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九月期
編輯:馬蘭

﹒嚴 力
歷史的黑白片

    有一年秋天的落葉不是黃的不是金黃的,也不是紅的,是灰色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黑、白、灰之中呈現。人也是黑灰色的,那時候京生盡力選了一件淺色的外套,他想 這樣看起來比較突出,可是他的情緒很低落,如果有什麼聯想的話,那麼肯定是往黑色 的方向走,於是他最後還是穿上了黑色的外套。這一年的秋天被保留在一盤家用攝像 機的黑白帶子裡面。 二十一年以後,京生十六歲的女兒潔妮,坐在紐約市裡的某張沙發上放這盤帶子,她這天的情緒不錯,放帶子之前一邊哼著歌曲一邊泡了杯速溶咖啡,還把看上去很舊的 一個本子放在旁邊,因為爸爸曾經對她說過,有興趣的話,看這盤帶子要和這本東西一 起看,並且補充說這可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也許你不會感興趣的,但那就是我年輕時 候的一部分,是不能改變的歷史。 第一個鏡頭是樓梯的台階,灰塵蒙蒙的台階上還有許多其他的垃圾。潔妮的第一個 反應是,它是黑白的,因為現在幾乎見不到黑白的帶子了,家庭的攝像機也都是彩色的 。 台階接著台階,還有拍攝者的鞋尖和腳步聲。畫外音說:“從四樓往下,走向門外的北 京的秋天。” 門外首先撲向鏡頭的是一張男人的臉,顯然他早就等在樓下了,他不好看 ,表情有些滑稽,三十歲的樣子。畫外音說:“這是唐唐,畫家,身高一米六,但是經常畫 兩米的大畫。”唐唐喊著:“我來拍,讓我來拍……”畫面在地上轉了一圈之後出現了京生年輕的形像,潔妮情不自禁地對著電視屏幕喊了聲爸爸。京生留著披肩的長發,在黑 色的外套裡面顯得有些憂鬱,潔妮估計他那時候是二十三、四歲。她把畫面定格了幾秒鐘之後鬆開了。她心想爸爸看上去很朴素,唯一那頭長發好像沒有修飾過。唐唐又喊道:“京生,您能不能叫我一聲叔叔?” 京生就說:“唐大娘,您的手端住了,不然拍出來 的片子會很抖,不能看的。” 畫面斷掉幾秒之後,出現了大街,還是唐唐的聲音:“可愛的長安街,到處是落葉。”畫面出現了地上的落葉,又抬起來拍下了幾個騎自行車的人,有 一個人越騎越近,原來是京生,他停下來之後拍拍車把說:“別小看這輛自行車,前幾天還為我們立下過汗馬功勞。” 就聽唐唐說:“對,對,對,我們用它馱過偷來的建築工地的木條,哈,哈,哈。” 潔妮注意到整個帶子上沒有時間的顯示,也許那時候的機器還不先進,或者是操作上不熟練,沒有把時間放上去。 畫面一下子變成了樹林,有一位女士在畫風景寫生,旁邊是唐唐,也是支著一個畫箱 在畫。京生的畫外音在說:“李爽和唐唐在三裡河玉淵潭公園的八一湖邊,畫秋天的寫 生,可惜的是這盤帶子是黑白的,體現不出金黃的秋天到底有多美。” 鏡頭湊近唐唐的畫,又湊近到李爽的畫,都是畫到一半的樣子。潔妮想起爸爸和這個李爽談過戀愛。畫外音顯然是李爽的聲音:“唐唐畫得比我快,唐唐,能不能給我一點桔黃,我這兒的擠不出來了。” 畫面上出現李爽走向唐唐及她的臉。潔妮雖然在老照片上看到過這個人,但 這時候的反應是她長得一般,穿著一件不知道什麼顏色的毛衣,在黑白的片子裡有點發灰,看不出來那天京生有沒有參加寫生。 畫面變成了室內,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在喝酒,畫外音說:“法師傅您就別喝了,留 一點給我吧。”能聽出是唐唐的聲音。“咱們湊湊錢再去買一瓶二鍋頭,”這是爸爸的聲音:“我這兒有一塊錢。” 另一個聲音顯然是那位叫法師傅的:“我這兒有兩塊多,夠了 。” 畫面又斷了,顯然是爸爸去買酒了,潔妮這樣想,她還想到拍這盤帶子的幾天裡,爸爸接觸的都是畫家,可爸爸除了畫畫也是詩人,那些當年的詩人朋友呢?聽爸爸講當年 的詩人朋友裡有芒克、北島、多多等等。看著看著,潔妮覺得拍的不像電影那麼精彩,就 定格下來去翻那本日記,她沒有從第一頁看,因為前面幾頁有許多塗掉的地方,而且還 有幾個地址電話,她索性翻找完整的段落來看: 說起編故事,唐唐是有前科的,他把我的哥們法師傅編到蘇聯去了兩次,但沒有成功 ,因為法師傅對他的話不放在肩膀上,所以造成不了壓力。後來唐唐還是不甘心地對法 師傅說:我沒讓你從蘇聯回來,你為什麼自己回來了,真讓我失望。 唐唐的移情也是因 為我夸了他幾句關於做什麼事情都很投入的精神,這一下他可神氣了,胸脯一拍地長了足足十五公分以上,並往下看著我:你也應該去個什麼地方,鍍不了金也要鍍它一身 塑料回來吧。 法師傅常常問我:唐唐最近有沒有犯病? 我總是聳聳肩膀地表示他不犯病的話還能做什麼事呢?對他犯病的技術或稱天賦我們還是有那麼一點自認不如的,因為他是那麼自然,好像醫生在做手術,醫生做手術當然是人道主義的。他把自己給做了。唐唐的 所謂犯病是指他常常呻呻叨叨,而且發明一些幽默的說法。 1979年的某一個晚上我去法師傅的畫室第一次聽見了蘇聯當代的地下流行曲,是一個叫維索斯基的歌手唱的,法師傅很認真地聽了一遍又一遍。我在想他和蘇聯到底有 沒有關系,這盤錄音帶意味的是什麼。法師傅點起一支煙,狠狠地吸了幾口,但也沒吐 出什麼來。直到過了幾天他畫了一個蘇聯紅軍的黑白色油畫才使唐唐和我都鬆了一口 氣,唐唐說的話就不必重復了,我則說:他的畫是在與那盤錄音帶進行對比,以此也對照了歷史的過程。唐唐說我太認真看待法師傅了,因為法師傅早就不關心政治了,我說 我沒提政治,他說不管你提不提,反正這個世界的問題不是提出來的,而是早就存在了 ,你只是去強調一下而已。而已?我說法師傅是在創造藝術作品,此作品將一直在發表 自己的內涵。法師傅是他爸爸在蘇聯工作時生在蘇聯的,而媽媽則不知道是蘇聯人還是中國人了。法師傅只是說:又認真了吧。好像他從來就沒認真過,沒認真結過婚,沒認真吃過飯,也沒認真穿過衣服。他不認真的態度使他成為我心目中的最早的行為藝術家 ,所以我給了他一個外號,這個外號的內容就是他對自己生活傳統習慣的不認真,即對自己的違法亂紀,但人名用四個字是太多了一些,就選了違法亂紀當中的兩個字:法亂 。 但唐唐認為這樣不夠親切,他認為以年齡和繪畫資歷來講,法亂是比我們更早在手 上沾上紅顏色的,所以就稱他為法師傅。這個名字在北京西城的三裡河叫響之後,又使 三裡河也跟著沾光地被稱為:河區。 現在法師傅已經兩次因為他的畫登上了美國紐約時報周末版的雜志上,使他對歷史題材的繪畫表現之名氣超出了河區和北京。而他則舉 起老花眼鏡說:一筆一筆地畫寫實的東西太累了。他說的是真話。但他的眼睛畢竟與其 他寫實的畫家不一樣,他用歷史的觀念把色彩放到內容裡去了,表面的黑白效果引起 內容的歷史色彩感。這是我的想法,法師傅只能同意,因為他已經不想與我爭了,尤其 在我喝完酒之後把他的床躺在我的背下時,他認為我說的太對了。我和法師傅住的不 遠,我有一次喝完酒從他家回去,特意數了數是多少步,一共是兩百步減十四步,如果減 掉我打晃的三十多步,也就是一百五十步。後來我清醒的時候再也沒計算過,總之每當 法師傅告訴我唐唐要去找他時,我就想唐唐從法師傅家到我這兒來要用一百六十步,總 之要比我多十步。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唐唐時,他說腿長一點點的意思是逃得快,他還在 計較那次我們偷木條時他逃走的事情,當然也是在揭發他自己,他的這種勇敢的精神 ,說心裡話,一直對我有積極的鼓勵作用。 發現法師傅就住在我家不遠的地方是在1979年,我們星星畫會舉行的活動驚動了社 會的文化意識,當然也驚動了我和他發現互相的窗戶拐一個彎就能看見,在我們成為 會友的前提下,我們更成為了互相增添麻煩的好朋友。其實我給他的麻煩要比他的多 得多,這一點他心裡很清楚,只是拿我沒辦法。我開始往他家帶一些熱愛藝術的外國人 ,那時候外國人在北京的活動是被注意的,只是他一個人住,家裡人沒有和他住在一起 ,所以比較方便。與西方世界隔離很長一段時間的我們對外界人士有極大的興趣,而且 油畫又是從西方傳過來的,所以我們有理由冒一定的被注意的風險與他們交往,當然 因為我們問心無愧,畫幾張畫甚至賣幾張畫又能怎麼樣呢?我們為此還能看到他們從 境外帶來的畫冊,學習一些技術或觀念上的東西。而這些外國人當然極其想看到文化 大革命後的中國及日常生活中的事情,我們交了許多外國朋友。法亂有時候對我有一 些抑制作用,我畢竟比他小好幾歲,不免有時得意忘形地不顧某些現實的局限,他則穩 重得多。我在他那兒喝多了之後都是他收拾,經常弄得我酒醒之後不敢抬頭看他含情 脈脈的眼光,按唐唐的話說:那可是法師傅的魅力所在,這是他堅定支持你的暗示。我 說這不叫暗示,這叫讓我學習什麼叫反省。 有一天我去法師傅家,聽見裡面有人在說話,就沒敢敲門,因為說話聲是一個女的,後 來才知道是唐唐借了法師傅的地方復習功課,都已經快三十歲的人了,還復習什麼功 課呢,我很久都沒敢想通這個問題。不過唐唐不久之後,什麼功課都不復習了,因為有 一天他一覺醒來發現頭發一把把往下掉,幾個鐘頭之後,就削發為“妮”了。“唐唐啊,”法 師傅很親切地對他說:“是不是功課做的不及格呀?” 而唐唐則很認真地回答說:“這叫 鬼剃頭,醫生都不是很清楚是什麼原因,” “是啊,”法師傅打斷他的話說:“我比醫生清 楚。” 把唐唐氣得戴上帽子,走了一百六十步來找我,也許是一百五十五步,他生氣的 時候會走得快一些。我知道打那之後他很久沒談戀愛,他借機躲在家裡畫畫,還特意畫 了幾張禿頭的自畫像,有一張被我收藏了,作為他功課不好的証據,這是多少年以後也 改不了的事實。 潔妮心想這是不是爸爸的小說或回憶錄的手稿?因為讀起來不太像日記。爸爸的胃 病看來就是喝酒喝的,至於其他的原因嗎,就是沒有現代人所說的自由,但是他們在帶 子上並沒有太多的表達,也許不敢吧。她翻到了這麼一段: 操! 1976年4月之後,詩在中國歷史上又一次成為了“兇器”,我和北京比以前又覺悟了一 些,而“兇器”最好的刀鞘是個人房間裡再裝上一把鎖的抽屜! 當時我們沒有想過以後,我們所做的文學藝術創作基本上是個人存在的需要,文化 使我們對理想有自己更加豐富的表現方法,但基於局限,我們所能達到的極限就是在 幾個親朋好友中來表現智慧,因為沒有經濟利益的參與,我們的作品變成了自然的現 象物,現在想起來它們確實單純多了。不過,我們無法不受社會結構對人類生活的安排 ,而統一的價值標準在物質上鉗制著每一個人的時間安排,社會主義的公平性造成了 我們想方設法地擠出不受集體影響的時間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泡病假成了那個時代 許多人尋找自我的一種方式,或是躲避被改造成自己不想被改造成的模樣,當然也有 不少年青人僅僅為了有更多的時間去談戀愛,才想方設法地泡病假。而我們這些人則 用泡來的時間除了談戀愛之外,更多的是去畫畫或寫作,但我們也面臨自己家裡的“警 察”,父母們會詢問為什麼不去上班,一天兩天還可以解釋,時間長一點就要再編一套 瞎話來搪塞。所以父母不在家的幾個朋友成了我們羨慕的對象,其實他們的父母不是死 在文革中就是還在監獄或鄉下改造,但我們就常常湊在這樣的朋友家裡得到自由的滿 足。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我們對作品也相對地不那麼愛護,因為它不代表經濟價值,它只 代表一種情緒的轉移。在與情緒基本相同的同輩的交流中獲得了被欣賞的滿足之後,作 品就好像完成了它的任務,再加上這種作品的抽象性很容易被解釋出不同的意義,很 容易被階級意識的人當作攻擊的把柄,所以許多這樣的作品就被我們自己動手毀掉了 。但它們事實上存在過,也被一兩個好友看見並欣賞過,也有過它們的精神價值。這是一 個什麼樣的經歷啊。法師傅當過兵,復員後沒有去找工作,唐唐被單位開除是自己巴不 得的,而我則讓胃病“幸福”地折磨我,當時我拿著病假條遠比拿著鈔票過癮。被迫的集 體性的時間浪費了中國人無窮的智力,也造成了無法估價的更長一段時間的後遺症,因 為它如今還在各個領域裡為害作崇。 法師傅很早就開始用黑白式的油畫來突出歷史 的批評,唐唐則用年青人在房間裡的無聊狀態和色彩沖突的畫面來表現悲哀的極限。我 們並不是在欣賞自己的與眾不同,而是在悼念被浪費掉的人的能量,尤其從世界范圍裡 來看,我們對自身的探討被虛夸的東西埋葬了多年之後,清洗的工作又將耗費多少本 來可以澆灌樹木的“清水”,我們又要挖多少口井來彌補這個欠缺呀。而更重要的是絕 不能讓這類事件在將來的歷史中重復出現! 顯然這段東西是後來寫的,是什麼時候呢?是十年還是五年前?潔妮翻了幾頁,找到 了最後有一段文字說九四年馬上就要來臨了。。。。。。看來是九四年之前,之前多少呢,她 繼續翻找,翻著翻著翻到了吸引她目光的一段: 我爺爺的古畫收藏據吳昌碩的關門弟子,上海畫家王個移在1978年我爺爺平反時對 我說的:“真是可惜了,你爺爺的古畫收藏在上海也沒幾個有如此豐富的。而現代畫家 中,潘天壽的畫,有不少精品全在你爺爺那裡。” 我說:“是啊,1966年8月抄我家時,紅 衛兵從半夜十二點一直燒到早上六點,把上千幅畫全燒掉了,接著的幾個月又被抄了 四、五次,還能剩下什麼呢?” 我爺爺的爺爺是清朝末年時期的畫家,曾畫過一些手指 畫,是一個居士,我爺爺對畫的愛好顯然是受他影響的。至於潘天壽,他和我爺爺是同鄉 ,又有兄弟一樣的情誼,我爺爺有過他的很多畫。 我爺爺後來在單位私設的“牢房裡”自殺了,那是1968年4月14日。我得到這個消息時 是一年之後,因為第一次抄家後不久,爺爺說他保護不了我,就從上海把我送回在北京 的父母家,我是在北京出生後就被送到上海祖父母家的。我父母把這個消息瞞了我一 年。 我父親為此也受到牽連,再加上其他人的陷害,1970年他在五七幹校被隔離,那時我 已從五七幹校回到北京等待中學給我分派工作,媽媽的來信說起此事,並說家人不能 去探視,使我又一次無比地茫然,那年我十六歲。父親後來被秘密運送回北京的單位“牢 房”,說起這個“牢房”,是中國科學院屬下的印刷廠的一個小院子,一個我父母的好朋 友悄悄把此消息透露給我媽媽,有一天我就悄悄地找了個機會翻牆進去,並躲開看守 鑽進了關他的小屋,他看上去還可以,除了語錄外,他還有一本中英文的化學詞典,因為 1949年前他在上海滬江美國教會大學讀的是化學,而滬江的課是用英文教的。據他說 在這隔離的幾年裡幾乎把這本詞典從頭到尾地背出來了,那是1974年,我已在工廠幹 了三年多的鉗工了。1975年他被釋放後,查出患了乙型肝炎及營養不良等狀況,於是在 家治療,他在家還真運用他的英文底子翻譯了兩本英文書,一本是美國化學巨頭G。T。西 博格與W。R。科利斯合著的“人與原子”,另一本是英國化學家HAZEL ROSSOTTI著的化學 世界導遊,但肝炎不饒人,於1981年奪走了他的生命。而這兩本書都是在他去世後的1982和 1984年才出版的,他沒有看見自己的勞動果實。更遺憾的是我因為寫現代詩和畫現代畫與他經常抗爭,他受了各種磨難後怕我為此被抓,就一直讓我放棄這種意識敏感的創 作,而我並不聽他的,以為他太膽小,以為他不懂年輕人的思想,就在他去世前我還在 與他爭吵,好幾次我從家裡搬回工廠的宿舍去住。現在想起來則是無窮的感慨,當時唐 唐也一樣,他與他的父母抗爭的程度不亞於我,有一天,大概是1978年的夏天,他媽媽 為了阻止他畫現代畫,把他房間開關的保險絲拆掉了,我們坐在漆黑的房間裡聊著法 國的馬替斯,有一個被唐唐起了綽號叫“少爺”的女畫家也在場,她就更慘了,家裡連畫畫的空間都沒有,只好到公園或朋友家裡去畫,那時候我們三個經常在一起,我和她還談過一段藝術氣息很濃的戀愛。她就是後來因為與外國人談戀愛而在1981年被判勞教兩年的李爽,她也是星星畫會的成員,她的事件在全國廣播,後來全世界都有了反響,她被提前兩個月釋放後去法國結婚了。想起那時候的唐唐,他確實表現了超強的毅力,不但與家人抗爭,還辭職當一個徹底的現代畫家,周圍的一些畫家為此也受到他的影響,並把採取一些在當時是很激進的行為當做藝術上的堅定,李爽辭職就是在他的之後。而 我則把能抓到手的白紙上都寫滿了詩,並且突然瘋狂地畫起畫來了,於是忙到胃在酒和情緒的進攻下不得不去找手術刀的幫助。唐唐的胃口一直比我好,我曾因為喝多了酒及情緒低落使胃部穿了孔,而唐唐為了以示公平,之後也穿了一下,並且以此為豪,碰到我就說咱們兩個打平了。後來,唐唐總把我酒後寫的詩稱為“寫不滿整張紙的玩意兒”,稱“少爺”和我在一起的那段時期為“值得懷念的青春藝術期”。 潔妮嘆了一口氣,裡面講到了她的爺爺,爺爺的父親,甚至爺爺的父親的爺爺。她覺 得時間的幻覺出現在她的腦袋裡面,可是出現的卻是當今電影裡面科幻的場面,因為她沒有當年的視覺經驗,也就呼喚不出那樣的畫面。她覺得有點累,就站起來在房間裡 面走了一圈,走到自己的房間時還查了一下電腦裡有沒有新的電子郵件。不過她又坐 回到沙發上,讓帶子繼續運轉,畫面出現了一大段看不清楚的形像,顯然是沒有錄好,光線特別暗,只有兩句對話很清楚,先是爸爸的:“別他媽的拍了,讓人抄走的話,全是罪証 。”另一個顯然是拍攝者的聲音:“不就是蠟燭舞會嗎?有什麼怕的?” 還有一個聲音說 :“拍腳別拍臉。” 接下來模糊的畫面也沒有了。潔妮再次把它停掉,再次拿起本子翻到 其中一段: 法亂最近對我出示了一封唐唐給他看的信,據唐唐講,這是我給他寫的,因為是打字的,無法按手跡來辨別,但是顯然是唐唐自己編的,他故意把信放在了法亂那裡,因 為知道我經常去法亂那裡聊天,明擺著又想造點故事來達到他的智力滿足,反正他已 經上癮了。法亂說“可能是性壓抑,也可能是覺得只有你還對他說的事情表現出認真,可 能你們兩個都有病。” 我說不管有沒有病,他是想與咱們討論同性戀的事情,也許以此來暗示他有同性戀傾向,如果我們認為同性戀是完全能理解的,那麼他就會感到安慰。法 亂認為唐唐顯示出對社會問題的“性”趣,証明了他成熟了,是好事。我笑了,因為對唐 唐這個已經快四十歲的人還用成熟不成熟的詞句時,充滿了幽默感,也很對得起唐唐 平時的那些起伏頗大的言行。下面是唐唐自撰的所謂我寫給他的信: 唐唐: 我有一件事情要向你証實,很多年前的一個夏天,你告訴我你以後也許會轉向“同”的,當時社會上並沒有討論同性的風氣,我還記得你對我說這個的時候我還特意想了 想你是什麼用意,現在你經過了婚姻以及離婚,經過多年的動盪生活,是不是還有那種 感受呢?或者你當時只是為了嘩眾取寵,表現你與別人不同的地方,如果是這種虛榮,也 就算了,如果不是,那麼我很想與你討論一下你是如何感受的。我之所以現在提出這個 問題,是因為你已經在離婚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女朋友了,甚至不談論女人的事情。我 雖然不是這方面的醫生,但作為朋友和對現代生活的興趣,我們應該有一番議論吧? 我先來講講我對同性戀的看法,先從生活經驗的角度入手,我也常常感到如果沒有性的需求,我更願意與男人交往,但這並不意味女人在其他方面都不如男的,而是社會以及文化傳統給了我既定的觀念:與女人的交往如果沒有性的原因是很難交往的,哪怕沒有性的關系,也是在與女人交往,主觀意識上是無法逃避傳統輸入在我腦袋裡的:“女人在感情上的要求是第一位的”以及“女人在感情的支配下常常是不考慮原則的”說法,我相信在百分比上這種說法有一定的優勢,但並不是女人都這樣,但為了避免識別的麻煩,所以在進行事物性的工作時盡量避免與女人共事,這裡也同樣証明了男人失去了某些機會,其實,男女在辦許多事情的時候,都把對方當做一個辦事情的伙伴,根本沒有必要想到性別,我有點說遠了。被女人愛和去愛女人都是男人感到滿足的事情 ,但僅僅通過這個不足以証明男人是英雄,男人是不是真正的英雄需要其他男人來承 認,所以男人對男人作為英雄的要求是既能獲得女性的熱愛又能在男人領域裡出類拔萃,不少同性戀者在男人的領域裡獲得成就,但因為不與女性交往而失去了一些色彩 ,而女性對男的同性戀也不感興趣,因為在她們的眼裡他們已失去了作為男人對她們來講的意義。所以男同性戀在人與人的交往上給自己剩下了更多的時間,加上社會的歧視,他們只能更多地在不需要和他人合作的領域裡發揮,所以在文學藝術創造的領域裡他們有更多人數上成功的比例。而你,唐唐,也一定有不少看法,尤其當你無法確定自己的性傾向時,我作為朋友來提醒你最近有冷落女性的嫌疑,而且有更加依賴男性友情的趨勢,也許你是喜歡與男性交往,但也沒有與同性做愛的想法,那就是另一種人,他在同性戀與異性戀之間,當然也不是雙性戀,所以這需要起一個名,在有了“同性戀”“異性戀”“雙性戀”“自我戀”“男”和“女”之外,我把他(她)叫做“性獨戀”,而你有點符合這個標準,所以你要是有不同的看法,請馬上回信說明,不然,“性獨戀”就將是你的綽號了。 京生1983.11.3。 當時的唐唐迷上了寫小說,亂編一些東西來滿足自己,他甚至沒有打算發表,就是為 了在朋友間表現他的才能。關於他對小說提綱的設立,我後來了解到他把它們卷成一 團放在枕頭邊上。其中還有我喝醉酒的一個故事,他在後來的日子裡經常用來當作逸 事消遣。事情是有的,有一天我吐完後躺在他的床上,體力上基本已經緩過來了,我翻 看著枕頭邊上的一堆紙,腦袋裡並不清醒看的是什麼東西,另一邊是他們在侃著關於 現代繪畫的色彩及某某人的作品。小說提綱是過了幾天我在見到他時提起來的,他說別 提多慘了,那卷提綱後來被當做擦顏色的紙用掉了,因為有人粘到了畫上還沒幹的顏 色,就順手把這幾張紙拿去擦衣袖上的顏色,他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挽救,所以他也 忘了當時所記錄下來的全部內容。我說我隱隱約約還記得一些,他就非讓我幫他回憶 並寫下來,我在他一再懇求之下,只好去努力回憶地寫了,他看了之後說這不是他的,肯 定加入了不少我的東西,我說當時我剛吐完,所以簡單看看也記不全了,他說現在看你 寫的真不知道是你的還是我的,不管怎麼樣,後來我們同意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他是在 某天晚上閑得無聊時隨便寫的,也只把它當做一種下意識的情緒消耗,而我又是在酒 醉之後恍恍惚惚地前後行跳著看的,所以現在寫下來的東西是難以解釋說是屬於誰的 了: 1)現代人是否是繼承了全部人類發展史,從語言角度講是絕對的,因為語言的血緣 從來就沒斷裂過,連啞巴也無法避免的,他們的手式是語義的代號。那麼,只要你使用 語言就不必擔心與人類史的脫節,也就不必刻意去追求描寫對過去的了解來証實你的 歷史責任心。為什麼我們非要用能背誦一大堆過去的名人來表明多麼有知識呢?現代 人要記錄的本身的時代已經時間不夠用了。 2)如果一個人所標榜的道德是以他自己的行為來作列証的,就有著某種吹噓的成份 ,但這並不形成對別人具有破壞性,破壞的只是他自己在別人心中的形像。為什麼人不 能自己說自己好呢?也許是怕別人笑話所造成的,我們的文化不允許自己夸獎自己,也 不允許你夸獎你,夸獎必須是針對另一個人的,而且也不可以兩個人互相夸獎,互相夸 獎也意味著同謀。這種文化所造成的人際關系雖然是人性加上文化所致,但因此証明了 我們所避免的一些東西是反自然的,而這文化又是僵死在一種數學式的形式上。 3)當男女的互相佔有用婚姻來保証之後,男女各自或某一方與第三者進行其他故事 是多麼自然的一件事啊,而且這種關系的主次之分也像數學一樣清楚,去讚美這種關 系好像不太雅觀,但畢竟到了可以讚美的時候了,可不是嗎?經過了人類多少年的譴責 之後,這種關系一點也沒被損耗,証明了它的堅不可摧,從這一點講就值得讚美,就像 讚美一塊石頭。 4)主角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所要發生的故事情節隨時能在書中查到,但每一個時代 有它不同的玩世不恭的故事情節,既表明這個時代的特征又能預示下一個時代的可能 性。有參照物的玩世不恭很容易模仿,創新的玩世不恭要冒不被理解的險,正因為它的 冒險性質,才造成不少人樂於此道地進行著,但大多數屬於嘩眾取寵或純粹意志力的 表現,智力上超前的玩世不恭才是這個主角所要承擔的。 5)現代人已經習慣:如果某個空間沒有門,門上沒有鎖,那麼裡面就是不能睡覺的,或 者睡下去也不會踏實的。而不能睡覺的地方也必然沒有床,從這個意義講,有床的地方 ,夢都已習慣了門和鎖。那麼,內心的門是不是也這樣呢?也要有鎖才可以安心呢?所以 主角要表現如何拆門但又不得不把門裝回去的失敗經歷。 他看完這份東西之後很認真地想了一會,眨著一對並不凸出的眼睛說這是很奇怪的 事情,因為他覺得這應該是他的感覺,但又記不起來曾經寫過。他說別騙我,這裡有不 少東西是你的發揮。我說那當然,你非要我寫出來,我雖然記不住那麼多,但也是因這 個發生的過程才產生的,所以不管怎麼說,這個提綱誰用都可以,你說吧。他說這樣:摸 彩怎麼樣?誰摸到誰寫。我說寫的人並不幸運啊,這東西你認為好寫嗎?他又不停地眨 眼,好像他的眼睛會思想似的,果然他在停止眨眼後說,那就一人寫一半,不寫的話太浪 費了。我假裝聽不懂地問這是浪費嗎?他說不算浪費的話也算是遺憾吧。我說你還真認 真,真要寫啊?他盯著我看,眼睛這次沒有眨,他拿起提綱就要撕,我說你先別急著撕,你 先眨眨眼睛,証明你在撕的之前想好了才決定的。他一楞,就開始快速地眨起了眼睛,操! 他說你真沒勁,不就是寫幾個字嗎,我來寫又有什麼呢?我說那就你寫吧。他想想還是 不甘心,就說有沒有更好的辦法來處理它,我說咱們現在這種狀態就可以寫,寫的時候 這份提綱不就直接成了內容了嗎?就這麼決定了。但他又開始眨眼,他說剛才咱們進行 討論的這一幕又讓誰來寫呢?我說你煩不煩,這麼簡單的事你就劃兩筆解決它吧,他就 是不同意,他說他可以寫,但我必須給他買瓶酒。我說你買酒我來寫,他也不同意。結果 是不了了之。 潔妮發現有不少段都是在寫唐唐,她突然想起前幾年爸爸什麼時候說起過唐唐,說他 九十年代中期得了病,腦子裡面長了什麼東西,後來就沒有再聽說過。他是不是已經一 病不起或死了? 本子裡面的東西最晚是寫於九四年前的,可能斷斷續續寫了五、六年 ,因為第一頁有1988年去看電影的記錄。她接著往下翻閱: 有一天我在一本雜志上看見一篇用我名字署名的文章,而那絕不是我寫的,內容是 說我離開祖國八年多之後,回國探親的感受。我馬上就想到這是唐唐開的玩笑,想馬上 給他打電話,但又一想我越反應快越使他得意,我能想像他寫這篇東西時的那種過癮 的程度,尤其是能在雜志上發表出來,用我的名字。他肯定覺得這次把我送到美國去了 ,我偏偏要讓他出醜才行。我想我可以給那個雜志寫一份控告信,但又一想,一般控告 都是關於盜用文章內容的,哪有別人給你臉上貼金還要控告的呢,況且這篇文章寫得還 挺像回事的,我的經驗中還沒聽說過這種事情呢。尤其當我的另一個朋友打電話詢問 我,是不是一個同名的人,也就是說真有這麼一個叫京生的人是從國內出去的,然後回 來探親後寫了這篇文章,我沒把唐唐的玩笑說穿,而是說可能就是一個在美國的同名 的人。我暗自也有點佩服唐唐這小子夠有創作水平的,他非要完成把我寫成在美國生 活的玩笑。他非要讓我參與這個幽默,他想說明什麼呢?說明文字創造事實的能力嗎?或 者是強調卡夫卡小說裡面文件比人更重要的觀念?當然他也許已調查過或訪談過一些 回國探親的人之後,想寫一篇這樣的東西來彌補他從來沒有出過國的遺憾,或是為了 証明他不用出國就可以寫出出過國的人的心理,總之他肯定是有不少用意的,最起碼 他在一步步接近他的目標,發表了這篇文章之後他的下一步會是什麼呢?就算我被他 描寫成一個離開祖國又回來的人,他獲得了什麼呢?他想証明的東西是現代的,這一點 我決不懷疑,他想証明現代人的歸宿感依然離不開母語和種族,這一點也可以成立,反 正裡面還有些東西。我靜靜地想起了一個故事: 那是說現代藝術剛剛流行不久的時候,一個鄉下富翁為了表明他是有文化修養的,就 特意花一筆大錢讓手下從大城市邀來一個現代藝術的展覽,展廳布置完了,富翁的兩 個兒子先睹為快地偷偷溜進了展廳,當他們看到幾幅潑墨圖鴉作品時,一個對另一個 緊張地說:咱們趕快離開,這兩幅畫肯定被人破壞了,不然會被認為是咱們幹的。他們 就一溜煙地逃走了。 我想唐唐的某些用意也會讓人感到這樣一種難以深入的感覺,我第一感覺就是他在 與我開玩笑,其實更深的意思是鏡子的原理,從出國又回來的人身上照見了自己某些 其他鏡子照不到的東西,他把我放在這麼一個角色裡,為了更便於描寫人物的特征,畢 竟他與我已熟到什麼樣玩笑都可以開的程度。而中國開放市場經濟之後所出現的許多 新東西裡的象征性,並不是都能一下子捂出來的,說不定唐唐自己也不是那麼明確,但 他感應到了,他先採取了行為,結論則是遲早會沉澱下來的。 潔妮覺得裡面寫唐唐的還是有些情節的,於是就翻找有唐唐字眼的段落看,於是又 翻到了下面的這一段: 雖然唐唐個頭不高,但常常願意表現他的體力,可行為的表現總是比較累的,最容易 的方法當然是語言,他於是編些故事給朋友聽,最有名的是關於十八袋方便面的故事 。講他如何與女友在一起三天沒有出門,幹了十八次那種需要體力的事情,而這三天共 消耗了十八袋方便面。過了兩年他說是十五次,又過了兩年他說是十一次,方便面還是 十八袋。而真正是多少次誰也不知道。我對他說既然說是十八次就不要改成十五次十 一次,誰還會相信你呀。他說這你就不懂了,給人一點想象的余地才有味道呢。我說你當 時編故事的時候如果說成三天一次也沒幹,那才更有想象余地呢。他眨著眼想象如果 真是那樣的情景,並且點著頭。他說那三天裡還畫了一張女友的變形肖像畫,現在畫也 不知道哪裡去了。他感嘆以前的那些畫被扔了或毀了真是可惜。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因 為那個時候是1977至1980年,沒有幾個人在中國畫類似馬替斯但又超越馬替斯的畫,唐 唐的畫在當時是獨一無二的,可惜的是全被他毀的毀扔的扔,可能只剩下了兩三張。說 起那個年代,尤其是1977年左右,所有的故事都連著政治,因為政治沒有放過任何一個 中國大地上的角落,七十年代中是中國民間思想開始活躍起來的年頭,唐唐那年開始 了畫大畫的風光日子,他周圍的幾個朋友都覺得他是個人物,我作為跟他初次相識的 朋友,總覺得他的畫與我的詩有些相似,可惜他認為我的詩拐彎太多。能不拐彎嗎?在 那個年代,所有的字全與政治的想象聯系在一起,萬一被那個人告發一下就會影響終 身,所以才有後來的朦朧詩一說,真正擺脫不拐彎的寫法可能要到1980年以後,而真正 現代詩能在報刊雜志發表則是更後來的事了。唐唐有做生意的頭腦反而是耽誤了他的 繪畫,他卷入1980年前後的集郵潮,還卷入買賣古錢幣的民間市場,沒賺多少錢卻扔進 去了幾年的時間,而此時的中國現代繪畫可以說是直線上升地往前沖刺,等他意味過 勁來才又重拾畫筆,而我這個1979年才突然畫畫的人已經畫了比他多得多的畫,比他 更了解中國藝術市場是建立在外國人身上的,為了能有更好的條件畫畫,必須要讓一部 分畫賣出去,而那一部分油畫必須是比中國其他現代畫更有現代性的,或者是更移入 個人情感的。然而大量的各種流派的東西越來越繁榮,唐唐只好沉下勁來艱苦地像從 頭開始那樣地去畫,同時也因為生活經歷及年齡增加,他也開始小說的創作,九十年代 的商品大潮對他的影響反而小多了,因為他早在八十年代初期就上過當,他,不適合做 生意。 盡管他不適合做生意,但他更關心做生意的一些細節,那是為了寫作。我嘲笑他這種 類似體驗生活的寫作方法是中了毒,他一伸手問我,有沒有解毒藥,我說解毒藥就是寫 你自己的生活,別寫你不了解的領域。他說寫你倒是我的拿手好戲。沒想到他真的開始 寫,而且寫到不過癮的時候還把我編到美國去了多年。 潔妮合上本子之後,笑了起來,因為事實上爸爸是像唐唐說的出了國的,爸爸為什麼 要說沒有呢?反而說是唐唐造假,爸爸是什麼用意呢?潔妮想起爸爸現在正在中國出差 ,打個電話問問吧,她是那種有什麼事情必須馬上做的性格,這與她媽媽很像。潔妮撥 通了電話,但是沒人接,索性又給在紐約上班的媽媽打了電話,媽媽聽她講了之後,笑 著說:“你爸爸表現的是其他的東西,據說是觀念,細節不要太去認真,不過具體的回答 還是要問你爸爸。” 潔妮放下電話後才想起帶子還沒有看完,於是接著看。畫面又出現了那個叫法師傅 的人,他在往一個巨大的茶缸裡面倒水,畫外音是爸爸的:“法師傅倒的是菠菜汁,因為 用一毛錢買的一堆菠菜如果不馬上吃的話就會爛掉,法師傅想了一個好辦法,就是把 所有吃不完的菠菜煮成汁,而這汁就能喝好幾天。” 法師傅端著茶缸喝,什麼話也沒有 說,但是對著鏡頭笑得很開心,爸爸的畫外音又說:“法師傅的一臉菜色就是喝菠菜汁 喝的。” 這時候法師傅順了順嗓子說話了:“不能老吃肉,老是吃肉的話要犯錯誤的。” 接下來的畫面斷掉了。留下最後法師傅的話在潔妮的腦袋回響。為什麼說吃肉多了會 犯錯誤呢?是不是那個時代的人老吃肉就証明了有錢,而有錢就是壞人,潔妮想起她看 過的一本翻譯成英文的小說,就是說的中國那個時期的事情。 畫面又開始了,是一些外國人,一個特寫鏡頭上是一個外國女人,她會說中國話:“京 生我愛你,我不會給你添亂,您就朗誦一首詩給大家聽聽吧。” 另一個男性外國人則對 著鏡頭說:“請你為人民服務吧,為人民朗誦一首詩。” 接著是兩個中國男人的臉,其中 一個說:“一會兒喝多了就又要打架了,還是趁早朗誦吧。” 另一個接著說:“明天有明 天的寂寞,該高興就高興吧。”接下來是爸爸在朗誦:“蘑菇, 這首詩叫蘑菇。 誰能說服 自己, 在陰暗的處境裡, 生命不見了, 盡管是背著光, 朽木, 朽木們 懷了孕。”有 人鼓掌,爸爸的表情很嚴肅,繼續朗誦:“這一首詩沒有題目,所以也就叫無題: 我查封 自己的 見解, 不張揚, 沒有風, 有風也是逆著方向, 我默默地劃, 創造歷史 而 不張揚, 比如昨天,我突然吐出幾枚,十八世紀的紐扣, 肯定是封建的腸衣解開了, 我一陣慚愧, 好像更有了秘密, 不張揚!”。接著是另一個中國男子在畫面上朗誦:“這 是一首寫給我女朋友的詩,名叫小英。 小英, 跟我在一起有了幾年? 坐在我自行車 後面, 你看見我的背是不是太彎? 你在我的小屋子裡, 有沒有感到壓抑? 在我 的詩裡, 你有沒有為我沒有韻律的生活,而理解了 精神的流浪? 小英啊小英,你把 你的熱情, 像炸藥包一樣捆在我的身上, 拉響它吧! 在一陣巨響之後,我們將升入 雲中生活。 可是小英, 還是請你離開我吧, 我只剩下你對我的最後一擊,成全我吧 , 我需要一次徹底的失望。” 畫面在這首詩的一半就開始模糊了,朗誦之後又跳出幾 個中國人和老外在聊天的鏡頭。爸爸的畫外音說:“今天是1979年12月31日。”整個帶子 就這樣結束了。 潔妮在兩個小時之後終於和在中國的爸爸通上了話,她說我看了那盤帶子和記錄本 ,問題是你明明是來了美國,為什麼說唐唐是編的。京生回答說因為那時候我很久都覺 得自己在感情上沒有出國,出國是被迫的,所以那是一種意向,也是寫作的一種方式,以 後如果你也寫作的話,就會知道了。潔妮又問那麼唐唐現在怎麼樣了。京生說他的病還 沒有好,情緒很低落。那麼法師傅呢?她又問。京生說法師傅還在畫畫,挺好的。潔妮說 你在帶子裡面的聲音和現在的不一樣。京生說通過機器出來的聲音都有點不一樣,還有 什麼事情嗎?潔妮馬上叫著說為什麼法師傅說肉吃多了會犯錯誤,是不是怕胖? 京生笑著說這個事情等我下星期回來再給你解釋。潔妮很不情願地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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