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零年九月期
編輯:馬蘭

嚴 力
生活的度數

    “我坐在與曼哈頓隔著一條哈德遜河的新澤西州的屋頂上我假設曼哈頓就是上海,假設帝國大廈就是多少年前的國際大廈,假設時間回到十幾年前、三年前、甚至一個月前,我雲遊在自己的經歷裡面,我千方百計地把時間挖一個洞地想念著什麼,太多的想念最後歸結為對遠在上海的情人的想念。牛郎織女這個詞的突然出現,讓我吃了一驚,這是一個多麼老的詞啊,這個詞甚至把我的想念也連累得極其落伍,落伍就落伍吧,牛郎織女,牛郎織女……我一邊念叨一邊喝酒,我的思路沿著酒的方向行動著,從酒被發明以來,它幫助人類度過多少寂寞和歡樂啊,它刺激起我多少的感慨呀。
  我看見一個人在地鐵車站裡嘔吐,估計是喝多了。有人向我伸來要零錢的手,看他的酒糟鼻子,是要錢去買酒……我揣摸著熱衷於某種事物的適量和過份,喝酒是值得向往的,但不能自拔是悲哀的。我因為對遠方情人的思念,經常在下了班之後用喝酒來度過孤獨的夜晚。那天我鑽進一家酒館,先要了一杯金酒,後來又要了杯威士忌,我與鄰桌的一個美國人互相看了幾眼,看出了各自的孤獨,他向我舉了一下杯之後,一口就把杯中的酒喝完了,他喝的好像是威士忌,過了幾分鐘,我也把手中的杯子向他舉了舉,一口下去了。他挪到我的桌子來了,並且不多談話地連著請我喝了三杯威士忌,我又回請他兩杯,我的舌頭有點發木,他肯定比我還要過份。我想他是不是想與我比酒量,但是又不像,他更多的時候是用目光來與我交談,我則盡量友好地找話題與他聊。我夸獎他的好酒量,他說你也夠可以的。我說你是做什麼的,他回答說做什麼都不重要,做什麼都是為了把生活搞好,但是,他說他沒有搞好。我真的相信他沒有搞好,因為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又是一口灌下了整杯酒。我看出他是一個善良的人,因為他撿起我掉在地上的外套時還撣了一下灰,並且重新掛在我的椅背上,同時我也看出他的酒量確實很大。我說中國的白酒很厲害,有一種叫二鍋頭的酒,第一次喝的時候要背靠著牆,不然會頂你一個跟頭,他笑了,說他喜歡這個說法。他說他從來沒有喝過中國酒,但喝過蘇聯濃度很高的伏特加。我們走到大街上的時候都有點腳步晃悠,大概是晚上一點鐘了,秋天的寒意在酒的作用下一點也沒有。不過我已經知道他剛剛離婚,是女方提出的。我也告訴他我目前與女友分住兩地的無奈。我們不知道要去哪裡,我們兩個不說什麼地走著,各想各的心事,反正是星期六,沒什麼可以擔心的。他說我們要把體力使用掉,我們在一個街頭公園裡做俯臥撐,但是因為酒的原因,誰也沒能做幾個就躺在草地上了,當醒來後他已經不見了,我看看手表是四點半,就慢慢走回住處去了,這地方離我家大概要走十五分鐘,進屋我就喝了許多開水,緩過氣來後,突然發現錢包不在口袋裡面,直覺告訴我是他拿走的,我甚至記不起來他的名字,他在酒館裡告訴過我。我在猶豫要不要去那個街頭公園看看,也許是掉在草地上了,我最後決定應該趁天亮前去一下,我到了公園附近就看見草地上有一個人躺在那裡,走近一看是他,他睡著了,我就坐在旁邊,發現旁邊還有幾瓶水,我想我當時醒來的時候他正好是去街頭小店買水了,我檢查著附近的草地,沒有錢包的影子。這時候他突然醒來,一看是我就說你剛才去什麼地方了,我說我的錢包不見了,他從口袋裡掏出我的錢包還給我,他說他看我一下子睡著之後,怕我是不是酒精中毒,就想搖醒我,但我就是不醒,於是他就應該讓我喝水,可是他身上的錢已經花完了,於是就從我口袋裡拿走錢包去買水,結果回來已經沒有人了。我嘆了一口氣說,你是個好人,你叫什麼名字?我們又互相說了名字,還互相勸說別太悲哀,我們甚至還交換了電話號碼。他說下個星期五還會去那個酒吧,我說我可能會去,他說希望在那兒見。他的名字是諾曼。
  星期五我沒有去成是因為公司加班,後來試著給他打了一個電話,沒有人接,也沒有答錄機,而他也沒有來過電話,到了又一個星期五的時候,我好像是與幾個中國朋友去看了電影,就這樣,與諾曼的邂逅沒能延續,但是那個晚上的事情常常會湧現在我的腦海裡,有一種把糖擰成彈簧的感覺。很快就過去了三年,在這三年中,我回上海與我的情人結了婚,而且還有了一個女兒。可是因為移民需要排隊,她們還在上海等待,我則每年回去團聚兩次。三年之後的一天,我突然在自己的電話本裡又看到了諾曼的號碼,湧起一番懷舊的酒味,就試著撥了這個號碼,對方說我打錯了,沒有一個叫諾曼的人。在這三年之中我也換過兩次住處,電話號碼也就變換了,也許他也曾經給我打過電話?他如今怎麼樣了呢?我選了一個星期五晚上,又去了那個酒吧,心裡很希望遇到他,可是我在那裡喝了三個多小時也沒有看到他,也許他又結婚了?或者復婚了?我走出酒吧的時候想也許就這樣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了,這好像是人生的一種象征,象征什麼呢?象征酒的魔力既把我們拉在一起,又把我們拋向各自的遠方,不對,是悲哀這樣做的,酒是無辜的,酒給了我們一個特殊的回憶。我突然覺得很空。我雖然用回憶的力量站在地球的一個點上,但它作為歷史幾乎是幻覺的,我在酒吧的門前找不到腳步打晃的感覺,就更悲哀了。不久之後的一天,我在紐約市的亞洲協會看一部中國電影時,認識了又一個名叫諾曼的美國人,他的歲數比前一個諾曼要大一些,但是感覺上很像,或者我對叫諾曼的都會產生一種好的印象?這個諾曼喜歡中國文化,更喜歡中國電影,雖然他不會中文,但是在北京一個學校教過幾個月的英文,他在紐約州的大學裡教書。在我的印象中前一個諾曼好像也是教書的,但記不清了。為了便於描述,我把後一個稱為諾曼乙,前一個就是諾曼甲。我和諾曼乙很快成為了好朋友。某一個星期五晚上我帶諾曼乙去了那家酒吧。 我們也喝了威士忌和金酒,我張望了幾次周圍的酒客,還是沒有看見諾曼甲。與諾曼乙聊了不少話題後,在一陣沉默中我想到如果諾曼甲現在突然出現的話,是不是會很有意思,我想象自己與兩個叫諾曼的美國人在一起聊天,談各自的人生。我猶豫要不要把諾曼甲的事情告訴諾曼乙,最後我認為這是我心中一個秘密的財富,還是不說為好。諾曼乙說他很喜歡這個酒吧,因為有一種古老的情調,他還和調酒師聊了幾句,果然這個酒吧已經有八十多年的歷史了,是蘇格蘭人開的,我這才注意到這個男的調酒師穿著蘇格蘭的裙子,因為酒吧台擋住了,不站起來往下看是看不到的。這個調酒師還送了我們一輪酒,為了感謝他,我們喝完他送的之後又要了一輪,不過沒有像我與諾曼甲的那一次多。 但是我還是喝出了一點幻覺,我幾乎覺得諾曼乙就是諾曼甲,因為我突然問了一句你又結婚了嗎?幸好諾曼乙以為我問他婚姻情況,他回答了。其實他上一次見面時就已經告訴過我,他的女兒正在準備上大學。我及時發現了自己的走神,我努力控制自己別再喝了,而最好的辦法就是馬上離開這個酒吧。諾曼乙接受了我的提議。
  我們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反而使我更加回憶與諾曼甲的那一次,許多細節湧現在我的腦海中,我按照我記得的路線向那個街頭公園走去,好像每一步都記得清清楚楚,到了街頭公園後,在那片草地上我先坐了下來,諾曼乙一邊坐下來一邊說你很熟悉這塊地方,我說以前在這兒附近住過一年。我心中還在想那一天,唯一不同的是季節,現在是春天。諾曼乙感覺到我在走神,但他以為我的走神是喝多了酒的反應,他很友善地說著話,顯然是想讓我不要太沮喪,他一定認為我的沮喪是想念遠在上海的太太和女兒。而我則想起了錢包的事情,想起了當時回家又趕回來的過程,想起了互相留電話的那個瞬間,甚至想起了諾曼甲的臉頰上有一個不太明顯的疤痕。我對諾曼乙說酒是個好東西。他說是的,可以平衡情緒。他還給我講了他平時一旦遇到緊張的感覺就喝上一瓶啤酒的習慣。 我從草地上站了起來,對諾曼乙說咱們留個電話吧,以後可以聯系。他笑了,他說我們早就留過了。我這才一晃腦袋地說我可能喝多了。事實上我知道自己並沒有多,我想起諾曼甲當時穿的是一件有點臟的灰色風衣。諾曼乙問我是不是要回家了,我說沒關系。他說如果你還想喝的話我可以陪你喝。我一聽很感動,就說你的態度像我一個十幾年前的中國朋友,你像中國人。他很感慨地對我講了一件事情。他說美國炸了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的時候,他正在中國旅遊,而且是在北京,在一個中國餐館的廁所裡他遇到一個中國人用不通的英文問他是哪國人,他猶豫地回答說是美國人,那個人就用手比劃著炸彈炸開的樣子,他回答說“SORRY”,那個人聽懂了,就摟住他把他帶到一間顯然是餐館的包房裡,他當時想可能會被他們找麻煩,就想馬上離開,可是帶他去的那個人緊緊拉住他,請他喝酒,同時對在座的朋友們說了一通中文,他也聽不懂,只聽見一個英文詞“SORRY”,顯然他轉達了他的對不起。他們中的一個人用手提電話打通了一個會講英文的朋友,然後通過對方談了幾句,他才知道他們認為這是美國政府的問題,他們對他是作為人民之間的友誼交往的。他很感動,回來之後給他的太太和女兒講了這個事情,也給他所有的朋友講了。聽著他的敘述,我突然覺得他對這個情節的沉溺和我對那個夜晚的沉溺有同樣的感慨。我對他說不管是哪個國家的人,交往應該首先是人的交往,許多東西是可以超越的,不然生活就太累了。他高興地表示著認同,並說一個日常中的人才是真正生活中的人。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當我寫下這幾個字的時候,覺得是在說:“一杯新的酒又為過去的醉意舉起來了!”。諾曼乙常常帶著啤酒來找我聊天,我覺得是諾曼甲派他來的。但是我漸漸發現諾曼乙的酒裡越來越多友情的度數,我終於把諾曼甲的故事告訴了他,我說你與我有更多的緣份,你是命運派來的。他說是炸彈也炸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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