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二零零一年二月、三月合刊
編輯:馬蘭

安 e
北京的春天和黑桃King




  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人和我一樣,把自己,交給一副紙牌。
  來自遙遠地方的紙牌,它的主人亦遠走高飛。這樣天造地設的一對,都讓我碰上了。一個不知道來龍,另一個,不知去脈。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經常在不同的階段尋找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作為隱秘的伴侶。孤獨的生存狀態對於我來說是如此令人恐懼,如果無處寄托,就連呼吸都很艱難。孩提時的洋娃娃,十來歲的彩色筆,大學時期寸步不離的小說,現在從衣櫃的最裡面找出來靜靜相對,依然無比親切。他們不厭其煩嘮叨著某一階段我出糗或光榮時的細密心思。這種難以啟齒的依戀監控我的每一寸腳步,很難想象丟開他們獨自長大。
  有時候看到電影裡面,經常有大人把娃娃或小熊玩具放到心肝寶貝的枕邊時,我就安慰自己:也許每個人都和我一樣對某種東西滿懷依戀,只不過他們不肯承認而已。不知道這些小寶貝們長大以後會不會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
  成長總會帶給我們很多驚喜。有一天我忽然間發現,有一種感覺能驅趕我一直認為無從痊癒的癖好。就是當我愛上這副牌的主人---個與我同樣敏感的男孩時,愛慕物件的情趣,就漸漸淡漠了。
  有一點我一直迷惑不解:為什麼上大學時曾經被我長久地遠遠觀望的白馬王子,不能帶給我同樣的療效呢?盡管後來他象秋日落葉一樣穩穩慢慢地飄落我的腳邊,我還是終日惶惶不安地抱著那本封皮破落不堪的小說,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正對著打開的冰箱發呆。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他忍無可忍離我而去,絲毫沒有減退的跡象。據他說每當發現我帶著幽幽的笑意觀望遠方的時候,就感到無所適從。我懷疑他甚至是毛骨悚然,只不過面對我沒好意思說出口而已。
  我的癖好是這樣一種頑固的症狀,只有天時地利人和之時才能碰巧化解。誰知道呢?這解藥確實靈驗。愛上個活生生的英俊男人總比終拖著什麼七七八八的東西度過要好多了。
  想起來有點不好意思,他是我的同事。我一直認為辦公室戀情除了給他人增加笑料以外一無是處。自從開始注意他,一點不過分,讓我丟盔卸甲。話說回來,我這樣的簡單女人,在辦公室和住處的兩點一線生活中,還能遇到誰呢?
  我的他是這樣一件美好的天賜禮物。看我的時候,他的黑眼睛異常專注,眸子裡閃爍著尋根問底的光芒。那種黑色足以讓六個我迷失方向。我出其不意地愛上他,他令人意外地接受我。這一切都讓我頭暈目眩。我曾經認為,我的心不在焉能嚇跑世界上所有男人,沒準以後只能到太平洋上哪個以胖為美的小島上,胡吃海塞養成肥婆之後再尋找愛人了。
  讓我們走到一起除了他的黑眼睛還另有原因,那就是對電腦和網絡的瘋狂迷戀。寒冷的冬天,兩個人躲在我溫暖的電腦桌後面,我素面朝天,劉海紮成朝天撅以防擋眼,他端了大杯咖啡放在身旁。我們抱著各自的機器用ISDN在網上遨遊,或者玩著傻頭傻腦的網絡遊戲直到凌晨時分,然後倒頭進行短短的睡眠再上班去。這樣的日子已經無異於現代野人,深居鋼筋水泥的鬧市卻絲毫不受影響。但即使小包爬滿臉頰,眼睛水腫通紅,我也願意守著他繼續這樣溫馨的機器對話。我甚至變成標準的夜行動物,一入夜就兩眼賊亮熠熠閃光。顯露著狼一樣的旺盛精力。
  他是這樣一付讓我心靈安寧的解藥,只要看著他聽到他感受他,就象有一條寂靜的河流從心中淌過,無所謂方向,就這樣寂靜著,安逸著。攜手網路遊盪,更讓我心馳神往。現在想來,那種即使透支身體也要在虛擬世界中長相廝守的狀態,恰恰表明我們對未來的懷疑態度。心甘情願過著符號化的網絡生活,好像和真實的對方相處,更艱難一些。和他相守的美好,象月光下面,手中捧著細細的白沙,晶瑩剔透,點點閃爍著讓人著迷的光彩。但白沙終歸會因為月亮的陰晴圓缺而退色,縱然如此小心地捧著,也會隨時間流逝自指縫滑落。我們只能趁月色明亮的時候盡情品味,以免失去以後很快忘懷。
  可能我命中注定就是一個不得安寧的女人。令人恐懼的分離剛剛半年就光顧了。一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汗濕了頭發。徹夜噩夢隨之而來的是其望不到盡頭的延續。我本能地感覺到房間的反常寂靜,一下子坐了起來。果然,聽不到此時應該充斥房間的音樂聲,看不到靠窗品嘗咖啡的熟悉背影。失去另一個主角的這個地方,一時間讓人難以忍受的空曠。赤著腳,我直奔PC機,機器總是開著,兀自亮著無所事事的紅燈。晃晃鼠標,我找到了我要找的東西。黑底色的屏幕上,他用我們最愛的藍色對我說:
  喜歡看你,熟睡的沉靜模樣。
  再見了,寶貝。
  窗大開著,晨風吹進來。我頹然倒地。
  地毯是我們一起挑的,鮮艷的顏色,糾纏不清的圖案。他喜歡新奇的東西。頭埋在橙綠相的絢爛圖案裡,聞他的氣息。應該滿溢的眼淚,也象他一樣不知去向。欲哭無淚,就象在尋找本應屬於自己的東西,在手邊,卻不可觸及。頭埋在地毯中,尋找流淚的感覺,卻意外地,找到了一副他的紙牌。赫然在我眼前。只不過,橙色的盒子,使它暫時隱沒在地毯的鮮艷中。
  風鑽進敞開的窗子,掀著我睡衣的一角。噩夢裡的眼淚,早沒了咸的味道。我一張張翻看這副紙牌,撫摸光滑的表面。我曾經為它精致的畫面所傾倒,紅桃皇後,狡捷的樣子好像自古就沒改變過。黑桃King,英俊的臉龐,含情脈脈的眼睛,盯視的目光。幾乎讓我不敢長時間看著他。華麗王冠下面的臉,帶著知曉一切的表情,同情地仰視著我。好像聽到King在說: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無可奈何地成了紙牌的奴隸。隨身的包不得不換成大的,因為心愛的小包過於玲瓏,放不下那只橙色的盒子。每天帶著這副牌,我盡量顯現著漫無目的的忙碌,穿梭於認識與不認識的人中間。漫天黃沙的北京天空下面,是熟悉的街道和形形色色的臉。大家陷於不同的忙碌之中。各自的故事,象玩牌一樣,有輸有贏。我長長的舒了口氣,至少,我還有紙牌。
  同事們一直習慣於抓緊中午短短的休息時間打仗一樣的玩牌。關在密不透風的小會議室裡面,大呼小叫地你死我活。為洋老板成天忙碌的我們,好像一天裡只有這樣的時光最為放鬆和活躍。好在這熱鬧的牌局,並沒因為他的不告而別冷落下來。我從一個厭惡紙牌的女人變成了盲目的追隨者。玩紙牌的時候,一呼即至。
  我唯一的條件,就是只用這副與我形影不離的紙牌。理由?它實在太精美了。光滑的牌面不失應有的柔韌,顏色如此鮮艷奪目,我的建議立刻被接受了,大家都為King和Queen絢爛的衣裳讚嘆不已,每一個褶皺,都好像近在眼前。尤其英俊的黑桃King,是女同事端詳的對象。辦公室的燈光下面,我的紙牌反射著高貴的光彩。以至於我能從對家面上映出的紅潤程度,看出其手中紅桃方板的數量。
  他曾經是玩牌的中心人物,可能因為嗓門兒大的緣故吧?事實証明我後來居上。雖然說話嗓音低沉,可激動時無所顧忌地大叫,足夠讓大家驚艷一陣子了。於是就有同事在玩完牌後忙不迭跑到飲水器那裡為我拿一杯水,表示深切同情的樣子說:
  “冰冰你辛苦了!穿透力真夠強的。叫的我們幾個天靈蓋直疼。。”
  “那等你買了GD92手機後,把我聲音錄下一段來當電話鈴好了。”
  “No No No,我女朋友嗓門比你還大呢。嘿嘿嘿……”
  日子在叫叫嚷嚷聲中過去,詢問他去向的人漸漸少了。費了足夠淹死兩個人的吐沫星子才讓同事們明白,即使是我也不知道不告而別後他的下一站是哪裡。我會傻呵呵地從包裡掏了紙牌出來說:
  “你們想知道什嗎?我來算算吧?這是他的紙牌,用這個東西算出來的一定會準!”
  於是大家一哄而散,不再聽我這瘋女人自說自話。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發瘋的邊緣徘徊,但我確實學會了算命這種很好的消遣方式,這至少能拖延我最終瘋掉的時限。我還學會很漂亮地洗牌。修長的手,好像生來就用來洗牌的。手腕巧妙地舞動,手指靈活地翻轉,銀白蔻丹的指甲,映著紙牌的鮮艷。只不過當我從洗牌的自娛自樂中抬起頭來的時候,會發現有同事忙不迭地收起研究著我的視線,環顧左右而言它。無所謂啦!又不能因為我喜歡洗牌就送我到精神病院去。
  紙牌,我用紙牌思考。我用紙牌決定命運。
  春天,蠢蠢欲動的季節。按捺不住的想念。有時他光顧我的夢境,在橙色的背景之中加上濃墨重彩的一道藍色,讓我在夢中都被無從逃脫的事實折磨。我會在夢醒後,到夜風襲襲的陽台上,用紙牌佔卜心情。
  北京的這個春天總是飄著無盡的黃沙,日子從幹燥的風中滑過去。風有停的時候,今天的凌晨好像特別明亮,樹葉們綠油油地紋絲不動。看來夏天不遠了。樓下的泡桐又將爆裂出毛茸茸的花朵和極具侵略性的香味。盼望花開,可能當夜晚浸透了泡桐香味的時候,久違的熟睡才會光臨我時而驚醒的睡眠時間。
  我就地坐在冰涼的瓷磚上,洗牌,切牌,碼放著今天的運氣。我的手不停抖動,不知道因為凌晨時分的寒意,還是莫名預感的驅使。
  “King,今天你好嗎?我剛才又夢到他了。其實安眠藥也沒有他們說的那樣頂用,總是做夢不斷的樣子。”
  我開始洗牌。
  “喂,King,反正也睡不著了,我們到網吧去吧?他帶走了他那台筆記本,剩下我和我的老黑金剛,上網的時候感覺怪裡怪氣的。”
  輕輕翻開一摞牌的頭一張,King果然在那裡等著我,黑眼睛閃著興奮的光芒。(見鬼,為什麼洋鬼子做的撲克還用黑眼睛的King?)我聽到King對我說:“去吧,你今天的運氣,在北方。”
  “北方……呵呵!我知道了。”
  King,我們走吧。



  無論什麼時候出現,飛宇網吧都這樣熱鬧。凌晨時分,碼放著幾十台機器的地下室裡有點煙霧繚繞。剛走到台階上就能聽到槍聲大作,一定又有人在三角洲遊戲裡廝殺。只有到這裡,才會發現還有很多人在透支自己的睡眠。手指間的香煙和通紅的眼睛是金字招牌,據我所知泡網吧泡成精神病的都不算新鮮了,如果有人真的死在鍵盤上還算有點創意。常來的人彼此相識,卻從未看到過對方陽光下的臉。大家盤踞在車水馬龍之間的黑暗地下,躲避真實的責任和情感。
  打工的學生弟弟用血絲密布的眼睛看著我:
  “冰冰好久沒來了。你真早。玩DF嗎?今天特熱鬧,不過你那位子空著。”
  我搖著手:
  “三角洲我戒了,來上網的。”
  轉身剛要往比較安靜的裡間走,突然聽到有人在叫:
  “嘿!Cool Water!”
  一台機器後面站起來一個大個子。
  “最近你真夠Cool的,哪裡泡去了?好久不見!”
  我沖他笑笑:
  “熱狗呀,是好久不見了。我找地方修煉去了。你別走,一會兒滅你!”
  “Bomb呢?他不在我是這兒老大。跟他說沒事兒別來了。我也多陶醉幾天!”
  “放心當你的老大吧。”
  Cool WaterBomb是我們玩遊戲的名字。曾經熱衷於和他一起來飛宇,與在家裡用自己的電腦閑逛相比,到這裡在局域網DF中和真人拚刀拚搶更為痛快。雖然遊戲是男人的天地,但有女孩加入能充分體現男女搭配幹活兒不累的古訓。起初我不被接受,一小段時間後,當我繞到某人背後一刀捅下的時候,他們已經能夠接受被女人獵殺的事實了。頂多,氣急敗壞地站起來嚷一句:
  “Bomb,你告訴Cool Water,別再紮我的腳了。今天晚上已經被她紮爛了!”
  “King,好像我每走到一個地方,都會碰到他。他用最短的時間滲入我的生活,編織一張細密的網。五彩斑斕,絲絲縷縷纏繞,我深陷其中樂不思歸。他為我講舍赫拉哈達的一千零一個故事,引人入勝卻欲言又止。我急於知道結局的時候,斯人遠走了。”
  走過一排排機器,我在鍵盤的敲擊聲中要了杯熱茶然後坐下。我來做什麼?沒開啟的熒光屏,映著我面無表情的臉。長發枯幹低垂,眼圈黑黑。King,我這個樣子象熊貓的太姥姥。
  往日的樂趣面目全非。不知道這樣的感受能向誰訴說呢?我打開聊天窗口,看看舊日聊友是不是還在凌晨時分的網路上遊盪。長長的Room List,朋友們建的頻道還在。只是人去樓空,陌生人的名單讓人手腳冰涼。
  “King,好像歡樂都離我而去了。難道我得了讓她們恐懼的瘟疫嗎?”
  King輕輕笑了一聲:“當歡樂遇到思念的時候,象咖啡加進去的糖一樣,融化了。哎,你,你不是樂在其中嗎?沒有純粹的歡樂,也沒有純粹的思念。你日夜不息編織地羈絆,禁錮你自己。”
  屏幕下方有按鈕閃爍。有人和我說話。我打開窗口:
  “有時候失去,並不是厄運。”
  我打了個冷戰。端起茶一口飲下,卻差點嗆死自己。坐在旁邊的女孩嚇了一跳,駭然地看著劇烈咳嗽的我。我捂著嘴,無辜的回望著她。女孩抽了口煙,繼續周遊列國去了。這個忙碌的地方,誰又顧得到誰?
  “你是**?”
  “沒看到我名字嗎?我是黑桃King。”
  我一時間有一種時空交措的感覺。King,這難道是你嗎?你來陪我,在這死一般寂靜的網路上?我的腦子裡,猛然出現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
  難道是他嗎?縱然人已經遠走,但依然做我的網絡情人。
  King,無論是符號還是真實,只要感受到他的存在,就能找到心靈的寧靜。
  我手指飛舞,打下一連串問號。我一定要知道,這個送上門來的黑桃King是何方神聖。
  “喂你哪副牌的King呀?以前也叫這名字嗎?我沒見過你。”
  “當然沒見過。你很長時間沒出現了。”
  “你認識我嗎?你知道什麼?你了解什麼?”我問的急切。
  那邊又深沉上了:
  “我只是感覺到了,失去的時候疼痛的味道。可是患得患失的同時,流逝的東西更多。”
  心涼了半截,這不是他的風格。這個陌生人到底是誰?我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不就是深沉嗎?我也會:
  “我是有所失。我憑吊空中樓閣的坍塌。你又從何而知呢??”
  裝大尾巴狼一樣的言語在我們之間迅速傳遞,的我腦袋裡充滿了迷惑。
  King,為什麼他每一句話,都落在同一個點上,滴水穿石般刺痛我的心?
  King在我耳邊悄悄說:
  “如果你迷惑,那就去見他。你沒什麼好失去的。還有什麼猶豫呢?”
  King,會不會這個人知道他的去向?”
  King笑了:“如果不見這個人,就一定不會知道他的去向。”
  我繼續著手指的飛舞。在我鍵盤的啪聲中,旁邊女孩興味索然地瞟了一眼我的屏幕,打著長長的哈嚏。
  我猶疑地打下這樣的句子:
  “你也有所失嗎?這是你來找我的原因嗎?我想見你。”
  對方問:
  “做什麼?”
  “談失去。”
  我查他的IP
  “你在北京嗎?我也是。我要見你。你在哪裡?”
  那一頭傳過來令人驚奇的回答:
  “飛宇。”
  竟然同在一處。我這是做了什麼孽呀?碰上這樣一個冤家。我感到,這個黑桃King是因為我才出現的。他和我,一定有著莫名的聯系。
  “你在東邊還是西邊?”飛宇在同一條街上,有兩家。只相隔幾百米。
  “東邊。你在哪兒?”
  我更迅速地敲擊鍵盤:
  “我們如此接近,我們有緣。所以你更應該見我。我也在飛宇。不過是另一邊。”
  我說了個小小的謊話。我要在他不防備的時候,搞清他是誰。“你現在出來嗎?到西邊來找我好嗎?我在門口等你。”
  那一頭,長長的沉默。我下定決心,即使撒潑打滾也好,一定要把這個人找出來。
  “你同意嗎?喂,你還在嗎?”語氣顯現焦躁,容易把對方嚇跑。可是我管不了很多了。
  “這樣吧,我扳著指頭數到30,如果那個時候你不回答,我就不再打擾你了。”
  不打擾?屁話!先拖住他,再進行我的搜索計劃。
  “King,既然同處一室,我就一定能找到這個人。”
  抱著牌盒,我貓手貓腳地離開座位,開始在大房間裡探頭探腦。一排排的機器,狙擊步槍和M4的噪音,熟悉的“同志們沖啊!”一類的沙啞叫嚷。交織這個莫名其妙的氣氛。我盡量不顯眼地到處逡巡。竟然全無收獲。難道他也騙了我?他在那一邊?想著西邊飛宇裡也有個家伙伸著脖子到處尋找,我發現這其實是個遊戲,讓我有沖動想舉著刀象在DF遊戲裡一樣繞到他背後,一刀刺去,讓他無處逃脫。
  愣神間發現槍聲漸小,那邊的戰鬥終於告一段落。探頭看看,玩家正紛紛起身,伸懶腰,喝最後一口茶然後結賬。這裡的人越來越少了,看來應該到東面去看看。
  “King,快告訴我,他在哪裡?”
  只聽到King長長的嘆息,他沉默不語。
  我瘋瘋癲癲到西面飛宇裡裡外外張望了個夠,依然兩手空空。難道,地遁了不成?可他沒有說假話的必要呀!我垂頭喪氣地回來。
  走之前應該和大個子熱狗打個招呼,我結了帳繞到他的位置,發現人已經走了。機器還沒有關掉,記得熱狗夸口說現在玩DF是老大了,伸頭過去,看看沒關掉的成績列表,果然不錯,名單最上面一個:HotDog。這家伙是進步不小,沒吹牛。剛要轉身,我看到不遠處一台機器上顯現的聊天窗口,呀!找到了!!!!可惜也是座位空空。走到近前,滿煙灰缸的煙頭。窗口上顯示主人的名字,黑桃King
  “King,我笨死了。我以為這裡都在結隊玩三角洲。輕敵的結果就是如此。”
  我在這個位子上坐下,發現他的窗口裡,最後幾行是我沒看過的話:
  “你還在扳手指嗎?你真的很可愛。”
  “我要去睡覺了。今天下午在柳蔭公園的柳榭酒吧等我。2:30。”
  我叫來飛宇的值班小弟想詢問他的蛛絲馬跡,可是他們剛剛換班。看來,只有乘敗追擊才能一睹黑桃King的風採了。
  好吧,你贏了。我一定要見見,你連我這個女DF高手找不到的你,是什麼樣子。咬牙切齒間,我的紙牌不經意散落一地。牌盒終於盡不住與我天天耳鬢廝磨,一側開膠了。收攏後發現少一張,竟然是我的黑桃King不見了蹤影。我手忙腳亂一通尋找,終於在鍵盤旁邊發現了。沒見到敵人尚且如此緊張,如何對峙下去?
  從心情沉重的地下走上來,我浸在明亮的晨光之中。深呼吸之余,想起應該打個電話給死黨May讓她替我請假。感冒發燒生孩子都行,反正要從老板手指縫裡摳出一天的時間。May那家伙說謊臉不紅心不跳,一定沒問題。
  “King,這難得一見的陌生人,也引起了你的好奇心嗎?陪我去吧,祝我們今天好運氣。”



  春日的午後,陽光細細密密穿過低垂的竹帘,洒在面前的桌子上,滿桌薄薄的時間的灰塵。柳榭面對著小公園的一面無波湖水,閃著點點金光。
  吧裡間放著VCD,《藍色》。彌漫在空氣中的音樂,振動我的每一根神經。一部懷念故人的電影,拼湊著往日的樂章。分離,滲透身邊的每一寸土地,伴隨我的每一次呼吸。同時又吝嗇地只留給我很少的一點東西作為祭奠。我突然想,讓時間就此停滯吧。我的一生,好像還很長。時光,停在尋找的空虛處,擁有過之後,體驗著肝腸寸斷的失去。不好嗎?這似乎比今後的日子裡先是漸漸忘卻,然後日日品嘗孤獨樂觀多了。他的離去,讓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飄,稍不注意,就會被飛快旋轉的時間拋下,滑落到連自己也會忘記自己的黑暗中。我感不到光陰的流逝了,我看不到日出和日落。圍繞身邊的空曠和寂靜,象夏日正午陽光一樣,熱烈籠罩著我。如果我能永遠待在這個空無一人的酒吧裡,在等待黑發白去,也是一種解脫。
  提神的咖啡喝下了3小杯。已經3:00了,誰知道不守時的家伙何時才會出現。實在胡思亂想的無聊了,我拿出紙巾擦擦木桌子,幹脆用紙牌舞蹈消磨時間。手指感受著冷颼颼的牌面,洗牌時的微風扇動手心,涼涼的感覺。
  音樂突然間嘎然而止。我的心率隨之有了變奏,咚咚咚咚……莫名其妙地沉重敲擊。盲目地從音樂中抬起頭,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我本能地看向手中的牌,木然洗著牌的手停下來。果然,我找到了問題所在。牌全部面朝下放著,本應都是綠色的背面,卻冒出紅色的一角。迅速抽出那張顏色不對的牌,翻過來之前我就對自己說:
  “黑桃King!這是黑桃King!”
  果然,英俊的King轉過臉來看著我。沉寂的眸子,熟悉的臉龐,陌生的表情。天那!這不是我的黑桃King!怪不得他一下午一言不發。
  《藍色》的音樂重新縈繞耳邊,讓我更加心煩意亂。在哪裡?在哪裡丟了他?到底誰調換了我的黑桃King?我想起了迷迷糊糊的早上,飛宇裡我手忙腳亂地尋找遺失的紙牌。鍵盤旁邊的黑桃King從正面看起來幾乎完全一樣,但那不是我的!他一定還在飛宇。
  我揮揮手,驅趕彌漫酒吧的困倦氣息,迅速地起身。
  下午的飛宇好像沉寂了很多。早上剛剛換班的學生弟弟有點詫異地看著我直麼瞪眼地奔向那排椅子。
  “小姐……”
  “我來找東西,馬上就走。”
  座位上有個女孩正吞雲吐霧,嗆得我睜不開眼睛。我拉開她身旁的轉椅開始了尋找。電腦桌下邊,椅子後面,亂糟糟的各種線纜,細細看過去,沒有蹤影。長舒了口氣,他離開我了,黑桃King也終於從我視線中消失。將來的日子,完全孤單的狀態,是什麼味道?一副不完整的紙牌,我的殘缺不全的生活。
  “小姐,”值班的小弟跟過來“你……”
  “我不用機器,找了東西就走。”我還不死心地趴在地上。
  “不是,小姐,你今天早上問坐這個位子的人對嗎?”
  我抬起頭看著他:
  “我問的人怎麼了?”
  “你問的人來了,見到我才想起來。”
  我霍地站起來,電腦椅上的螺釘劃到了手背,火辣辣地疼。
  剛要開口的時候,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找的是這個嗎?被我撿到了。我想是你錯拿了我的東西。”
  驀然回頭,吸煙的女孩站在我身後。手中,是我的黑桃King
  “小姐,你今天早上找的是她嗎?她坐的這個位子。”
  打工小弟看著那個女孩說。
  “你?黑桃King?”我一時間有想嘔吐的感覺,地下室的空氣讓人喘不過氣來。看著她手中KingKing也定定地看著我。胡子威武地翹著,黑眼睛閃閃發亮。



  飛宇不遠的小餐吧。我坐在窗前。窗外是忙忙碌碌的年輕人群。黑桃King已經回到我的手中,緊緊捏著。
  那個煙囪一樣的女孩微微歪著頭,繼續悶聲不響地冒著煙霧。好像她的呼吸只能靠香煙這件道具才能完成。黑發下的臉孔消瘦白皙,甚至有點面無血色。不夠溫暖的季節,她醒目地穿著的淡紫色無袖針織衫,烏煙瘴氣中露出白嫩的手臂。旁邊座位上喝咖啡的男生已經躲在報紙後面看她好半天了。我空無一物的胃不停扭動著,我的心漸漸下沉。
  “你是冰冰。”翻轉著手中我剛剛歸還給她的另一張黑桃King,她終於張口說話了:“現在你擁有我送他的東西。”她手中的牌突然滑落,無力地躺在桌面上。
  “我在柳榭等你,你沒來。”
  “是,我找這個走了好幾個地方,到飛宇才找到。”她向紙牌揚揚下巴:“你不是也來了?我們尋找的幾乎是同一樣東西。”
  “我們都清楚自己找的到底是什麼嗎?”
  “我?我找的不過是我的書簽而已。”
  大煙囪貌似不以為然地撣著煙灰。她的手指神經質地不停地彈,然後停在半空,好像忘了停下來的理由,又象是被燙著了,突然轉而捋捋已經精致得一絲不亂的鬢發。她在我眼中,是一團不由自主跳動著的紫色,散發著無可奈何的氣息。即使我是個弱智也不會相信,會有人為尋找一張小小書簽而滿街亂跑。
  大煙囪忽然轉過頭看著我,我不知道抽煙的人還會有這樣白的牙齒。
  她盯著我說:“我名字是素描時光。”
  原來如此。“我見過他和你聊天,在263對嗎?”
  “你知道嗎?你對他一無所知。你知道我們聊什麼嗎?”
  我對她擺擺頭。
  “很多時候,我們在說你。”
  “我?”我瞪大了酸澀的眼睛。
  “很奇怪嗎?聊天室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如果願意傾訴,總會有人去聽。對機器訴說,是很放鬆的感覺。我只不過是他偶然碰到的陌生人。”
  “你知道他離開了對嗎?”
  “我知道。我曾經想留住他。”
  素描時光仰頭吐著煙霧,夾著煙的手指叩著桌子,咚咚咚地響。發現我盯著她的手,突然不敲了,回避著我的目光。
  “為什麼他要走?”我痛苦地吐出這個問題,聲音壓到最低點,幾乎被彌漫酒吧的小提琴音樂吞噬。我寧願她也不知道答案。
  素描時光從黑色手袋裡面拿出一張紙交給我。
  “他曾經寫給我的話,我打出來了。”
  我幾乎是一把搶過那張薄薄的紙,上面只有短短的一段話。
  “越接近,我就越覺得得到她完全不可能。她總是抱著深深的抗拒。這樣一個女孩,我用了很長時間,費盡心思才讓她注意到我,但我抓住的,不不過是她的軀殼。我努力地相處下去,卻只能做她的網絡情人。她那樣靜靜地坐在電腦前面,長發柔軟地撒落一肩,專心致志地用計算機和我交談,用手指對我微笑。盡管同處一室,卻遠如天涯。任何語言,真的,任何語言到網絡裡面都顯得蒼白無力。我一直沒有辦法,讓她在現實中完全地接受我。有一次我用鍵盤對她說:‘我甚至對你頭發上跳動的陽光都有深深的迷戀。’可是你知道嗎?她從房間另一頭轉過頭來,向我微笑著回答:‘喂,你這句話從哪裡剪下後貼過來的?’叩叩叩,我小心翼翼地敲她心中的門。但當門終於打開的時候,她已經從窗子逃走了。她留下的寂靜感覺,極度深寒。”
  話到這裡嘎然而止。我感到期待已久的淚水漫上心頭。紙從手中飄落到桌子上,我把臉頰貼在上面。
  淚水順著臉頰滴到紙上,輕微的令人心碎的聲音。我的心和眼睛一樣冰涼濡濕,因為陽光已經隨他而去了。我從來不知道,他曾經抱著這樣巨大的希望。網絡上的來來往往之間,我只堪承受把感情,當作飯後的調侃。我不知道哪樣更多一點,是痴迷於網絡,還是為他而瘋狂。我只知道,當剩下我孑然一身四處遊盪的時候,他怎樣說來著?極度深寒。
  素描時光的聲音低沉:“試著忘記吧。其實我們都在不停地希望著,沒有根的植物開花結果。”
  我抬起頭,看到她濕潤的目光。
  大大的玻璃窗,映著兩個女人相互凝視的樣子。行人匆匆的腳步,敲打我們心中的潮濕角落。
  桌上,兩張黑桃King的臉,同樣的眉,同樣的眼。陽光從樹葉間投下斑駁的影子,黑桃King們滿身金黃。春風輕柔,光影晃動在眉眼間,好像他們,在靜靜微笑。


後記

  傍晚時分,我坐在高高的樓頂。手指間流出的文字,幾乎讓我難以自拔。但我還是抬起頭來,讓自己感受風從發絲間蜿蜒穿過,傾聽長發飄動的聲音。風真涼呀,寫僵硬了的手指,幾乎握不住一杯溫熱的綠茶。夕陽散發淡淡的光,隱約帶來的熱量,讓我想起一個曾經陪伴我很長時間的人。
  這一季的戲,就是這樣收場。曲終人散,票根散落一地。
  世上有很多事情,我們害怕忘記。可是記憶還是無可奈何地漸漸遠去。心中的一個地方,被一點一點抽成真空,在不注意的時候,尖銳刺痛。寫一個故事,想起一個離去的人。亦真亦幻之間,我也模糊了視線。可能那句話是對的,只有不完整的記憶,不完整的思念,才能設法裝進一件不完整容器裡面,比如文字。
  也許只有不眠不休地寫,才能暫緩疼痛的感覺。
  就象痴迷於舞蹈的舞者,套上妖艷的紅色舞鞋。


■〔寄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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