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一年一月期
編輯:沈方

﹒路 離﹒
天 衣 無 縫



  河東的手緊握著刀鞘。他的眉毛又黑又粗,始終擰在一起。河東手插著褲兜走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一片旋卷著的金黃樹葉在他的頭頂飛舞。
  他剛剛從一條幽僻狹長的後弄堂拐出來。寂靜從他小心踩踏的樓梯的咿呀聲中誕生,尾隨他穿過吱扭作響的紅漆木門,在他踢踢踏踏的腳步中時隱時現。河東在弄堂口站住,回了一下頭,蚯蚓般彎曲細長的弄堂就在他眼前暴露無遺了。灰白的水泥地上幾塊斑駁的補丁十分觸目,施工時留下的腳印隱約可見,一側的排水溝地流著污水,房頂上的幾束蓬頭垢面的蒿草傾斜著身子,用力地伸向促狹的天空。河東的胸脯起伏了一下,吐出一口濁氣,吹了一記漂亮的口哨。微微上揚的氣流沖破清晨幹爽的空氣,把河東身前身後的空間一分為二。身後是他的蝸居,容納他在黑夜中夢想,發抖,以暗淡的眼睛與明亮的星辰對峙的地方,身前是他的不可預知的前途,他願意獻身或者賭上一把的地方,他是輪盤賭中的那根暈頭轉向的指針,天知道最後會定在哪裡。
  喧囂就在一步之外,後弄堂陰暗狹小,很少有人光顧,走出去就是另一翻天地。上班的人群行色匆匆。一個男人左手夾著公文包,右手把一段金燦燦的膨鬆的油條送到嘴裡。一個女人不斷地用手理著已經一絲不苟的頭發,另一只手伸到小坤包裡亂摸一氣,不知道是在找梳子或者鏡子。小坤包裡的東西被翻得一團糟,紅色的蝴蝶狀的發夾被翻上來又落下去,河東的眼睛也隨之上下翻飛。女人的臀部很肥碩,走起路來象一只蠢鴨子,她搖搖晃晃地跟著吃油條的男人,河東亦步亦趨地在她後面,他們都在走向一個地鐵口。往地鐵口走的人越來越多,河東發現大家在行走中不自覺地調整了步伐,現在大家的頻率漸趨一致,幾乎構成了一支浩浩盪盪的隊伍了,個頭不高的河東被淹沒在裡面。


  河西有規律的生活從早上開始的,就是說河西在晚上上床之後所做的事是無規律可循的,但這是他的人生樂趣之一,不規律的的性生活和一板一眼的白天構成了河西幸福生活。
  他和母親和嬌妻住在一起,作為唯一的男人他格外受到優待。他的母親在鬧鐘響之前就起了,通常是呆呆地坐在棕繃床的床沿上。她不敢開燈,怕吵了河西,就那樣呆呆地坐著,只等河西的鬧鐘一響,就沖向灶間,給河西做上泡飯,煎三個雞蛋,在十五支光的燈泡下切一碟細細的榨菜絲,淋上麻油,然後坐在一邊看河西從容地洗臉刷牙。每次她都要說,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監,小祖宗,你快一點。每天同樣的話,一年三百六十五句,從河西上學到現在也說過八千來句了。
  今天早上河西感覺身體不太舒服,但他還是硬撐著起了床,他計劃了這麼長時間 和王鬱談話,今天終於到了瓜熟蒂落該攤牌的時候,不能因為精神緊張就退縮不前,河西想談完話身體就爽快了,一咬牙一閉眼的事,反正不管怎麼樣,身為學校輔導員和學生套了這麼長時間近乎,該有個結果了。這一年來他睜眼閉眼就看到王鬱那張塗抹得血紅的大嘴,吐出泛著騷氣的嚶嚶之聲圍著他前後左右轉。
  河西兩個荷包蛋下肚,嬌妻小玲姍姍來到灶間,每天都是這麼準時。她叫了聲姆媽,就坐到河西身邊用臭烘烘的嘴親了河西一下。河西今天有心事,忘了抹男士護膚膏,小玲的唾液取而代之在他臉上如同蚰蜒爬過留下亮晶晶的痕跡,河西心裡一陣惡心。他對小玲說,怎麼還不去取牛奶?這就去。小玲走到水池邊洗臉。
  小玲穿著地攤上買來的廉價花睡衣睡褲,半弓著身子,紅色的內褲隱隱可見。她把青瓜洗面奶擠到手心上,然後翹起蘭花指把洗面奶點在兩側臉頰,用中指和無名指配合著在臉上畫圈,一邊畫圈一邊在心裡默念著數字,嚴格按照美容書上的做法。畫了若幹圈以後聽見身後沒有動靜,就把一張抹得白白的臉轉過去,見河西呆呆地盯著自己,問道,怎麼了?河西不耐煩地說,你快點,咱們一起出門,我去上班,你去領牛奶。快點。小玲的心裡咦了一聲,今天真是不尋常,千年的規矩被打翻了,本來天天河西前腳出門上班,小玲後腳出門拿牛奶,河西這個老古板想出新花頭了。
  河西看看窗戶外面,隔壁天井裡的一棵老樹掛著稀稀拉拉的焦黃的葉子,他問自己,這是怎麼了,表現這麼失常,哪裡還有半點嚴謹自制的河西的樣子?什麼事都要慢慢地一步一個腳印紮紮實實地來,到時候天高皇帝遠,管她婊子何小玲做什麼。
  河西的話從來就是擲地有聲的,他自己也收不回去,於是就耐心地等小玲把一切收拾停當。河西的母親蔡茹娟剛才打了一會兒瞌睡,沒有聽見他們的對話,為了不讓她表示驚奇,河西把她哄回屋裡,叫她再睡一個回籠覺。臨走時,老太太還在叨咕,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監,小祖宗,別遲到了。
  牛奶站就在稻香裡的垃圾站旁邊,印著紅星牛奶場字樣的蘭色塑料筐疊放著,從中露出發牛奶的年輕小伙子亂蓬蓬的頭,一看就是外省鄉下來的,對每個人露出謙恭的微笑。
  河西在此與小玲分別,匆匆向地鐵站趕去。


  周青從人流中活潑地遊離出來,來到地鐵自動售貨機跟前,她打開錢包,錢包裡正有三個閃閃的一塊硬幣等在那裡,亮度和她臉龐相仿,周青把它們一個一個塞進投幣孔。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周青不由得身上一陣一陣發燒,她把冰凍烏龍茶貼在臉頰上,目光柔軟地重新走入人群。
  周青一心沉浸在回味之中,不是被剪票的攔住,她簡直差一點沖進去。她機械地把掌心的車票攤開,臉上一副做夢的神情。昨天是其輝的生日,她把自己作為禮物送給了他,他毫不推脫地接受了。這無疑是個英明的決定。在最激動的時刻,她和其輝同時說了我愛你,心有靈犀,每個字都疊在一起。自那一刻起她才覺得獲得了真正的愛情,精神之愛只有和肉體之愛結合才算得上完美, 肉體之愛如同一杯美酒使周青醍醐灌頂。她被水果糖般五光十色的回憶和憧憬所包圍,在站台上發呆,然後盲目地走入一節沙丁魚罐頭般擁擠的車廂。
  周圍的人前呼後擁,間歇有不明對象的責備,所有的怨氣連同窒息被關進車廂。周青的思路也連貫不下去了,最後她發現她的世界已經被車門和人牆隔絕在外,她的注意力不得不集中在落腳的地方。
  周青的感覺從腳底移到了胸口,她努力護住前胸,以使自己不貼到前面男人瘦骨嶙峋的脊樑上,同時她感到一條爬虫在屁股上蠕動。她的臀部肌肉緊張起來,談不上痒,有一種異樣的被入侵的感覺。她往前站了站,爬虫還是沒離開她的屁股。周青感到一個巨大的身影立在自己身後,她朝後略微偏了一下頭,白了一眼,想以此示威。沒有用。不僅屁股上的爬虫加緊了行動,她的頭部還遭到了什麼東西的攻擊,抬頭看時,一只男人多毛的手握著一柄折疊黑傘懸在她的頭頂,有節奏地抖動著,仿佛在說,小姑娘,你真有趣啊。
  周青屈辱地低下頭,以往遇到這種情況,她都會走得遠遠的,今天卻無處可逃。骯臟的男人,除了其輝,通通是令人作嘔的豬玀。她的眼前出現了一片青草地,她穿著純白的衣服和其輝躺在上面,陽光很好,照得人睜不開眼,他們依偎著,說一些傻話,很久很久。
  當她快睡去的時候,其輝用一根青草輕拂著她的臉頰,說小青,你是一只白鴿子。
  啊──周青尖銳的嗓音在車廂裡每個人神經上拉了一刀,啊──,又是一聲,緊接著周青就猛一回身,抓住了一個男人的手,她瞪著男人看了半天,又轉過去抓住了另外一個男人的手,她的臉上一片陰影掃過,驚慌和遲疑交替閃現。她重又用左手抓起剛才放下的那只手,右手抓著另一個男人,尖利地叫道,是誰是誰,到底是誰?然後她垂下小巧的頭顱,淚留滿面,囁嚅道,流氓,流氓,流氓。
  車廂裡百無聊賴的氣氛一下子沸騰起來,所有的人向這邊投射過目光,譴責的話象開水似的咕嘟咕嘟冒泡,誰啊,這麼缺德,搞這麼年輕的女孩子。現在的人啊,太齷齪了!變態!有毛病!遠處的人踮起腳尖,看那個嗚嗚哭的女孩。周青很傷心,越哭越傷心,這兩個人誰也不是那個高大的黑影,那個手上多毛的男人去哪兒了呢?這次算是出盡洋相了,千萬不能讓其輝知道。能不能別再看我了。周青心裡默默念道,她下決心,直到人們不再注意她,她才會把臉抬起來。


  地鐵在黑暗的隧道裡急速穿行,這一站無限漫長。
  河東和河西面面相覷,這是一次歷史性的會面,如果不是這個小女孩,他們雖然肩並肩地站著卻不會注意彼此。現在好了,他們都以流氓的身份站在對方面前,他們心中都在暗想,沒想到兄弟是這種貨色。是生活太清苦了,沒有女人,還是有這個癖好。
  他們不動聲色地站著,任憑周圍風吹雨打。
  這是一節幸運車廂,不僅發生了一起流氓猥褻事件,而且大家發現流氓竟是一對長相不分彼此的雙胞胎,討論繼而轉向對雙胞胎共同心理和行為的研究。有自作聰明者高聲說道,他們一個想到一個壞主意,另一個馬上就想到了。一個人疼另一個人也疼,一個爽了另一個也就爽了。善於做結論者接下去說,所以如果他們是壞人的話,危害是雙倍的。大家點頭稱是。幾個結伴而行的女人說,這種人一定要送到派出所,讓他們記記清楚。他們臉皮厚,光說說是不怕的呀。是啊是啊,七嘴八舌的聲音升騰起來,夾雜著壓抑不住的興奮之情。
  於是當地鐵抵達伍冑路車站時,浩浩盪盪的人群把河東河西兄弟押送到伍冑路車站派出所,周青跟在最後面,一個穿大花裙褲的中年婦女拉著她,小妹妹,不要怕,要跟壞人壞事做鬥爭。你是受害者,你怕什麼,照實說就是了,不要因為不好意思隱瞞什麼,否則以後還有人會受害的。你是為民除害,是光榮的。
  所謂派出所就是一間小房間,在車站盡頭,民警小趙懶洋洋地坐在裡面,突然眼前人山人海湧過來讓他吃了一驚。花了半天他才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也對雙胞胎流氓流露出無比的興趣,在民眾的一致要求下,他答應把河東河西送往伍冑路派出所,最後他才想起人証周青。
  周青從人們自動讓出的通道那頭扭扭捏捏地走來,仿佛被強奸的小媳婦。每個人都在她瘦小的屁股上掃了一眼。年輕的民警裝出慈父般的口吻,小姑娘,等一會兒你要跟我們到派出所去一趟,你實話實說,我們錄一下口供,我們不會讓學校知道的。最主要的呢,是不放過一個壞人。說完,他極具威懾力地瞪了河東河西一眼。
  河西表情木然,眼神渙散。河東始終把手插在褲兜裡,眼睛死死地盯著牆角的一個奮力結網的蜘蛛。他們的表情都象是置身事外。
  民警不提學校還好,提起學校周青不由打了一個冷戰,其輝說好放學在校門口等她。剛剛體驗過魂牽夢縈的愛情的她害怕地又哭起來,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快回到學校,若無其事地上課,用笑容迎接其輝。好好學習,考上其輝所在的那所大學。
  河東在想要不要把刀扔掉。如果不是遇到河西,他可能已經把刀扔了,但他想確切地知道河西究竟是不是有一把同樣的刀。光憑記憶是不行的,必須把兩把刀肩並肩放在一起,只有刀鋒上一致的寒光才說明問題。想到這兒,河東把手伸了出來。
  河東心裡默念著一,二,三,四……終於眼尖的人發現了周青羊皮雙肩背書包上的裂縫,裂縫象一張陰險的嘴咧著,黑洞洞的。流氓還劃了她的書包,有人失聲叫到。小趙繞到周青身後,周青的委屈象決堤的海水噴湧而出,其輝送她的新書包也被毀了,她的啜泣演變成一場真正傷心欲絕的號啕大哭。


  民警小趙煩躁地沖擠在門口的人們揮揮手,你們該上班上班去,我來處理,熱鬧有什麼好看的,這種事天天都有,不要在這裡盜江湖。好事者們臨走時戀戀不舍,我們會給晚報打電話的,雙胞胎作案,記者高興也高興死了。我們要知道處理結果,別不了了之。小女孩多可憐。
  小趙把門關上,示意周青坐在椅子上,沖河東河西抬了抬下巴,叫什麼名字。
  河東。河西。
  名字也象,根本分不清。河東,你站左邊,河西,你站右邊。
  叫什麼?周青?好了,別哭了,周青,你說說案情經過,說完你就可以走了。
  周青難為情地說了一遍,略去了高大的身材和多毛的手這兩個細節。周青這才想起來,也許剛才那個人就在人堆裡起哄呢。
  警察問,是一個人摸的還是兩個人?
  一個人。周青猶豫了一下,她不想誣陷兩個人,最好把兩個都放掉,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是哪個?
  不知道。周青一臉疑惑的表情。
  當然,誰也分不清他們,就算把他們媽叫來也沒準弄錯。看到河東河西同時惡狠狠地盯著他,小趙收住了話頭。
  最後一個問題,他站你左面還是右面?
  就在後頭,可能是靠右。周青採取保護一個打擊一個的原則。
  誰在她右面?
  沒有人回答,河東河西都陰沉著臉。這種見面方式可真夠難看,沒想到兩兄弟在一個容納上千萬人的城市相遇。他們的家鄉是一個連自行車都稀罕的小縣城。
  雙胞胎是好啊,還相互包庇。不回答就算你們連襠碼子。小趙以為自己說了力拔千鈞的話,居然象石頭扔進了萬丈深崖,半點回聲都沒有。
  周青,你可以走了。留下地址電話簽字。
  周青留了假地址假電話,急匆匆地往外走,剛到門口被小趙叫住,你的書包怎麼搞的。
  不知道。是別人幹的吧。周青想及早脫身,扭著半個身子回頭說。
  你再等會兒,我問問他們。周青被留在門口。
  你們把書包和兜裡的東西都掏出來。
  河西從書包裡把東西一件件往外拿,書,記事本,香煙,打火機,錢包,鑰匙……
  河東只有三樣東西,癟癟的錢包,鑰匙和刀。
  小趙的眼睛從河西身上轉到河東身上,又從河東身上轉到河西身上,河西最後也掏出一把一模一樣的刀來。


  周青趁民警小趙對著那兩把刀愣神的工夫溜之大吉,小趙瞥見了沒說話,反正口供他也錄完了。他已經對這起流氓案件感到厭倦了,為了對輿論有個交代,他決定讓河東河西留下一個,兩個都帶回去未免太小題大做了。
  你們自己商量商量吧,誰願意留下誰留下,走的那個給家裡報個信兒,也就是拘留幾天的事。
  你,小趙指指河東,你過去,兩人開個碰頭會。你們今天碰上我算運氣。
  河東不動。
  小趙在屋裡跺了兩步,點燃一只煙坐在桌角,心想雙胞胎兄弟也互不相讓,這倒挺有看頭。
  河西僵硬的臉鬆活了一些,他深吸了一口氣,邁開沉重的腿,向河東走去,每一步都象在走向自己,遙遠,不可及。
  為什麼非是弟弟被遺棄了呢?他們一同得了肺炎,沒錢治病,父親的一句話,隨便抱走哪一個到福利院門口吧,媽媽就順手抄起了一個。他僥幸留下,弟弟消失了。父母有錢以後不是沒有後悔過,到福利院找,對方說孩子眉清目秀招人喜歡,病癒沒多久就被領養了。領養他那家有遠見,怕他親生父母糾纏,搬到不知什麼地方了。後來因為父親周澱吾工作調動河西一家來到這個城市。
  雙胞胎少了一個總是別別扭扭,河西象是半個人,做什麼都半不拉,自己也覺得自己不夠健全。小時侯打彈弓打彈球拍煙殼全不會,最擅長跳橡皮筋兒。上學了,語文九十分,數學在及格線上徘徊,偏科偏得斜門兒。那時他想,河東在就好了,可以取長補短,河東肯定跟他相反數學好語文差。河西數學差有語文拉分平均分尚可,他最怕的是課外活動,琴棋書畫歌舞體育等等。這種時候他又想到河東。河西高考總算掙氣,超水平發揮,上了一個叫什麼學院的大學,畢業留校卻沒當成老師,當了個輔導員,說著基層政工幹部的套話,在學生和同事心中都沒地位。說白了,這是個沒有技術含量沒素質的活。河西的老婆娶的也差點意思。得病的時候,衛生站的護士小玲天天往他屁股上紮針,後來還拎水果籃來慰問,一來二去就生米煮成熟飯就不得不揭鍋了。護士小玲把河西在女學生中物色老婆的想法扼殺在搖籃中。舉行婚禮的時候河西想的是低調低調再低調,千萬別讓小玲在人前現眼,聽人說不三不四的話。這樣的話沒聽見,河西一年後自己後悔了。小玲身為護士,家庭衛生卻搞得污七八糟。常和母親吵架。家庭關系也被她攪成了一團亂麻。河西不僅在學校要做學生的思想工作,回家還要苦口婆心地教導小玲,話又不敢說重了,說重了怕她跳起腳來罵。小玲罵人第一件事是要把窗戶打開,站在窗戶邊上罵,河西一下就噤了聲,脾氣全無,趕緊把窗戶關上。即使這樣,小玲還是和弄堂口發牛奶的小伙子眉來眼去。
  河西常想,如果河東當初不被抱走,事情一定是兩樣的。河西嫉恨父母給了他不完整的人生,對弟弟河東寄托了許多兄弟情誼的幻想,哪裡想到在這種場合碰到河東,河西三十年來的想法頃刻間土崩瓦解了。


  在稻香裡門口賣鮮切面的王菊香坐在蓋著罩布的面籃子後面,不時和熟人打著招呼。李伯伯,回來啦。這麼重的書包,什麼東西啊。夏媽媽,孫子又長高啦,跟你兒子長得一式一樣,好福氣啊。小唐,新做的裙子吧,真漂亮啊,象買的一樣呢。
  王菊香的眼睛看人從來是蜻蜓點水,話說完眼神就收回來,除非有什麼新鮮的人物值得她注意。可是王菊香在這裡賣面賣了有十五年了,天天來來往往的就是這麼些人,連常走這些人家的親戚都認識了,早就看煩掉了。王菊香最喜歡的是小孩子,尤其是在稻香裡生在稻香裡長的孩子,看小孩從蠟燭包長到會說人話的小大人,不能不說是有點意思的。
  這些孩子是吃自己賣的面條長大的呀。所以王菊香總是勸何小玲,結婚好幾年了,怎麼搞的?夫妻吵歸吵,孩子總歸是要的呀。
  何小玲說,女人家麼總歸喜歡孩子的,你勸勸我們家河西吧,我一個人著急也沒辦法。
  有一次河西在王菊香這裡買面,王菊香想鬥膽提一次,看看河西嚴肅的臉用舌頭把到嘴邊的話卷了回去。王菊香對下一個進稻香裡的人說,老吳,人和人就是不一樣,有的人天天把單位裡的板面孔帶回家,有的人天天和和氣氣,象你一樣。
  王菊香的孩子學習不好,三天兩頭被請去開家長會,因此對老師畏懼三分,聽說河西是大學裡的老師,和河西說話總不自然。河西天天下班要買面帶回家,王菊香最多只說,回來啦。
  今天河西穿著白襯衫,灰色西褲,提著邊角已經磨破的舊公文包,一副悠閑的樣子,下班也比平時早一點。河西進弄堂的時候看了王菊香一眼,就走過去了,快走到家門口又折回來,客客氣氣地說,王媽媽,買面,一斤半小寬面。王菊香稱好了遞給他,他說了聲謝謝。河西文縐縐是文縐縐,但對王菊香從來沒有這麼客氣。
  稻香裡28號有三層,幾十年前建的紅磚連體洋房,早已斑斑駁駁,流落成住著三戶十五口人的普通民居。河西掏出鑰匙打開門,對開的木門右邊被固定住,河西斜著身子從窄窄的左邊進去。門一關,裡面就一片昏暗。河西走上吱吱嘎嘎作響的木樓梯,樓梯的空洞之聲和河西此時內心的空洞之聲十分相象。他想,我回來了,我回來了。他們要剝奪我和他們在一起的權利,可是我終於是回來了。那個老鬼周澱吾一句話把我逐出家門,他沒有勇氣見我,兩腿一蹬見閻王去了。那個堅決執行周澱吾命令的母親蔡茹娟呢,我會讓她替父親贖罪。他們以為我回來是為什麼?享受骨肉親情?罷了,我早斷了這種愚蠢的念頭。他們送走的是嬰孩,迎來的是瘟神,這叫惡有惡報。
  回來的不是河西,而是和河西面目不分你我的河東。


  河西向河東走過去的路程只有七步之遙,他走得搖搖晃晃,民警小趙簡直想上去扶他一把。河東先是一動不動地站著,河西走近的時候,他的臉上萌生了一絲退縮,但他還是紋絲不動。河西和河東的對話開始十分艱難,漸漸地他們似乎熟識起來,他們制定了一個協議。他們轉過身,共同把眼睛對著小趙。
  小趙的電話在河西和河東要求去廁所時響了,女朋友愛娜撒嬌地要求小趙晚上和她去不夜城跳舞,小趙在答應愛娜的同時答應了河西河東兄弟的要求。小趙在廁所門口等他們,想起了這種情況下罪犯耍的種種花招。他的腦子還在飛快地旋轉時,河西河東已經出來了。
  他們都顯得非常滿意。小趙問:誰留下。其中一個走出來,說我。小趙問,是河西還是河東?他們說,這重要嗎?小趙說,當然,我要知道。於是走出來的人說,是河東。
  河西走後,小趙展開了一系列對河東的調查。河東父母雙無,住在柴林巷的一間閣樓裡。基本上是無業遊民,有時在藍閣新村開夜班電梯。無前科。
  當然河東的經歷不象小趙知道的那麼簡單,他有父母,一場肺病使他的父親周澱吾把他拋棄,他的雙胞胎哥哥幸免於難。他的父母只留了60塊錢和一把精致的藏刀給他做紀念。這些事情河東都牢牢地記在心裡。
  他的父親周澱吾從來沒想要過孩子,他自己抽煙喝酒錢都不夠,哪裡有閑錢養什麼孩子。周澱吾從小死了爹娘,對爹娘沒印象,對做爹也沒興趣,傳宗接代的觀念更加不足。不是怕旁人說閑話,他才不管老婆蔡茹娟執意要孩子的想法。但他和蔡茹娟說好了,只要一個。誰知道小個子老婆一生就是兩個。周澱吾發了火,本來一個不想要,一來來了一雙。
  老天爺跟我作對。
  老天爺後來給了周澱吾一次機會。蔡茹娟得了腎炎,在家養了半年,工資少拿了不說,營養品吃了好多錢,一點點積蓄差不多折騰光了。老婆病沒好徹底,兩個孩子又得了肺病。
  周澱吾把家裡所有的錢數了數,一塊零一分,工資已經預支了兩個月。周澱吾想了想,對老婆說,抱一個走吧。蔡茹娟糊裡糊塗就抱起了河東。周澱吾到鄰居家借錢,借了五家借出六十塊來,連同一把年輕時把玩的藏刀和河東放在一起。藏刀是托人從藏區帶來的,貨真價實,兩把為一對。周澱吾想自己也算對得起兒子了。
  從此周澱吾經濟上鬆快了許多,日子過得四平八穩,除了河西哭的時候要弟弟,沒有太多的煩惱。除了臨終前,他從來沒夢見過河東到夢裡來追殺他。
  因為身世河東充滿了仇恨。他把父親給的藏刀磨了又磨,他從小就說,我要用這把刀殺人。河東在夢裡無數次追殺周澱吾,差一點就追上了,最近的一次是刀子把周澱吾的破棉襖劃破,灰色的棉絮在空中舖天蓋地地飛舞,周澱吾借棉絮障目逃之夭夭。自從三年前追殺的夢就斷了。即使河東在睡眠之前反復鼓動自己的仇恨,他的夢依舊平和。剛才聽河西說,周澱吾三年前去世了。
  周澱吾的離去使得河東的刀無的放矢,他的刀只能繼續用來割別人的書包了。沒有工作的時候,河東喜歡循環往復地坐地鐵,他專門往人多的地方鑽,割裝得鼓鼓囊囊的書包。
  他期待能看到書包裡的荒唐東西。他看見過撕成兩半的結婚照,帶著血污的內褲,性虐待的工具……有一次兩封信跌落出來,那是滿懷惡意的檢舉信的草稿的兩個版本。清秀的筆跡,和擁有書包的姑娘十分相似。書包在河東心目中意味著隱私,和醜惡是劃等號的。河東堅信不為人知的背後潛藏著陰謀。
  這次,河東終於帶著陰謀回到了家。


  河東在樓梯口喊,姆媽,我回來了,在樓梯拐角停了一會兒,沒聽見回音,就徑直走進了客堂間。蔡茹娟正坐在灶間的門口剝豌豆,剛剛剝完,手指頭都剝痛了。聽見兒子這麼一喊,想站起來,不由得一陣頭昏眼花,閉著眼睛悶悶地應了一聲,河東沒有聽見。蔡茹娟想河西今天蠻高興的,不如再做一個他喜歡的蛋餃細粉湯吧,就從碗櫥抽屜裡拿出一包粉絲。
  肉丁快切完的時候,河東走進灶間,他說,姆媽,我幫你什麼忙吧。蔡茹娟連聲說,不用,不用。今朝學校裡還好?學生沒調皮?河東說,什麼事也沒有。挺好的。河東站在切肉的蔡茹娟後面說,姆媽,你的頭發怎麼白得這樣快。蔡茹娟笑笑,你媽媽頭發灰了有十年了。我倒想它全部白了,灰灰白白最難看。河東說,姆媽,什麼時候,我給你染染頭發。
  刀有點鈍了,蔡茹娟切最後一塊肉時很費力,河東說,姆媽,我幫你切。蔡茹娟想,這小子今天倒客氣。是不是有求於我。客氣過頭了沒有好事。她問河東,我的面呢?河東拿過一斤半小寬面。蔡茹娟問,怎麼這麼多,你一向吃飯的,今天你也吃面嗎?河東點頭,今天大家都吃面。可是我小菜都安排好了呀。沒關系,姆媽,豌豆蛋餃細粉肉丁面,一定好吃。
  河東到福利院,肺病剛好,就有陳姓夫婦來要。陳姓夫婦到福利院來看過很多次了,河東聰明伶俐,不能生養的陳家夫婦總算找到稱心的孩子。正好陳家聲做事的公司在上海設了辦事處,他們舉家搬了過去。河東從此和過去一刀兩斷。陳姓夫婦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對河東百般疼愛,河東偏偏不領情,表面乖巧,骨子裡對一切滿腔仇恨,常常偷偷把碗打碎,把陳家聲老婆的首飾送到當舖換糖吃。河東長大懂了男女之事以後,把陳家聲堵在了情婦家的床上,河東只有一個要求,讓他走,別找他,他不需要父母,不需要別人照料。
  河東離家的時候十五歲,他的母親陳家聲的老婆在家裡做好了蛋餃細粉湯等他,他卻再也沒回去過。河東對自己說,我是一只白眼兒狼。
  河東的仇恨是藏在骨子裡的,凝聚在他的擰成一股的濃眉尖端。他的舉止總是溫文爾雅。他在蔡茹娟身邊無事可做,就端個碗遞個盤子。他說,姆媽,我覺得爸爸這個人不大好。他天天抽煙喝酒,你少買多少衣服首飾。蔡茹娟心頭一驚,說今天是你爸爸忌日。咱們家沒有什麼太多規矩,你只要不說你爸爸的壞話就好。蔡茹娟搔搔頭皮,心想,兒子大多數都和父親別別扭扭,河西怪他爸把河東送走了,不喜歡周澱吾我也知道,但他從來沒說過。河西今天怎麼怪兮兮的。
  飯快做好的時候,小玲回來了,直接跑到灶間,坐在板凳上,把高跟鞋一甩,說累死了累死了,便宜沒好貨,我腳磨出泡來了,河西你給我揉揉。河東就半蹲在小玲身邊給她揉酸臭的腳。小玲只是說說的,河東真給她揉,她倒不好意思了。
  天暗暗綽綽,一家三口坐下來吃飯。蔡茹娟一天到晚呆在家裡,沒什麼可說的。何小玲上了一天班,話最多。她說,同事小李不光長得象狐貍,人精得也象狐貍。報名參加了業務提高班,本來這種事誰想去,又要背書又要考試又要上班,工資一分也不漲。沒想到她學得好,街道讓她脫產上學,工資照付,她運氣不要太好哦。有人說,站長老黃快退休了,說不定要她當站長。我是觸霉頭了,她當官,不天天把我支得滴溜溜亂轉才怪。河東說,你為什麼不去上學?小玲奇怪地看了河東一眼,我有個大學老師的老公,要上什麼學,跟你學學好了。


  蔡茹娟忙了一天。吃完晚飯,一般是小玲洗碗,河西看報紙。但是河東不喜歡上學看書,和小玲一樣高中也沒畢業。他就圍在小玲身邊和她說話。小玲身上的女人味在狹小的灶間裡飄盪,河東吸了吸鼻子。小玲問,你感冒了?河東回答,沒有。河東接著說,你是我的老婆。當然,小玲說。小玲洗完碗,她的手指和一團白膩膩的油攪和在一起,她說,真奇怪,碗一只一只都挺幹淨,手怎麼這麼臟,叫河東拿一張草紙過來擦手。河東給他遞了過去。小玲心想,老公原來什麼家務都不管,今天變得這麼乖巧,如果他天天這樣,我倒可以考慮跟他好好過日子。因為河東給他揉了腳,給她遞草紙,今天發了五十元獎金的事她卻沒交待,小玲心裡過意不去。於是她說,我把你明天早上吃的榨菜絲切出來吧。就拿了榨菜頭切。一刀剛下去,傳來蔡茹娟聲嘶力竭的喊叫,好象刀切到了蔡茹娟的肉上。
  小玲和河東都瞪大了眼睛,四只眼對著看,卻不動。小玲皺起眉頭,什麼事,大驚小怪,她又沒錢,總不會是來搶錢的。說完,小玲拿著菜刀朝蔡茹娟的臥室走去。三秒鐘後,小玲的尖叫聲高了一個八度響起,什麼東西丁零桄榔掉在地上。隔壁灶間的老吳在抹吃飯桌子,他說,汗毛都豎起來了,河西,還不去看看,你們家的女人都吃了藥了。
  蔡茹娟捧著一個嫦娥奔月的餅幹筒。她每天吃完飯總要再吃一點餅幹,要不然會覺得沒吃飽,這是她多年來的習慣。她剛剛買了兩斤萬年青,昨天晚飯後吃了兩塊,早上吃了五塊,中午吃了三塊,剛才想吃,掂掂餅幹筒輕了不少,就急不可待地打開來,裡面除了一只死老鼠,什麼都沒有。死老鼠四肢蜷縮地躺在那裡,一臉痛苦的表情,好象周澱吾死時的嘴臉。蔡茹娟怎麼能不叫呢?她一步不敢動,盼著河西和小玲過來。小玲進來後,她把餅幹筒遞給小玲。小玲沒有接,探頭看了一眼,只這一眼就讓她魂飛膽散,死老鼠尖細的牙齒陰森森地露著,眼睛似睜非睜似閉非閉。餅幹筒沒有人接打翻在地。河東這時才慢悠悠地走來,說,我還當什麼大不了的事。鄰居都說話了,影響多不好。他墊著草紙把老鼠扔到垃圾筒裡。小玲很快恢復了鎮靜,蔡茹娟的嘴唇還在簌簌發抖,她說,是那個死鬼回來了,他怪我沒給他做陰壽。快把垃圾筒倒了。
  河東從母親臉上皺紋走向看出了恐懼,這恐懼不是針對老鼠,而是針對周澱吾。河東心裡暗暗好笑,你們夫唱婦隨,把我扔掉易如反掌,你們夫妻之間也有什麼齷齪嗎?
  晚上,河東躺在小玲身邊聽她絮絮叨叨。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歡你姆媽,你們家怪怪的,誰都不喜歡誰,你爸爸活著時更煩,三個人三條心,我都不知道怎樣拍公公婆婆馬屁好。
  我懷疑那只老鼠是你爸爸變的。他在那邊玩得不高興,就回家逗你姆媽玩來啦。小玲說了很多,說著說著就睡著了,一只手搭在河東的胸上。
  河東轉過頭看了打呼嚕的小玲一眼,心想,河西的東西,我才不碰她。

十一

  河東和河西協議的一部分是河東要替河西上班,盡管這個事情有點難度,河東還是不得不接受。河東吃過蔡茹娟為他燒的泡飯,三個荷包蛋,小玲前一天切好的榨菜絲,提起公文包正要出門,想起了什麼,催促在刷牙的小玲,快點,一起出去,你去拿牛奶。小玲乜了他一眼,模范夫妻啊,天天一起出門。河東的語氣不容質疑,當然是模范夫妻啦,快點。他們一同走到垃圾箱旁邊的牛奶站。與往日不同的是,河東沒有馬上離開,他看小玲俏俏地沖發牛奶的小伙子一笑,把空奶瓶塞到小伙子手裡,把新牛奶放到小籃子裡。小玲看了看籃子裡的牛奶,不太滿意,說,這瓶不新鮮,換一瓶。小伙子說,怎麼不新鮮,都是早上來的。小玲執意道,換一瓶嘛。她的手一送,小伙子的手一推,這一推一送河東都看在眼裡。小玲拿完牛奶,一回頭,看河東怔怔地盯著自己看,心裡發虛。她走到河東身邊,撒嬌地說,老公,看老婆看不夠啊?上班遲到了!
  河西把自己的大事交給河東去辦是因為他信得過他的弟弟。他知道河東恨這個家,他也恨,他的辦法就是一走了之,他要出國,姆媽老婆全不要了。出國還缺擔保人,怎麼七拐八拐都找不到,情急之下他想到王鬱。
  王鬱是他的學生,年紀輕輕卻一股風塵味,燙成細羊毛卷的長發披散在肩上,喜歡穿緊身衣,走起路來扭屁股,只和白種男人享受床第之歡。她時常流露要去西方發達國家深造的意思,批駁某些人的狹隘愛國論,說一百年前的人尚且知道“師夷長技以制夷”,我們怎能坐以待之呢?她也宣揚她的遠源雜交優勢,一個中國人和一個白種人──東方陰柔加西方陽剛勢必孕育出最優秀的種子,這不是曲線救國嗎?王鬱對白種男人正如白種男人對於王鬱有著不可言說的魅力,她的眼睛細長,臉部扁平,不停地說話,說話時手勢繁多,胸部起伏,你一不留神她就上了你的床。
  河西對王鬱滄桑的身體沒有興趣,他之所以對王鬱肆無忌憚的曠課視若無睹是有求於她。他需要一個美國人給他做擔保。他認識的人裡只有王鬱交遊的美國人最多,關系還都不一般,王鬱畢業後鐵定是要走的,她隨便介紹個男朋友給河西做擔保人又有什麼妨礙。
  河東坐在王鬱對面,列舉她這學期的曠課次數。稀薄的光線下王鬱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扭動的軀體如同一條蛇。不讓王鬱多說話使她很是難受,她不斷地伸出粉色的舌尖舔著嘴唇。盡管河東語氣和表情嚴肅,王鬱還是習慣性地胸部起伏,眼光流轉。
  你這學期曠課次數太多了。
  以後不了。周老師你也知道的,我膽子又不大的。有時自己也糊裡糊塗不知道曠了多少節。謝謝老師提醒,我知道周老師一向幫助後進青年的……
  已經有人提意見了。說王鬱早夠開除的份兒了,可連個處分也沒有。我很為難。
  最後一次。我保証。你知道我也是為了學習,我在拼命學英語。這是最後一次……
  河東頓了一下說,要出國是好的,可不能耽誤了學校的事情,畢業就剩半年了嘛。我也想出國,但還要站好最後一班崗。
  王鬱的眼睛轉了轉,說是嗎?
  河東問,什麼時候走?
  出國?一畢業就走。前腳拿到畢業証後腳就走。王鬱有些得意洋洋,略微浮腫的眼泡上銀色眼影閃閃發亮。
  都聯系好了?
  當然。很簡單。我也搞不懂他們怎麼那麼費力。
  擔保人呢?
  擔保人?美國人多得跟沙子一樣,隨隨便便就能找一打。王鬱欣賞著自己頎長的手指和塗成黑紫色的指甲。
  河東幹幹地笑著,那給老師找一個吧,老師只差東風了。
  行。你可得讓我畢業啊。王鬱眼瞼上的銀粉動了兩下,爽快地說。
  你走吧。
  河東看著王鬱裹得緊繃繃的背影擦過門框消失,把身體陷在沙發裡。
  河西和河東畢竟是兄弟,他對那個稱之為家的地方和家庭成員也沒什麼感情,只要能把王鬱搞定,他就與河東方便讓他在家裡興風作浪。河西前前後後已經做了無數舖墊,王鬱沒有不答應他的道理。河東輕輕鬆鬆地就得到了王鬱的許諾。

十二

  蔡茹娟的肚皮最近時常發痒。割闌尾時留下的疤痕周圍長起了紅色的小疙瘩,經過她的抓撓象一條紫紅色的粗壯的蚯蚓盤踞。蔡茹娟站在陽台上,微涼的風把衣服輕輕掀起,灰白肚皮上的蚯蚓連同陳年往事一同暴露在空氣中。生河東河西時差一點剖腹產,如果當時剖腹產她肚子上的蚯蚓就會有兩條。
  放鬆。放鬆。深呼吸。護士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蔡茹娟的手緊扒著床沿,嘴裡抑制不住發出痛苦的呻吟。她的所有感覺都集中在下體,她希望把周澱吾輕易種在她體內的東西排泄出去,用力再用力。她的身體象一張拉緊的弓,卻始終發不出在弦上的箭。周澱吾在家裡打瞌睡,她蔡茹娟卻要在這裡受罪。蔡茹娟的恨意隨著痛苦一點點地在增加。終於一切結束了,當她突然輕鬆下來,意識到自己浸泡在汗水中時,護士喜悅地告訴了她晴空霹靂般的消息,恭喜你生了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多麼可愛。完了,蔡茹娟知道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等待她的是拳頭。周澱吾在她的哀求和周圍的壓力下,同意了要一個孩子,但是只是一個,誰會想到一來就是一雙。她千辛萬苦的努力全部白費,恐懼是她看到河東河西時的第一個念頭。
  周澱吾看到河東河西沒說什麼,他一個都不想要,即使要一個也是擺擺樣子。從他看到河東河西起,他就知道他總有辦法讓兩個變成一個。那是兩個多麼弱小的東西,粉色褶皺的皮膚,如同兩只小鼠。周澱吾讓蔡茹娟的戰戰兢兢落空。他沉默,一言不發,這是一個更壞的兆頭。
  此時,蔡茹娟一邊搔著肚皮,一邊豎起耳朵傾聽著樓板下老鼠們猖獗活動的聲音。本來老房子免不了有老鼠,蔡茹娟只管和老鼠們相安無事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但沒想到老鼠居然跑到她的餅幹筒裡,雙眼一閉,兩腿一伸,做出一副猙獰恐怖的死相,這是她最忌諱的。蔡茹娟最怕死老鼠,盡管在此之前她從未見過。為此她拒絕一切滅鼠舉措。用老鼠夾,那太殘忍,老鼠劇痛之下還會發出刺激神經的喊叫,她簡直聽不下去。如果用老鼠藥呢,她也許會看見堆積成山的死老鼠,她才不當這種劊子手。蔡茹娟可以容忍老鼠在她的屋裡追逐嬉戲。她從小看慣了老鼠們在灶間在樓梯上你追我趕的場面。她不能容忍的是一只醜陋的死老鼠出現,更何況是在她的餅幹筒裡。
  她屏息凝神地傾聽著老鼠們在樓板下奔突,希望查清老鼠窩的出口,把它堵住。
  河東回家很準時,他帶回了一斤半小寬面和兩斤黃鱔,他對在那裡發呆的蔡茹娟說,姆媽,我今天做一道蝦爆鱔面。多少年來,蔡茹娟第一次在傍晚的灶間裡無事可做,坐在磨得發白的方木凳上看河東忙來忙去。
  姆媽,你想不想爸爸呀。爸爸的忌日你也沒去上墳。今天看你心情好才敢問。
  蔡茹娟心頭一跳,那個死鬼,你昨天不是跟我說他死了全家都稱心。你怎麼倒問起我來了?
  河東從她身旁走過,看見星星點點的頭皮屑粘在蔡茹娟灰白的頭發上。
  他活著我不喜歡他,他死了我倒蠻想他的。
  我也有一點點。蔡茹娟小心翼翼地說。
  吃完飯後咱們看看照片吧,好久沒看過了。老照片蠻有味道的。
  好。蔡茹娟猶豫了一下。
  姆媽,我最喜歡你穿黃色碎花旗袍的照片。配個相框把它擺出來吧。
  我都不知道它們上哪兒去了。吃完飯找找看吧。
  河西這兩天脾氣奇好,蔡茹娟卻看到他的太陽穴底下突出的青筋在跳呀跳。

十三

  太陽下山的時候是河西一家吃飯的時間,蔡茹娟何小玲河東各露了半個腦袋在一個小窗口前,吃著河東做的蝦爆鱔面。每個人額頭掛著一串汗珠。河東吃得最快,他把碗裡的湯汁喝得幹幹淨淨,看著隔壁天井裡的一排夾竹桃發呆,聽小玲和蔡茹娟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
  咱們家好久沒吃黃鱔了。小玲說。
  現在鱔魚也算好東西,我們那時候滿世界都是,看看就夠了,根本不想吃。
  姆媽,你們那辰光多好啊。什麼都便宜。
  不光便宜,質量也好啊。一件衣服穿十年,一件家具用一輩子。吃的東西都是貨真價實的。現在什麼呀。連牛奶的質量也越來越差了。簡直和白開水沒什麼兩樣。
  是啊。價錢還年年漲,他們是真對得起老百姓。
  我看,咱們家也別訂牛奶了。反正我這把老骨頭了,喝不喝無所謂。
  姆媽,它再清湯寡水還是牛奶,是有營養的。再說牛奶補鈣,老年人骨質疏鬆,摔一跤弄不好就爬不起來了。牛奶還是要喝的。
  這句不中聽的話使得蔡茹娟皺起眉頭。河東接話道,姆媽的身體這麼好,怎麼會呢?不過牛奶也是要訂的,小玲天天取牛奶已經養成習慣了,好比天天早鍛煉一樣,不去就難受。
  蔡茹娟白了小玲一眼,小玲白了河東一眼。河東沒有理會,說飯吃完了,咱們一家人憶憶舊,看看老照片去吧。
  蔡茹娟快鑽到櫃子裡去了,這個老式壁櫥又大又笨,是她看著最礙眼的家具。她早就勸周澱吾賣掉它,周澱吾偏不。蔡茹娟只好咬咬牙根,忍了。盡管如此每天當她經過這個櫃子,她總是感到厭惡,一厭惡,害怕的情緒就升騰上來,這個櫃子陰氣森森,能藏兩個人呢。不過,周澱吾死後,櫃子就順眼多了。
  蔡茹娟在多年累積的灰塵中摸索,一邊捧出兩個厚厚硬硬的照相簿一邊在泛起的塵埃中咳嗽。小玲一把把照相簿搶過去,我從來沒看過呢。說著就翻了開來。河東看到她的瞳孔突然變大。小玲問,這是爸爸嗎?蔡茹娟還在咳嗽,捂著嘴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這你還不知道?小玲抬起頭,迅速地看了一眼蔡茹娟和河東,說這不可能,不會有這樣的事,不可能!然後又低下頭去瞪大了眼睛看,好象在做什麼細致的研究。蔡茹娟疑惑地看著她,湊過灰白的頭,青年周澱吾的照片變成了一具骷髏。蔡茹娟擦了擦老花鏡,問我眼花了嗎?這是什麼?小玲低聲而肯定地說,爸爸死了,照片也變成骷髏了。此時河東靠過來,譏諷地說,我爸爸他倒蠻有本事的,死了也不忘嚇人。
  小玲聳了聳肩,翻開了第二頁。這裡有一張蔡茹娟穿杏黃碎花旗袍的照片,就是河東說要為她配一個相框的那張,是蔡茹娟最為得意的。小玲的目光觸摸在照相簿上很呆滯,這使坐回小玲對面的蔡茹娟很迷惘。這是一張人見人夸的經典照片,國光照相館的老師傅拍的,她的的缺點被掩蓋,優點被放大了一百倍。小玲卻在那裡發傻,不做聲,這是什麼意思?蔡茹娟一把奪過照相簿。由於她的動作過大,沒有粘牢的黑白照片紛紛散落下來,落了一地西瓜子殼一般。
  蔡茹娟聲嘶力竭的喊叫在這一日的晚上又一次響起,蔡茹娟發聲的方式是這樣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兩長一短。隔壁的老吳又是正在灶間擦桌子,他自言自語道,我早知道這個女人有毛病,終於發出來了。

十四

  蔡茹娟一夜亂夢紛紛,她夢見周澱吾面目猙獰,張牙舞爪地在後面追她,周澱吾的身後還有一個黑影,不知道是在追周澱吾還是她,她只顧往前跑。她跑著跑著實在是太累了,倒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再睜眼時半個身子已經懸掛在千仞絕壁的邊緣,蔡茹娟著實嚇出一身冷汗。
  一大早她就跑出去,在祥雲街拐角敲開了一家雜貨店的後門。劉老頭還沒睡醒,手提著褲子,踢踢踏踏走出來正要發怒,看是蔡茹娟,即刻換上一副笑嘻嘻的嘴臉。他問,阿娟,怎麼了,想我了?蔡茹娟沒好氣地說,死鬼,我過得象在地獄裡一樣,你還有心開玩笑。劉老頭說,我覺都睡不好,到底誰在地獄裡?不如你來陪我睡吧。說著就過來拉蔡茹娟,蔡茹娟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給我拿一沓紙錢,姓周的又來找我討債了。劉老頭摟過蔡茹娟的肩頭,說阿娟啊,你就是心事太重,這朗朗乾坤,他一個死人能怎麼樣?你自己想得太多了。來來,陪我睡個回籠覺。蔡茹娟心裡著急,一急自己也沒想到就落了淚,滴到劉老頭的手背上。劉老頭頓時覺醒了一大半。蔡茹娟看他正色過來才把事情原原本本講給他聽,餅幹筒裡的死老鼠,兩張骷髏照片,危險的直覺……聽得劉老頭從不以為然轉變到大驚失色。他仿佛看到冥冥之中周澱吾的鷹爪般的手從很遠的遠處伸過來,瘦骨嶙峋,青筋暴露,做出猙獰的姿態。
  三十年前,蔡茹娟常來劉老頭的雜貨店買東西,那時劉老頭叫小劉,風華正茂,剛接手父親的生意。蔡茹娟有時買幾塊肥皂,一刀衛生紙,有時買針頭線腦或者洋火。蔡茹娟大肚子以後,還幹著所有的家務,包括採購。一天她給周澱吾打酒回來,路過雜貨舖時感覺有些累,其實再堅持一下走回家也不是不可以,但蔡茹娟決計休息一下。她站在櫃台外面,放開嗓子脆生生地叫道,小劉,你這裡清涼油有嗎?小劉正坐在後間打瞌睡,聽見叫聲恍恍惚惚,這分明是夢裡的女人的聲音。他掀起門帘,看見蔡茹娟亭亭玉立地站著,眼睛亮晶晶的,紅艷的小嘴裡吐出一串吳儂軟語,你這裡有清涼油嗎?小劉掃了一眼櫃台,他這裡不賣清涼油。蔡茹娟嬌喘吁吁地扶住門框,說我是問你自己有沒有?我頭痛,不舒服。有的,有的。小劉楞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又一頭鑽回後間去找。等找到了走出來,蔡茹娟的臉色已經非常蒼白。她自言自語地說,怎麼生孩子會頭暈?腳也站不住了。說罷,人就順著門框軟軟地滑下去。小劉趕忙扶她起來,瞬間工夫電閃雷鳴地做了許多思想鬥爭。這個女人的身體充滿了彈性,向外發散著窒人氣息的熱量,讓小劉恨不得掐上一把。小劉抑制住無窮無盡的欲望,看在蔡茹娟懷孕了的份上,把她扶到到後間的竹榻上,給她太陽穴上抹上清涼油。
  過了一會兒,蔡茹娟悠悠地醒轉過來,她問:酒瓶子呢?小劉指指五鬥櫃,蔡茹娟鬆了口氣,我酒拷不回去,他又要罵我了。小劉心痛萬分,說下回我替你去拷酒,你替我看店好了。
  蔡茹娟生了孩子以後更加頻繁地去雜貨店,有孩子在身邊可以避嫌。小劉很喜歡河東河西,時常拿著糖果果丹皮逗弄他們。蔡茹娟有時嘆苦經,姓周的討厭兩個小孩,能兩個變一個就好了。小劉就說,給我一個吧。蔡茹娟說,一個大男人,帶個小孩怎麼行?我說說罷了。反正生也生出來了,看他怎麼辦?
  在很多個傍晚,蔡茹娟無所事事地站在窗口,籠罩在一片夕陽的紅光之中,回想河東被送走的情景。周澱吾說,送走一個吧。她就心驚膽戰地抱起一個。周澱吾借了六十塊錢,翻出抽屜角落裡的一把藏刀,便把孩子打發走了。蔡茹娟很多天都象在夢境中一樣。她問剩下的那個孩子,你到底是河西還是河東。孩子說,我是河西。蔡茹娟不信地說,你不是,你是河東。孩子糊裡糊塗地答應。過一歇,又糾正到,我是河西。蔡茹娟到小劉的雜貨店找河東,小劉,我的孩子丟了,在你這兒吧。小劉只好安慰她,河東河西是一樣的。有一個就可以了。蔡茹娟發神經一樣地嚎啕大哭,哭完,擦擦眼淚走了。蔡茹娟回福利院找過河東一回,小孩早被人領走了。這下,蔡茹娟反倒安心下來。
  小劉對這個女人的憐惜超過了喜愛,喜愛也有一點,各種感情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藕斷絲連了幾十年,加上和其他女人的陰差陽錯,一直沒結婚。
  周澱吾最喜歡蔡茹娟的逆來順受,只要有煙抽有酒喝,對自己的女人做些什麼也不很在意。
  周澱吾渾渾噩噩在酒精中過了一輩子。在他燈枯油盡的最後時刻,他突然清醒過來,他夢見有人對他窮追不舍,手裡握著鋒利的刀。他也想起雜貨店的劉老頭,第一次覺得老婆在外亂搞是一種無法忍受的恥辱,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就這樣,一口氣沒嚥下去就過去了,死魚般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

十五

  河東早上起來不見了蔡茹娟。飯桌上擺著切好的榨菜絲,煎好的荷包蛋,鍋裡燒好了泡飯。小玲打著哈欠進廚房時,河東問她,姆媽呢?小玲不回答,沖他擠擠眼睛。河東又問了一遍,小玲正在刷牙,轉過身來,一嘴牙膏沫,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什麼?
  河東沒聽清楚。你說什麼?你倒挺會裝的,你小時侯常常去劉老頭那兒,不是你告訴我的?
  你不是說劉老頭比你爸爸還好?媽媽一把歲數,也該享享福了,你不要去管她。
  這件事河西沒告訴他。河東幼年的記憶已經模糊,他努力撥開歲月的迷霧想自己是不是也見過劉老頭這個人。他的心咚咚跳起來,他暗中握緊了拳頭,想了一會兒,拳頭和擰成一股的眉毛都漸漸鬆開。他把左手掌包在右手上,嘎嘎地叩響了指節。想想周澱吾帶綠帽子做烏龜的一生,河東的心情愉快起來,嘴角漸漸地地掛上了一絲笑意。他甚至吹了一記響亮的口哨,隔壁鄰居的鴿子撲喇喇地飛得老高。
  小玲在往臉上抹珍珠霜,我看你今天蠻高興的嘛。
  人這輩子也就是這樣子,不高興怎麼辦?不高興,只有死路一條。河東無所謂地說
  也是啊,大家都不容易,什麼事情馬馬虎虎算了。象媽媽和劉老頭這樣也蠻可憐的,一輩子偷偷摸摸的。
  媽媽她怎麼沒有想結婚?
  你問我我問誰去?自己兒子都不知道。你想要她結婚啊?自己家人知道就算了,讓別人知道了好說不好聽。小玲手插在腰上,瞪著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河東。你這兩天脾氣是蠻好的,神經好象不大對頭。
  我以為你們女人之間是會說說這些事情的,互相理解嘛。
  小玲感到河東的語氣有點陰沉下去,於是說,快去上班啦,你要遲到了。
  河東低頭吃了一口泡飯,又夾了幾根榨菜絲,筷子懸在半空中,說我在等你一起走,你快一點。
  小玲楞了一楞,隨即加快了塗脂抹粉的速度。
  這天早上,河東和小玲又一起出現在弄堂口,紅星牛奶場字樣的蘭色牛奶筐後面露出一個蓬亂的腦袋,那個人對河東殷勤地笑著,把牛奶瓶直接送到他的手上。河東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把奶瓶給小玲,還掏出手帕來擦了一下手。
  河東一路打聽著走到劉老頭的雜貨舖,店還沒開,紅色的門板上附著著清晨的潮氣。
  河東把手放在門板上拍了幾下,裡面沒有動靜,平白無故留了一個手印在門板上。河東把手印胡亂抹掉,轉到雜貨舖的後門。
  後門是個雜亂的小院子,亂七八糟堆了很多雜物,許久沒人動過,遍結著碩大的蜘蛛網,各式各樣的虫子掛在上面。河東仿佛看到周澱吾就活生生地立在那裡,佝僂著身子,眼白上布滿因常年酗酒而滋生的血絲,狠巴巴的目光從那雙幹枯的眼窩裡射出來,盯著自己老婆和劉老頭通奸的那個方向。難道他生前不就象那張骷髏照片嗎?河東鄙夷地哼了一聲,心裡這樣想到。他從拎包裡掏出周澱吾的骷髏照片,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把它放在後門口,用一塊石頭壓住邊角。做完以後,河東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蔡茹娟把事情和劉老頭講了以後,心裡暢快了許多。本來嘛,人死了不能復生,一張照片能把她怎麼樣呢?她蔡茹娟也算對得起周澱吾,他在世時把他服侍得舒舒服服,每天把小菜做好,碗筷放好才敢叫他,晚上必定要拷老酒來給他喝。周澱吾挑剔,說離家近的那家酒舖的酒不好,害得蔡茹娟跑到兩站地以外,一天一個來回,還不許坐公共汽車,說什麼費錢。他天天吃酒花了多少錢?蔡茹娟這樣一想,氣就不打一處來,她打開酒瓶蓋來,往酒裡唾兩口唾沫,把指甲縫裡的泥垢眼屎鼻屎彈進去,心裡就好受一點。周澱吾就是這樣喝著老婆配方獨特的酒過了這許多年。他喝酒喝得臉色酡紅的時候,蔡茹娟垂手站在一旁,表面上本本分分的,心裡禁不住暗笑。
  要不是蔡茹娟膽子小,她早就給周澱吾吃砒霜了。當然她不敢,她也就是想想過過癮。
  蔡茹娟最喜歡看毒死親夫的故事。潘金蓮她自然是喜歡的,每當有人說潘金蓮的壞話,她都要反駁幾句,把一臉的皺紋凝聚在一處,愁雲密布地說,這個女人實在是太苦啦。她記得《故事會》裡有一則故事叫做《望月鱔》,說是有一種劇毒的望月鱔外形和其它鱔魚沒什麼兩樣,只是每月陰歷十五會把頭抬起來望月亮。經驗豐富的縣衙正是通過望月鱔的這個特點把它從一堆鱔魚裡區分出來,抓住那個毒死親夫的壞女人的。故事旁邊有一副插圖,養在水缸裡的望月鱔象蛇攻擊時一樣仰起身子,它在遙望月亮。在蔡茹娟看來,望月鱔的面部具有那個女人的表情,那是一種恆久的深入骨髓的期待。

十六

  這天下午,在稻香裡門口賣切面的王菊香不厭其煩地趕著一群嗡嗡飛的蒼蠅,她看到何小玲臉色鐵灰地從她面前匆匆走過,連看都沒看她一眼,王菊香心裡就有些不高興。當初王菊香是看著何小玲嫁進周家的,那時何小玲說話細聲細氣,天天跟在河西身邊象一只乖巧的小鳥。他們常常一同來買切面,一斤切面少給一兩,兩人誰都不會有異議。何小玲不太說話,每次都朝王菊香笑一笑。王菊香也覺得她很親切,當著河西的面總是夸她,你們家小玲好啊,又漂亮又文靜又賢惠,打著燈籠也找不到這麼好的老婆。何小玲買完面還不忘說聲謝謝。
  河西從來不喜歡王菊香,說這個老太婆怎麼這樣煩,我老婆好不好關她屁事。何小玲就為王菊香辯解,她也沒讀過什麼書,瑣碎是瑣碎了點,人還是好的。
  後來何小玲一個人去買切面,王菊香這才領教了何小玲的厲害,不用看稱就知道分量有多少,什麼都休想瞞過她的眼睛。只要讓她吃了虧,她就嚷嚷得滿城風雨,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王菊香的稱有假。
  王菊香見到何小玲一貼藥,再後來不僅不少給她,還要讓她沾點便宜。何小玲滿意地對王菊香說,王家婆婆,這就對了,我會幫你宣傳宣傳的,現在什麼都講究做廣告。何小玲廣告倒是做得很賣力,去東家西家串門時就說王菊香的切面有多好吃,天天吃也吃不厭,為王菊香招來了不少顧客。何小玲自然也不吃虧,有一次幹脆告訴王菊香沒有帶錢,先賒帳買面下次補上。王菊香只好說不用了不用了。一來二去,何小玲買面不帶錢養成了習慣。
  王菊香知道這種擺不上台面的事何小玲也不告訴河西,就心照不宣地幫她瞞著。何小玲還是蠻懂道理,對王菊香很客氣,一口一個王家婆婆王家婆婆。今天何小玲沒有和她打招呼,王菊香心裡有點生氣。
  王菊香還在生悶氣時,河東回來了。他好象在逛馬路,十分悠閑,外衣脫下來掛在肩膀上,怎麼看怎麼不象大學老師。河東這兩天比以前和氣了許多,王菊香也敢跟他搭話了,王菊香說,回來啦。河東冷不丁聽見有人跟他說話,下意識笑瞇瞇地點頭說,回來了。王菊香提醒河東道,你們家小玲已經回來了,她沒有買面。河東恍然大悟的樣子。王菊香給河東的分量也是足足的,她怕何小玲回頭來找她麻煩,喊得整個弄堂都聽得見。
  河東帶了面回家,先去灶間把面放下,兩個女人都不在,樓上樓上好象也沒人,這種死寂一樣的寧靜讓河東感到安心。他在客堂間門口換了拖鞋,走進客堂,這才發現小玲蜷縮在沙發上,看上去象個委屈的小女孩,眼淚橫七豎八地流了一臉。河東趕忙上前問小玲,怎麼啦?小玲好象從一場夢裡醒來,她支吾道,沒什麼。河東又追問,怎麼了?小玲抹了一把眼淚,惡狠狠地說,肯定是小李,這個狐貍精到老黃那裡告我狀,說我怎麼怎麼不好,還捏造出一封匿名信,說有人檢舉我。天知道,她倒是花了不少心思,還寫什麼信,對對筆跡就知道就誰寫的了。這個老黃還包庇她,就是不給我看信。你說,我這是造什麼孽啦。
  小玲越說越傷心,眼淚和著鼻涕又稀裡嘩啦落了下來。河東掏出手帕,掩飾住內心的嫌惡幫小玲擦了一把,問什麼匿名信?寫了些什麼?小玲哭得更傷心了,誰知道,都是罪名唄。
  河東說,匿名信不要緊,重要的是他究竟寫了些什麼?如果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的話,你何必在這裡大呼小叫。小玲止住哭泣,說匿名信怎麼可能是小事呢?河東端詳著小玲被淚水泡得有些浮腫的臉,說我找你們領導說去。小玲心虛地一把拉住河東,你不要去,你去有什麼用,讓小李看我象傻瓜一樣,好象我自己解決不了問題。我自有辦法對付小李。河東滿懷憐惜地看著小玲瞬間變得氣勢洶洶的臉,反問道,你怎麼確定就是小李幹的呢?
  河東這時想起蔡茹娟還沒回來,他搖了搖小玲,問姆媽呢?小玲這才醒過來一樣說,我也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沒想到是姆媽不在。這個時間她是應該在家燒飯的呀。
  去找她。兩個人同時說道。
  還只有五點,劉老頭的雜貨舖就關上了。或者今天一天根本沒開。小玲開玩笑地說。
  他們一起敲了敲門板,裡面傳來空洞的回響,沒有人應聲。小玲已經把自己的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她義憤填膺地說,早上還幫他們說好話呢。難道被他們聽了去,反而更得寸進尺了?小玲氣鼓鼓地捶老掉牙的木門板,門板嘩啦嘩啦響著,一副弱不禁風還要死命頑抗的架勢。旁邊糖果店裡的售貨員就探出頭來,又沒死人,敲什麼敲啊?河東湊上去客氣地問,這家店今天開沒開啊?沒開。售貨員答。售貨員正是百無聊賴,喜出望外找到兩個搭話的人,於是順嘴說,還是自家的店好,想開開,想關關,不象我們三百六十天白天做到晚上,錢也賺不到,煩死了。河東問,你知道劉老頭哪裡去了?售貨員把話岔開去,你認識劉老頭啊。老頭古怪得很,天天站在幾平米的櫃台前,看看行人好象就心滿意足了,老婆也不討一個。小玲追問道,劉老頭哪裡去了?售貨員盯著小玲脖子上的雞心墜子的金項鏈,心想什麼事這麼著急,好象是我把老頭拐了去,於是說我又不是他家裡人,我怎麼知道?
  河東和小玲只好又繞到雜貨店後門,他們都有些驚訝彼此對雜貨店地形的熟悉,還是小玲先說,我知道你小時侯天天來這裡玩,我呢,自家姆媽在哪裡,我當然是要心裡有數的。
  院子裡散落著撕成碎片的照片,小玲努力想把它拼接起來,但是撕得實在太碎了,有些一定已經被風吹走,連個大概也看不清楚。小玲狐疑地對河東說,好象不大對勁,出什麼事了。

十七

  蔡茹娟被送到了第一人民醫院。本來和劉老頭一起睡了一個回籠覺,不光精神好了,心情也好了許多,誰料到喜氣洋洋出門時看到了那張照片,蔡茹娟頓時感到周澱吾的陰魂一直窮追不舍到這裡,一番抱怨的話料想也被他聽了去,又氣又怕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這下劉老頭也慌了神,他原以為蔡茹娟整天沒事做胡思亂想想出了死老鼠和骷髏照片的故事,怕雖怕,但是終究沒有親眼見過,安慰一下自己也就過去了。沒想到蔡茹娟所言不虛,周澱吾追命追到自己家,當下一身冷汗,手足無措。
  劉老頭此次醫院之行非常尷尬,醫生理所當然把他當做蔡茹娟的老伴,問她蔡茹娟的個人情況。劉老頭和蔡茹娟雖然認識了幾十年,但究竟是不比夫妻,比如蔡茹娟的病史什麼的就不太清楚。醫生用冷淡的目光打量著他,說你要對老婆好好關心關心。醫生還要他配合治療,說出蔡茹娟到底是受了什麼樣的刺激。劉老頭支吾不清,加上自己也受到打擊,基本上就象一根不會說話的木樁呆呆地立在那裡。
  蔡茹娟在醫院裡悠悠地醒轉過來,神志還沒完全恢復,看看白牆白窗帘白床單白被子恍惚間以為自己在太平間裡。還是劉老頭把她拉回了現實,他愁眉苦臉地坐在床沿上,幹瘦的身體縮成一團,好象核桃仁一般。蔡茹娟第一次在雜貨舖以外的地方看劉老頭,竟覺得不真切,想想幾十年來的感情沒有結果,她愛的人又是這般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模樣,心中升起了一絲憎惡的感覺。她突然覺得還是兒子在身邊心裡比較塌實一點。她叫劉老頭給河西打電話,劉老頭正在左右為難之時,聽到蔡茹娟一聲吩咐,馬上象彈簧一樣跳了起來。
  河東接到電話是從雜貨店剛回到家裡,在這之前他和小玲設想了很多種可能性,最荒唐的一種是蔡茹娟和劉老頭私奔了。河東反復地琢磨這是不是他希望的結局。蔡茹娟和劉老頭私奔固然是給了周澱吾一記響亮的耳光,但是周澱吾九泉之下未必有知,而且如果蔡茹娟走了戲就沒有演下去的必要,他這個做演員的也就索然無味。光剩下一個小玲他沒有興趣對付,小玲是在他被送走後多年來到這個家的,本來就沒有任何罪過,即使要她替河西贖罪,一封告發她作風問題的匿名信也足夠了。更何況河西本身清清白白,對他一片兄弟情誼,為了補償內疚之情,把一個好端端的家拱手相送讓他破壞,他還能怎麼樣呢?想到蔡茹娟如果是因為那張骷髏照片嚇得出逃,讓他的行動無法繼續下去,河東非常懊悔。
  河東和小玲搶著去接電話,一個顯然是喬裝的聲音顫巍巍地通過電話線傳過來,說蔡茹娟在第一人民醫院住院處第幾號病房,要他們馬上去看。沒有等到河東他們問話,那邊就掛斷了。不管怎樣,河東對劉老頭還是有親切之感,他好象打入周家內部的間諜,不動聲色地把周家搞得污七八糟,眼睜睜地看周澱吾閉了眼,還沒有任何撤退的意思。河東覺得劉老頭就是上帝為他派來的。
  何小玲在去醫院的一路上都在跳腳罵,老頭子老太太這麼大歲數了還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一早上就野到一起,這下好了,累出病來了吧。要讓旁人知道真是丟死人了。我們做小輩的,這麼多年也不好說什麼,河西,你是不是跟媽媽說說?老了老了,不要晚節不保,鬧出笑話來。
  蔡茹娟住在一間十人病房的門口的那張床。河東看到蔡茹娟非常衰弱,臉上的肉鬆鬆地垂著,見他們進來,手有氣無力地抬了起來,和他們打招呼,口裡含糊地說道,你們坐,你們坐。小玲面帶慍色地指責道,姆媽,你一早上到哪裡去了,我們急了整整一天,也不知道到哪裡去找你。你出去倒是說一聲啊。蔡茹娟羞愧地笑了笑,說我買菜去了,東西太多,拿不動,摔了一跤。不知怎麼的就摔到醫院裡來了。小玲追問道,是誰把你送來的?
  蔡茹娟咬緊牙關說,不知道。小玲又問,那菜籃子呢?蔡茹娟想了想說,誰知道到哪裡去了。籃子裡的菜弄不好都被人搶光了。小玲不依不饒,那我去菜場看看,問問管理處,他們說不定知道。蔡茹娟尷尬地掩飾道,算了,一只菜籃子,你姆媽都病成這樣了,你還關心一只菜籃子。說完,把臉朝向河東。河東走上前,把水杯遞給蔡茹娟,說小玲,你不要再吵了,你沒看見姆媽病了不想說話嗎?把你那張烏鴉嘴閉起來吧。
  河東托著蔡茹娟的背,把她扶起來,他感到蔡茹娟就象一個空殼子一樣,輕得嚇人。
  蔡茹娟咳了一會兒,劇烈的咳嗽聲在她的胸腔裡空空地撞擊著,震動著河東的手背。蔡茹娟費勁地嚥下一口水。她重新躺下去,把散淡的眼光落在河東身上,說河東,姆媽老啦,活不了多久啦。你也知道最近家裡出了一些怪事。是你爸爸這個老不死的來討債啦。我承認我是怕他的,但是現在這種時候我再怕也就是這麼回事了,我只希望在那裡不要再見到他。他這個老東西,騷擾得我一輩子不得安寧,把河東也送人了。畢竟是親骨血呀。說到這裡蔡茹娟激動地哭了起來。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了,快死了,也見不到河東一面……
  蔡茹娟說不下去了。河東拉過蔡茹娟砂紙一般粗糙的手,把它放在手心裡。他知道這雙手一把抓起自己,把自己送了人。但是──河東又想,這雙手是抱過自己,也拍過自己睡覺,這雙手一定也在黑夜裡偷偷拭去為自己流的眼淚。河東的心縮了一下。
  蔡茹娟的身體此時藏在白色的被子裡,因為瘦,就好象一條被子平白地舖在床上,看不出人形。河東仿佛已經看見了蔡茹娟躺在棺材裡的樣子,小小的,象一個皺巴巴的無辜的小孩。

十八

  蔡茹娟很快出院了,她沒有什麼大病,主要是受到驚嚇,但是一想到這一病下去就要死了,蔡茹娟反而心情坦然了。她用一種死後的心境觀看自己的一生,越想越覺得自己是被周澱吾耽誤了。沒有周澱吾人生本來雖然平淡,卻不會有那麼多遺憾。她的母性被徹底地激發了出來,回家以後每天都要想起那個送走的兒子,常常目不轉睛地盯著河東看,看著看著就脫口叫出河東來。河東有好幾次竟被嚇了一跳。
  河西出來的日子到了。河東回家後的後一段日子無所“作為”。他在柴林巷後弄堂的小閣樓這裡不遠,這些天他從未想到過回去。他好象有一點貪戀上了這種平靜安穩的家庭生活,但他知道到了自己退場的時候。
  在一條陰暗的小巷裡,河東和河西在約定的地點碰頭。河西蒼老了一些,沒刮胡子,這使他規規矩矩的大學老師形象大打折扣。幾天穩定的家庭生活倒使河東灰暗的臉上散發出一些光亮。他們互相猜想這幾天發生的事情。然而河東只是默默地點了一下頭,什麼都沒說就從河西身邊走過。這使得河西滿腹疑慮,他遲疑地叫住河東,問怎麼樣?河東說什麼怎麼樣?河西又說,如果你想留下我可以走。河東並沒有因為這句話放慢腳步,他說,你就當我從來沒出現過。河東說完這些話又黑又粗的眉毛擰在一起,突然飛奔起來。他的衣服裡漲滿了風。河西看到一個亮閃閃的東西在空中劃出一道閃電一樣的弧線,穿過漫天飛舞的樹葉落到不知什麼地方,他知道那是那把藏刀。
  在稻香裡門口賣鮮切面的王菊香這些天有些坐立不安,她總預感到周家要出什麼事情。結果除了蔡茹娟在小菜場摔倒被送到醫院,周家平平靜靜。王菊香沒有任何証據只好在家裡發表發表意見,被女兒毫不客氣地駁了回去。女兒說,你管頭管腳管別人家做什麼?他們家一家三口人,沒有公公兒媳小姨子小叔子這種錯綜復雜的關系,還能有什麼名堂?王菊香辯解道,蔡茹娟天天要等河西何小玲上班以後才去買菜,偏偏那天一早就出去了。我七點半在弄堂口擺的攤子,看見河西何小玲走竟然沒看見她。你說怪不怪?女兒見姆媽鑽牛角尖,笑道,你是不是看好了河西做自家女婿,最後被何小玲搶了去,心有不甘?還是因為他們不肯生個小孩吃你的切面長大,總是盼著人家出事?王菊香被說得不好意思,她把話藏在肚子裡,一個人慢慢地琢磨,河西的樣子電影一樣在她眼前一遍遍地放過。她百思不得其解,呆呆地坐著,看著天色一點點地暗下去。


(20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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