呢,她就在我爸賣菠蘿時,裝做和我爸不認識,去買我爸的菠蘿,然後跟別人說“好吃、好吃。”

  我媽一把把我抱在懷裡,對我爸吼道:“你個老狗日,打人也不看地方,把我兒子打出毛病來,我跟你拼老命。”

  我爸僵在那裡,提著皮帶面紅耳赤,剛才打我的威風也不知上那兒去了。

  我媽又對我喊:“兒啊,你不要怪你爸,你爸是為你好,填志願這麼大的事,也不跟我們商量商量,‘北大哲學系’咱考不取,咱也不想,咱就安安穩穩上個師范。”

  我一下就明白了,我這是上了個圈套。我天真地認為,所謂的“填志願”,就是你對什麼感興趣,就填什麼。而實際上填志願呢?是你想上什麼就不讓你上什麼。一切由分數決定。

  所以有的人上了三年文科,最後讀了理科;有的人讀了三年理科,最後上了文科;有的人明明作文寫得很好,最後卻不得不去體校掄槓鈴去了。

  你說,這不是圈套是什麼?明明是只看分數,卻還搞他媽的什麼志願。我看志願的唯一用處就是,明明你的分數比本科錄取線高,卻偏偏低於你那個志願,於是找個理由把你刷了。於是我們不得不填低於我們能力一檔的志願。所以志願最大的用處,就讓所有的人自願降低一檔自己的能力,讓聰明的人變笨,讓笨人更笨。

  你說這個叫做“志願”卻又並不能讓我們表示“志願”的東西,不是圈套是什麼?

  你還不服,那我就舉第二個例子。

  舉一個大家都比較關心的“愛情”吧。說到我的愛情,那真是“知我者為我心愁,不知我者謂我何憂”啊。

  我的愛情發生在初二,女主角是我們班的文藝委員,活潑漂亮,善解人意。

  我實在愛她愛得要死,就給她寫了封情書。

  現全文摘錄如下:


親愛的雲:(她叫范曉雲 )

  你好!

  你可知道,每天,都有一雙眼鏡(睛)默默的注視著你,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你的一撇(瞥)一笑,為了你的快樂而快樂,為了你的優(憂)愁而優(憂)愁。(這是我從一句歌詞裡學到的。)

  你知道嗎?那就是我啊!我要裝(莊)重的告訴你,我愛你。

  讓我們一起攜手去造一艘飛船吧,栽(載)著我們在外太空熬遊。(這是我在一本蘇聯小說上學到的。)

愛你的陳小三



  誰想到,曉雲就給我這一篇滿篇白字的情書感動了,於是我們就開始談戀愛。

  後來,不知哪個快嘴的同學給告訴了班主任,不知是不是因為那廝嫉妒。

  班主任就把我們喊去了。

  他說:“你知道你們犯了什麼錯誤嗎?”曉雲嚇得哭了起來,我理直氣壯地站著覺得自己沒犯錯誤,就說:“不知道”。

  班主任把手指在桌上猛一戳,大喝一聲“早戀!”

  范曉雲哭的更響了。

  “啊(上聲),這是什麼性質問題?你說。”班主任用手指著我。

  我說:“我愛她,這怎麼了。”(這是我在一部電影裡看過的一句台詞,覺得它很酷。)

  “你!”班主任氣得手都抖起來了,指著我說:“你道德品質敗壞,小小年紀,滿肚花花腸子,勾引女同學。”

  “你也是”,班主任調轉矛頭,指向范曉雲,“一個女孩子,不知道廉恥。”

  范曉雲幾乎哭坐到地上了。

  “愛情”,班主任又作語重心長狀,“你們懂什麼?啊(上聲)!不行,這事一定要告訴你們家長,要嚴肅處理。”

  我的頭“嗡”地一下就大了,我什麼都不怕,就怕告家長。

  從辦公室出來,我問范曉雲怎麼辦,范曉雲看了我一眼,突然“哇--”一聲捂著臉,哭著跑到教室裡去了。

  回到家,我老子正拿著“家法”等著我呢,他暴喝一聲:“給我跪下,小兔崽子。”我跪在床前,兩手扒在床上。

  我老子一邊抽我,一邊罵:“小兔崽子,小小年紀就耍流氓,想女人,我讓你想,我讓你想--”

  我媽在旁邊哭,一邊哭一邊嚎“天啊,我怎麼養了這麼個兒子啊,長大了怎麼得了啊--”

  我趴在床上,忍受著屁股上的徹骨疼痛,心想:“我他媽的沒幹什麼呀。”當然“我他媽的”是我現在加上去的,當時沒想,是因為我現在想來,更為當時不值。

  就拿我現在來說吧,我現在看女人,第一眼看胸部,第二眼看臀部,然後就想怎麼把她平放到床上去。可沒人說我流氓,而且有一段時間沒女人給我耍流氓了,還有人給介紹,有時候是父母,有時候是同事,這種介紹總是以一種關心的口吻開始的。

  “小陳啊,你年紀這麼大了,怎麼還沒對象啊?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我們單位有個小王姑娘……”

  遇上這種情況,我都是既來之、則安之。要我見面就見面,要我談就談。遺憾的是,每次我把女的放平到床上之後,那女的就要跟我“拜拜”了,理由大多是說我“不求上進、不思進取”等等,等等。

  我就搞不明白,居然都決定要分手了,幹嗎又要跟我上床。

  有一個女的倒是跟我說過,說:“你這個人太浪漫了,我愛你愛得發瘋,但跟你上過床後,仔細一想要跟你過一輩子,對不起,你找別人吧。”

  我倒不知道我“太浪漫”了,只知道我對什麼事都不太在乎。比如你跟我說新疆好玩。等到星期五晚上,我可能就坐在去新疆的火車上了,但坐了兩天火車後,發現星期一上班要遲到,於是又趕緊轉車回來,這倒不是我浪漫,而是我沒想到去新疆要坐四天三夜的火車。

  每當一次流氓活動結束之後,我的父母或同事都要為這次流氓活動來安慰我。

  一開始的幾天,他們不怎麼和我說話,而且還努力裝得和平時一樣,只不過他們總在偷偷看我,而且還努力不讓我發覺。

  接下來的幾天裡,他們不顯山不露水地在我面前利用任何一次機會有意無意地貶低那姑娘,而且要是我不制止的話,他們會一直貶下去,越貶越有勁,似乎那姑娘跟他本人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還沒完,以後的某一天,我正在辦公室上班時,會突然跑來一個同事,他先四面看看,然後一把拉起我就走,一般來說,會把我拉到一個拐角僻靜的地方,然後沒頭沒腦的來一句“你知道嗎?”其表情之莊重,似乎要告訴我第三次世界大戰今天晚上爆發。

  我給他嚇得滿臉嚴肅地說:“不知道”。

  我的同事以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站起來了”的語氣向我宣布:“某某某倒霉了!”

  我不知道某某某倒霉了跟我有什麼關系,所以我呆呆地看著他,但這並不能阻止他滔滔不絕地給我說一個女人的倒霉故事。

  說完後,他會帶著一種完全了解我的寬恕的表情拍拍我的肩,然後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那兒冥思苦想,那個某某某到底是誰。

  你看,就在我滿腦子女人的胸部,臀部的時候,而且不光耍了流氓,還把女人弄上床的時候,沒人說我是流氓。反而在我和范曉雲在一起時,我明明沒有一點邪念時,卻說我是流氓。

  由此,我得出一個結論。流氓不流氓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年齡,一個男人在十六歲以前,五十歲以後,是不能和親人以外的人有關系的,有的話,無論是什麼關系,都是“道德品質敗壞”、“流氓”或“老不修”,等等,等等。

  問題是我覺得,真正的愛情在我身上卻偏偏只發生於我和曉雲那次。

  盡管我只牽過她的手。但,當我一個人在校門口,躲躲藏藏等她的時候;當我們在一起做作業的時候;當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偷偷笑的時候;當課間餐是我喜歡吃的麻花,而她偷偷地把她那份省下來,偷偷留給我的時候

  只有在那時,我才覺得我的心,被一種巨大而溫暖的感情浸沒著。而且閑下時,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老是想笑,我想那種感情應該是愛。但別人說了,哪不是愛,是耍流氓,是道德品質敗壞。曉雲呢,曉雲是不知廉恥。

  請你告訴我,這世界是不是一個圈套。寫到這,我覺得似乎可以不用再寫了,但學業,愛情都寫了,不寫事業,似乎說不過去。

  下面我就寫寫我的事業吧。我工作的地方是一個研究院。

  有一天,院裡開會,院長做報告,題目是關於“創新精神”。

  院長是一個六十多歲的風趣老頭兒。說話很幽默,辦公室裡笑聲不斷。

  院長說:“創新,就要打破舊的思想摸式,打破各種條條框框。要獨創……”我聽的抓耳撓腮,鼓起掌來。

  院長見我鼓掌,一高興就說:“譬如說公共汽車吧,誰能保証將來公共汽車不是用輪子而是用腿跑呢?”

  底下人“哈哈”大笑,我也跟著笑。可巧的是,兩個月後我就接到為公交公司設計一批新款中巴的任務。我想到了老院長的創新精神,於是就在該是輪子的地方設計成了腿。而且為了美觀起見,我還把腿的外表設計成了女人的大腿的樣子,本來我還想給它們穿上褲子的,但後來我想到汽車天天在街上走,褲子肯定臟的快,穿臟的褲子還不如不穿,於是就讓四條大腳裸露著了。

  到了汽車交接儀式那天,我開著一輛這種車,從公司出來,身後跟著一排浩浩盪盪的這種車的車隊。

  到街上後,本來很熱鬧的一條街突然都靜了下來,每個人都站在原地,張著嘴,看著我們,我們走過去後,他們還使勁扭過身來看,有一個扶著自行車的家伙,身體扭的幅度過大,“叭”一聲摔到了地上。而我不動聲色地凝視著他們,繼續開我的車。

  這時有個交警過來了,他遲遲疑疑地揮動手臂,讓我們停下來,然後走到我跟前,他的眼睛這時還在盯著車下的腿看,然後他抬起頭,瞪著我,瞪了半天,他突然蹦出一句“有駕照嗎?”

  我把我的駕照拿給他看,他接過去,看了一會兒,然後還給我,又端詳了一會兒我的臉,才向後退了一步,對我揮了揮手,我又發動汽車向前“走”去了,“走”了多遠,我回頭看,那交警還站在路口,瞪著我們。

  我們一直開到交接場地,所經之地,萬籟俱靜。

  到達場地後,我過去對老院長說:“錢院長,汽車我開來了。”老院長像剛睡醒似的,把目光從四條腳上收回來,對我說:“噢,噢開來了。”

  老院長就對公交公司經理說:“老趙,是不是簽合同啊?”

  公交公司經理跟夢遊似的,說:“好……好”他還在看那四條腿呢。

  我想,那天早上,老院長正和趙經理相互吹棒時,突然從薄霧中“走”來了一排汽車,這排汽車上半身跟普通汽車一樣,下半身卻在該長輪子的地方長了四條修長、潔白、性感的長腿,而且步伐一致,雄赳赳,氣昂昂。

  要是我是老院長或趙經理,我也會覺得自己是在夢遊的。

  於是整個交接儀式便在夢遊的狀態下完成了,老院長和趙經理的報告也沒有做。

  第二天,汽車就上了大街。奇怪的是,這件事一點也沒引起轟動,報紙也沒登,就跟沒有這件事一樣。大家一致保持緘默。

  大約兩個星期之後,趙經理突然打視頻電話過來,我們研究所和公交公司都有一台視頻電話。這可是個好東西,盡管辦公室裡的人經常用它放黃碟。

  趙經理劈頭一句話便是:“你把我給害慘了”這時老院長端了個茶杯從他的小辦公室裡走出來,挺著個肚子,站在我身後。

  “那四條腿是怎麼回事?”

  “是創新”我說。

  老院長在我身後發了一會呆,突然斬釘截鐵的說:“對,這是創新”,然後轉身,端著茶杯,回他的小辦公室去了。

  我見老院長走了,就把電話“啪”的掛了。

  這時,社會在保持了長時間的沉默後終於對這種汽車發表見解,不過都不太好,什麼毒害青少年啦,什麼有傷風化啦等等。而且大街上的車禍率持續升高,人們經常看見這種汽車從事故現場旁慢慢走過。

  趙經理每天都打電話過來,求我們把車收回去,我一聽見是他的電話,就掛。最後趙經理痛哭流涕地對我說他“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我沒聽他說完,又掛了,他就沒再打電話過來。這之後,就聽別人說趙經理可能要吃官司,又說趙經理跳樓自殺了,最後終於有人說趙經理想出了個切實可行的方案,度過了難關。

  兩天後,我上街,見每輛那種汽車,都穿了兩條大的花褲衩。

  回到研究所,我就給趙經理打電話,祝賀他終於也有了“創新精神”。但趙經理一聽是我的聲音,就破口大罵。

  老院長也把我喊到了小辦公室裡,我一進去,他就給我鞠了個深躬,兩手按在辦公室桌上,頭也碰到了桌上,他說:

  “小陳啊,算我求你了,你千萬別再創新了,你知道我六十三了。”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從院長的位子上退休下來和從普通研究員的位子退休下來,那待遇是不同的。

  你說老院長都這樣了,我還能怎樣呢?只好從此以後,不再創新。

  有一天,我在辦公桌前按前人的樣子畫圖紙,一抬頭,看見了我對面的人,他的動作正好和我一樣,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哪就是:“我是誰?”

  我不知道我是誰了,因為我想和我做的都和我對面的那個人一樣。那麼我不就是他嗎?那我又是誰呢?

  我想了好久,終於得到一個結論:我誰也不是,我不存在。我既是張三,也是李四,就是不是我自己。

  如果我光想想,也就算了,偏偏我要到處告訴別人,結果別人就把我送到精神病醫院去了。

  在這兒我倒找到了我自己。你看,在這兒的那一個都是他自己,想爬的他絕對不會滾。想滾的,他絕對不會跳。

  這天上午,我跟以前一樣,從精神病醫院的窗口望出去。

  那個人又來買煎餅包油條當早餐了,他穿的西裝筆挺,站在煎餅攤前,遞給攤主兩個蛋,攤煎餅時,他就站在那裡,用腳尖去碰爐子,用手去摸摸調料盒。一個月了,每天他都這樣,下面他就要用手彈彈西裝的前襟了,果然如此,他伸手彈了彈,也不管到底有灰沒有灰。

  我實在忍不住了對他大喊:“你活著,等同於死去”。

  那人招起頭來,茫然地望著我,這時那個攤煎餅的神神秘秘地趨到那人跟前,對他小聲地說“神精病”。

  那人看了看精神病醫院的牌子,聳了聳肩拿過煎餅,去趕公共汽車了。

■〔寄自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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