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文學月刊﹒1995年創刊
1997年第5期﹒1997年5月1日出版
  


               本 期 目 錄
                ∼﹒※﹒∼

【作者專輯:亞君】  詩五首:中午一點半的福利新奧爾良說法定位在窗口的後面﹒﹒亞 君

【新漢詩】  安吉拉﹒李的花園一些事(68)﹒﹒﹒﹒﹒﹒﹒﹒﹒﹒﹒﹒﹒﹒﹒﹒J H  他的一句話﹒﹒﹒﹒﹒﹒﹒﹒伊 可   放逐者﹒﹒﹒﹒﹒﹒﹒﹒﹒東方京京  無題﹒﹒﹒﹒﹒﹒﹒﹒﹒﹒﹒老 秋   棄門而出﹒﹒﹒﹒﹒﹒﹒﹒﹒魯 鳴  安吉拉﹒李﹒﹒﹒﹒﹒﹒﹒﹒馬 蘭

【潮聲】  舊囈如夢﹒﹒﹒﹒﹒﹒﹒﹒﹒老 秋   網人﹒﹒﹒﹒﹒﹒﹒﹒﹒﹒﹒﹒﹒華  朋友﹒﹒﹒﹒﹒﹒﹒﹒﹒﹒﹒馬 蘭

【河床】  黑羽﹒﹒﹒﹒﹒﹒﹒﹒﹒﹒﹒﹒﹒﹒﹒﹒﹒﹒﹒﹒﹒﹒﹒﹒﹒﹒﹒﹒﹒﹒﹒夢冉

【六香村言】  現實人生:呼吁與京不特對話〔連載之一〕﹒﹒﹒﹒﹒﹒﹒﹒﹒﹒﹒﹒﹒京不特

【《傾向》專欄】  一個小時代的文學簡歷〔連載之二〕﹒﹒﹒﹒﹒﹒﹒﹒﹒﹒﹒﹒﹒﹒﹒﹒陳接余

【如是我聞】  紐約詩人〔連載之二〕﹒﹒﹒﹒﹒﹒﹒﹒﹒﹒﹒﹒﹒﹒﹒﹒﹒﹒﹒﹒﹒﹒張 耳 ──────────────────────────────────── 【作者專輯:亞君】 彭亞君,湖南岳陽人。現為美國紐約州政府經濟學家。著           有經濟學專著論文等。喜歡詩。認為詩歌是謀生之余的奢 侈,是生命自我放逐的野海。 ────────────────────────────────────                             欄目編輯:馬 蘭 ﹒亞 君﹒ 中午一點半的福利 ────────     還未到周末     雲遠遠地觀望     這大片藍天     失去了整個中午的保護     我把一門心思     晾掛於高高在上的窗口     而每天的日子都已收藏品了     哪兒存放     窗外的風景?     寬敞的客廳看不見主人     你被前手端上去     又被後手撤回來     滿把瓦礫     也擦洗得窗明幾淨     那千壑之遠我呼召不回的足音啊     你的大潮起伏     還是屋檐上幾縷煙炊的杳落     攀向更高更寒處呢?     太陽犀利的光芒     一大早     就已把對岸的住房群     分析成一塊塊地嵌入樹中     而我直到臨近下午     才將心思撕成一片片的     隔窗拋向河流     但它們     竟然和那座教堂的尖頂     浮在水面不願漂流而去 (1995.5-1997.2)■ [目錄][下一欄] 新 奧 爾 良 ───────     汽笛無聲地抵達     你老遠     從窗外伸出雙手的陽光     新奧爾良啊     如脫一件風衣     我已把曼哈頓的冬天     沿途布施了     能擁抱你天空中的火燒雲麼     這麼短暫的停留     當徜徉與閑坐     都不再刻意書寫什麼     當一支     融入密西西比河的爵士樂     被一個黑人     吹出了黃昏     在日月沉浮的浪花裡懷念故鄉     懷念樹蔭中的小屋     水聲叩問而來     重新漂泊的季節     坐在岸邊的姑娘     風景裡     正翻讀著手中的故事     而一只飛鳥的打盹     把那座山峰的遷徙     水印空中     南方啊,新奧爾良     你從冬時     掀開仲夏之夜的門帘了     湯姆大叔年輕人的臉上     法蘭西廣場和啤酒     同時流盪起來 (1997.2.13-1997.2.15)■ [目錄][下一欄] 說 法 ───     我們其實只是一種說法     不同的說法     當春天的眼淚還來不及烘幹     月亮成為板凳     可以坐上去玩玩     事物其實也只是一種方式     不同的方式     就象人     一頭被相中的野獸     在分娩的時分注射麻藥     其余的日子逃避夢,     方向之類的名詞     或者     成為俗套     扮演觀眾和演員     兩種角色     但鍋還是鍋     從市場溜回來的魚     也還是魚     就象還情     是一種美德     但主要還是面子     歷史如一條濕毛巾     在長睫毛上乘涼     灼傷的手尋找快樂     在所有的燃燒中, 太陽     只燃燒今日 (1995.3)■[目錄][下一欄] 定 位 ───     童年的翅膀     在群山失重的坍塌中震栗     沒有會飛的眼睛     射穿雲翳     萬仞的落差摔碎河流     市場推銷     椅子成為年齡     發黃的照片     走散錚錚作響的秋意     掛上笑的面具     在無數條曬太陽的理由的間隙     拾取發光的鱗片     帆縫入心底 (1995.3)■[目錄][下一欄] 在窗口的後面 ──────     1     如果眼睫毛不是心靈的窗帘     眼睛可能是心靈的窗口嗎?     2     她好象還沒長大到掛窗帘的年齡     而我答不出     那人為什麼從不撤去右邊的窗帘     3     又聽到那邊     火槍連放的聲音     我逃開拔去睫毛的眼睛     4     習慣地倚枕那一頁窗口園夢     偷閑翻開     過去所有的窗帘曾經拉開後的時刻     5     誰能使我再次相信     陽光來自唯一的窗口     而接近那窗口的唯一途徑     是交托給你 我所有的窗帘呢? (1995.5)■[目錄][下一欄] ──────────────────────────────────── 【新漢詩】 ────────────────────────────────────                             欄目編輯:伊 可 ﹒J H﹒ 安吉拉﹒李的花園 ────────     從早晨開始這裡的空氣流動如同洪水     --讓我想起洪水     二月裡的大錘噴著蒸氣砸來     廢鐵的氣味來自花朵     這一切嬌柔如同女人,如同美麗的乳房     從     本世紀初開始這裡就一直爬滿螞蟻     疏鬆的土地,遊人反復回來的穴道,     擠出奶水 早晨我們將頭伸了出來     如同野草     安吉拉﹒李在椅子上坐著,晚年的皮膚溶化     成群地滴下     早晨我們有過這次南方的陣雨     安吉拉﹒李,這朵花朵,讓我想起洪水 (1997.3.13)■ [目錄][下一欄] 一些事(68) ───────     今晚的月光是黑色的     皇家愛樂樂隊裡所有的右手抬起來     在唐玄宗的後花園中     一只黑色的蝴蝶有一只     白色的蝶影     今晚貴妃的水池裡我黑色的右手出水     白色的蝴蝶飛了飛     落在彩印的畫裡     今晚在音樂廳裡所有的眼睛看了看畫     所有的右手     徐徐滑過CELLO     在唐玄宗的後花園裡     一只黑色的蝴蝶因此飛了飛     帶走了我的左手 (1997.3.2)■ [目錄][下一欄] ﹒伊 可﹒ 他的一句話 ─────     他的一句話讓我     想起,那個不太冷的冬天     沒有白雪,湖面上也沒有冰     只有湖水,沉重無比的     湖水,滾動在我們眼前     眼前加州辣人的陽光正在舌尖淡去     那是屬於加州屬於     夏天的陽光,那個冬天沒有陽光     樹上也沒有葉子,夜裡做愛時     我只想看到那些樹上的葉子     而窗外只有慘白的月亮還有     一盞街燈,照在光禿的樹幹上,照著     床前愛著的影子     漸漸睡去,就這樣睡去,連同     一個冬天的期待,沒有白雪     不太冷的冬天,就這樣想起     聚散,他的一句話 ■[目錄][下一欄] ﹒東方京京﹒ 放 逐 者 ─────     所有的阿修羅都聚集在那裡     他也不例外     所有的詩神都念念有詞並且斯文     他張牙舞爪     因為他介入了兩個族類     詩句在他的舌上如同碎冰然     在鏡子之中他卻看不見自己     人們喝採和詛咒他和他的詩句,他無法付出一點關注     在地獄的顫動之中     他揮動著滴血的靈魂和烈燄共舞     直到所有意義和真相在這個世界消逝殆盡     一時一地對於他依舊是歸宿     概念在永恆和虛無之間     看不見自己     他也讚美他自己     落花流水處     花是花,水是水 ■[目錄][下一欄] ﹒老 秋﹒ 無 題 ───     刀在鞘中     而心在千裡之外     一場或可避免的決鬥     噙一串梅花     讓雪有些許紅色的點綴     舖襯在我的庭院     或者在幹枯的蘆花裡     做成大字     看天空由藍而黑     但是燈下的笑容不讓 ■[目錄][下一欄] ﹒魯 鳴﹒ 棄 門 而 出 ───────     一次又一次去開門     我魔幻的手在你的詩裡很蒼白     我對你說我愛你我的門沒有上鎖     可你沒有來始終沒有來     我有精神同謀     我在編故事寫小說     比如,讓楓葉在冬天回生     讓七顆星星在正午出現     可是你沒有來     我生來就是為愛守靈的     不是嗎?風碾轉反側     無夢的世界奄奄一息     耳語支離破碎     我被寒冷劫持獨坐空房     你說你有背叛者     斷崖的臉容企圖把你的目光鑿穿成石穴     我的早餐有了血腥     我的房屋即刻灼然起火     我不再等待     萬象吉兇已不是我所關注的     我棄門而出     一笑如雷一步如飛 ■[目錄][下一欄] ﹒馬 蘭﹒ 安吉拉﹒李 ─────     安吉拉﹒李是位婦女     她坐在沒有門的家裡     從不高聲大笑     脖子上有串佛珠,她右手吸煙     左手緊縮,壓在圓形的籐椅上     安吉拉﹒李是位中年婦女     她可能熱愛吉姆斯﹒幫     養了二只烏鴉,和一打黃玫瑰     過著簡單的生活但她也有許多錢     不知去路     安吉拉﹒李是愛照鏡子的婦女     她過去打獵,現在想再試一次     可鏡子落在地上,她看見白色的門     在身邊,並彎腰拾掇碎片     一些事情就這樣被改變了象     母性的生育,蛋成為雞 (1997.3.15,紐海汶)■ [目錄][下一欄] ──────────────────────────────────── 【潮聲】 ────────────────────────────────────                             欄目編輯:伊 可 ﹒老 秋﹒ 舊 囈 如 夢 ───────                (1)   只有呆鳥才會在幹枯的樹枝上落腳,而它卻尋來了。已盤剝的皮鱗也不願貼 附這樣的樹幹,一陣風過,綻起,墜下。夕陽斜斜地移,有一縷桔紅的光輝輕輕 地抹在老樹幹結的筋骨。日影裡仿佛有三腳鴉在唱春歌,現在卻是秋跡。沉鬱的 腳印,歪歪地扭在去歲的沙灘。   在暮靄裡,天和地似在微笑。那只呆鳥的啼聲,由清越而嘶啞,而苦楚,而 醉,而泣血如茉莉的芬芳。有一細細的小溪,汨汨地吟著。零落的翠羽,抖著夕 照的七彩,漸漸的流去。有一只枯枝在風中瑟瑟。   是什麼時候升騰起這無聲的禱祝,有如凝重的霧氣,濕了一切。                (2)   你還記得那把神秘的木刻刀嗎?哪裡是它的支點啊?它輕輕地旋動,從鋒下 飄出無盡頭的花。   花也夢遊,我見美人蕉的倩影在風裡搖曳。在有星有月的夜裡,那黃的和紅 的,都夢到了蝴蝶。   肥大的葉子抖下第一滴露珠,盡管來源於土地,而土地仍嘗到了溫柔。   天邊的月慘淡了,失去了樓台,桂樹,玉兔,和嫦娥寬大的袖。而風另一邊 的郊野,傳來幾聲雄雞的啼。   我見日平穩地升起,荒野上幾簇被染紅的野草,隱約地顯現著古老河床陳舊 的流跡。   白雲蒼狗,再也綻不出童年的幻景,夕照裡有更多的色,   我見鴿撲打著翅上下翻飛,身下是灰黑的土地,舖著灰黑的石子。   我見烏鴉聳著黑色的羽毛,傲然地立於樁頭,眼眨著涼光,睨視著匆匆的過 客,那嘴也不張,   遙遠卻真切的有如永無收筆的畫。那把木刻刀啊,留不下入木的痕跡。 ■[目錄][下一欄] ﹒華﹒ 網 人 ───   網人是網中的人。還是?網裡面的人。網外面的人。網這邊的人。網那邊的 人。   網上的結,一個,無數個。肢體幅射地張開。足舞手蹈。漂盪的形骸渙散。 天網恢恢。山連著山水連著水。   人撒開網。網散開。無邊無際無形態。魚在水中遊。魚在網中遊。魚在網裡 面遊。魚在網外面遊。魚在網這邊遊。魚在網那邊遊。   魚看見周圍遊動的魚。唯獨看不見自己。看不見自己的魚心不在焉。魚的鼻 子碰在網上,鼻血長流。   鯊魚橫空出世。鯊魚熱衷理論。重視人的,重視魚的,血跡。鯊魚咬破網, 只咬一口。流鼻血的魚遙遠地滑過鯊魚,穿過顯而易見的洞,從水的這邊遊到水 的那邊。如此之遙,只距一寸。   人講述。鯊魚和流鼻血的魚驚險之極。二魚擦身而過,失之交臂。   水向土裡流,流成海。魚向海裡遊。光遊向魚。海裡有光。海光溶溶。有魚。 有藍色。藍成純淨的黑。   大水的中心,和平情景。紅珊瑚白珊瑚。太陽在水中的金山上,照耀。網人。 中心對稱分裂的魚。幹幹淨淨地遊在兩邊,尋找心跳。 (1997.3.16,upenn)■ [目錄][下一欄] ﹒馬 蘭﹒ 朋 友 ───   是他在歌詠,聲音穿牆而來,細膩、綿延不絕。我聽著,陷入時間的輪回, 汪洋漣漣,無邊無際。他分明站在我的面前,疲倦的笑容,若有所思。一定是哪 個棋子放錯了地方,無法再下去了。但一氣尚存,互相看望,啞劇。他還在嗎? 我的手在這裡,伸出來,攤牌。是什麼一晃而過。   我還在堅持著什麼呢?在這個“修女也瘋狂”水性揚花的美好時光。我有所 堅持嗎?而這種堅持充當我的守護神使我四肢渙散時能收拾好一份不寧的心能包 裹好一份放不下隱隱作痛的愛嗎。我知道沒有不散的宴席,但我也深信抽刀斷水, 水,更流。   死亡很美,美得高不可攀。他說,上個月幹過自已一次不過沒有成功。不知 道何時會再來一次,心常常狂跳不已,很難控制,有一天會跳出來的,他說。雪 下來了,從天而降,太象禮物。雪粘在臉上和手上,就很童話的樣子。小時候渴 望冬天有一堆爐火,在一個屋頂是三角形的房子裡,烤紅暑吃。現在我們在第五 大道上走,紐約喧嘩的夜景和著雪花包圍我們。   坐在這裡談文學或者為什麼不從這窗跳出去都為尋找有意義的人生,他追問 自己活著的理由,說迄今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他嚴肅地對我宣布超級市場把人 平面化了,一切都被設計了,這世界還有什麼意思,還有什麼活頭。這太沉重了, 我說難道去買一只活雞來殺更有意思嗎?我看見他的臉色,極為驚詫。我也逐漸 嚴肅,仿佛已經被過去的很多記憶壓迫,難以輕巧地轉身。他把人生抽象到一種 理念一種精神上去了。   痛苦嗎?我們不約而同啞然失笑,問著痛苦的時候已經象在說一句笑話了。 我們走進洛克菲勒中心的一家賓館,坐下,看滿天飛翔的雪,這是最後的冬日今 年最後的一場大雪。他是從熱帶來,說四季如夏,人就越來越愚蠢,熱帶產生不 了思想家,汗水把僅有的靈魂都蒸發了。只有冬天尤其是有雪的冬天才使人的智 慧、思維有比較明晰、清亮的力量和深度。冬天的人才能達到覺悟。他肯定地說。 於是我想起去年夏天我在熱浪滾滾的梅縣街面,塵土滿臉,似乎真很難集中思想, 眼光散漫,冷寒確讓人的肌肉收縮、緊張,至於縮緊的臨界線在哪裡,何時爆破 般迸裂,何曾能預想呵。   走在返回的路上,他問我,常很晚出來散步嗎?我說有時候。你進一步嚴肅 地勸告,如果那一天遇到強暴你千萬不要反抗,生命最重要啊。我笑道,說是心 有余而力不足的人,放心吧。他就很孩子氣地笑了。   他輕吟的聲音跨越千山萬水,“寶雪花,寶雪花呵……”   雪仍然下著,他低低地哼曲子擁繞我的肩,親密溫暖,我想生活中一些別的 可能性。是這樣了而沒有那樣,結果隱蔽了一線契機,但稍縱即逝。事過境遷之 後在記憶的深處星星點點,成為遺恨的源泉。   “生活在別處”。在別處生活。   我們走向地鐵站。“你把你大衣的領子拉起來。”好吧,我說,其實我並不 冷。雪會溶解的,等不了多久,就象夢終要醒悟,那時他的聲音還粘在我的身上? 又何以為憑呢?   他的聲音,站立,有四肢,如潮湧來,不絕於耳。   但我們再一次地錯過,風塵撲撲,打了個手語,終是要走的人。 (1997.3,紐海紋)■ [目錄][下一欄] ──────────────────────────────────── 【河床】 ────────────────────────────────────                             欄目編輯:伊 可 ﹒夢 冉﹒ 黑 羽 ───   誰在不經意的時候留下的影子,很久都留著。天生地敏感,常注意到別人的 地方,表面斑駁。夜晚似網,精致地攬住夜光。總有些不煩。在頂樓風幾乎能將 人吹倒。我踮著足尖在邊緣。似墜未墜我醉了嗎。風就要將我吹為羽毛了嗎。我 的長發飄向天空在這滿是霓虹的都市上空就象一只鳥。   我就要滑了下去,困意使我迷糊。菲律賓人的歌聲象一張嫩滑的毯子。我想 乘飛毯。就在我掉落高樓的剎那,一雙手臂挽住了我的腰。   我回到桌邊。依回的眼睛看著我,我一陣驚悸。連綿不斷地酒意,我忘了恐 懼。內心深處的不安一天天加重,被黑暗吞噬而沒。低下頭,淺笑盈盈似摘不到 的春天。   我的生意徹底垮了。一個月的功夫行市大跌,飄在海上的那幾船貨已折損了 幾百萬。我知道大勢已去,眼前一片黑。摸著黑收拾,手抖個不停。我倉惶出逃 想起了依回。這樣的時候,依回竟杳然。音樂在虛邈的房間裡穿梭,飛檐走壁。 我赤著足在堅硬的地板上象無助的孩童,望向海面的雲月寂靜且遠。我似已被放 逐荒海。   拿定主意只字不提。錢財總是身外物,來似朝雲去如流水。   回到家鄉,也不出去。連日的大雨裡,穿著灰白的舊衣。光著腳睡在蔑竹席 上,依稀聽見紫槐樹上的雨聲,時光恍然停止。我慵懶之極,象很久以前一樣, 與世隔絕。   靠湖的廳裡。蓮葉在雨裡翻飛。雷問我,臉色很蒼白啊。我支吾以對,問他 還畫大寫意嗎。他繼續問是不是有什麼事。雨下得癒發大,天黑湖白。雷繼續說, 你爸媽怎會放你出去。暗影裡,荷的暗香嗆住了我淚眼朦朧,我還活在舊日裡, 所有人已走在前頭。   掛滿帘子滿袖的風,象舊式小說的女子,偎依在我的腳前。我看見過往的影 子一點點地漫上直達胸臆,在無邊的黑暗裡水波盪漾,渙散著光紋。我常似睡夢 初醒。   雷拉著我去美院玩。陽光在那院子裡總被稀薄成絲狀,象提香畫的衣袍,寂 靜地在香煙裡裊裊。這裡空氣不夠,雷。雷很想抱我的樣子。我的眼睛在畫廊裡 慢慢地亮而空靈,象一枝花執意地低下水去。花瓣顫抖。我看見自己在畫廊裡具 體起來,又只是一股煙。那些畫都是習作,但是畫裡分明有往日的生活氣息,那 許多下午,甚至是巷口的小攤。   我在一幅油畫前停下,那是一個青色的牛轉過頭。雷,這就是我以前想畫 的。你還在畫嗎?霏。   我不畫了,我沒有時間,我看著這畫廊,象看見大把的時間就在這裡,這是 一個祭壇,雷,我一個人走得好遠。我有些兒激動,我曾經如何酷愛的東西就在 我眼前。你太抽象,霏兒,你又不老你不要害怕。   雷,這裡只是奉獻。我從畫旁轉回身來,畫裡的色澤沉澱,我覺得自己是一 道瓦間透下的陽光,滿是灰塵飛揚。我毫無表達欲望。   這就是原因嗎。雷說,我們曾經都很快樂,你那時很憂鬱,總比你現在快樂, 你還有把握嗎。   我進不去,我什麼樣的生話都進不去了。我心裡怯懦,我知道我已孤絕。投 入是本能,最後也是勇氣。   那晚我亂夢紛離。醒來前我正漫步在水中,黑的水冰涼,水聲漂來似無數的 耳朵蔓延我的身體,又似花朵緩慢地開滿樹。紫色的花朵,遮沒了五官。驚呼的 嘴象一條魚遊走。好冷。我有了臨流的怯意。   我陡然醒來,月光如洗。我仿佛看見一根黑羽毛,黯然登岸而去。   依回走了。我剩了一張磁碟,久久不敢去聽。我不知今生是否能再見到他。 這是死亡嗎。我從來不曾那麼深切地體會死亡,那不經意的下午別無選擇。死亡 是給活人的感覺。我散做水,深暗無邊。   臥龍先生有詩雲,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凡是出路也是結局。   陌生似江南的黃梅天,一會兒晴,一會兒飄雨在斜陽裡,若飛絮。我很小心 地控制自己的感覺。陌生會象流沙將一切席裹而去。陌生如同鏡子,我很久不去 照鏡子。   我去山溝裡的軍營看望哥哥。他教我打槍,我竟不會閉左眼。槍聲震耳欲聾。 山徑裡,他說,你太追求意義了。我無言自辯,瞇起眼望他,夕陽開始落山。山 嵐漸涼,桃樹蔥鬱。守桃的民舍人已散去,丟了一只舊球鞋在水池邊,暮色裡白 得象白牙齒。   在哥哥身邊,我回到小時候。臨行時,我在小車站裡擁抱他,深深被感動。 不知那是什麼,唯哽嚥難置一詞。   那一個月,我借一個事由遊遍了整個地區。披星戴月,早行夜宿,從崇山峻 嶺直到河流平原。穿過各種小鎮與山村。沿途我閱讀博物學家的札記,幾近迷戀 的程度。我也重讀李白的長詩,始信簡禎所言,有些詩是寫給大化。   我最後停留在溫嶺海邊的一個漁村。那村子曝曬在陽光下。走一裡地光景, 可去到無數白石堆疊的廢城。海水蔚藍。這無數的白石巨大而潤澤,象倒塌的希 臘海神廟,抹著神秘的微笑。地處偏僻又是廢墟,因而鮮有人跡。我獨自在那東 方巴黎聖母院裡消磨了一天又一天,不忍離去。在晴空下,似被曬成幹葉,海水 浩緲拍岸成亂雪,更遠處暗得氤氳。垂首面對白石,海濤聲單調地和著咸澀的海 風將我裹卷,我有一種匍匐在神前的感覺。我祈禱,無一詞。然而我不由最虔誠 地祈禱。   幹沙似的陽光幾乎使我眩暈,我大半時候睡去。海是涼的,陽光使我裸露的 皮膚幾近透明。感覺黑發拂起,象似回巢的黑鳥,揚翅聚散。   我聽見內心裡的呼喚,柔情萬千。所有紛雜的嘈音不必憶起。   烏雲起處漸濃,我跑到溫嶺縣城躲雨。從高處望下,雨滴墜向綠色的原野象 似千軍萬馬。任由大風吹透溫熱的軀體,我在樓上意態閑定。   鄉間的民俗在雨停後給予我深刻印象。我忘了那是婚禮還是葬禮。一長列隊 伍吹著鎖吶抬著轎子或者棺木從田間走來,用喧嚷的聲音宣告著什麼,穿過鎮子, 又出城而去。   我不知那是張三或李四,我完全是一個過路者。遊離在另一個世界之外。那 麼誰是我的過路者,在哪裡看見我呢?我有些了解,微笑地回復形式,竟想起了 初綻的夾竹桃花曾在某個轉角處搖曳光影。   回家鄉後,我再見到湖時,只覺褪了一張皮。搬去長生巷住,巷子象蔓延的 籐,又象美人的水袖,不覺就進了山。我就在半山腰上獨自住著。早起有許多人 在山上平坦處晨練,以專注的姿勢接收京城發來的氣功大師的功力。我但見那霧 茫茫地,大有虛涵的意思。山鳥在樹冠上象似清露,欲墜而飛。籠子裡的鳥兒們 則精靈著眼飲霧而啼鳴。   人們都叫我亭。我總是走開。好象穿著一件長衫。我回來給他們加茶水的時 候,我的眼睛就象花朵,誰都摘不到。   我是一個符號。他們知道。雖則足不出戶,沒有人可以傷害到我,卻也慵懶。 從我的窗戶裡,可以望見湖光。天花板是另一塊地板,只是被我努力隔離,我是 空氣嗎在空曠而高的舊房子裡飄來飄去?我覺得我更象一棵樹,我喝水底時候做 飢渴狀,雷就笑。   “這房子裡有無數氣息積著,我有時就要開門放出去。”我神秘地告訴雷。 “尤其是月亮飄起來時。”“真的嗎?”   雷漸漸知道我幾乎夜夜笙歌。我與一批商界人士,出入於酒樓與歌廳。他來 尋問我時,我正回到家裡從一部卡地亞特走下,雍容地圍著白狐皮。月光照上他 的臉,我聽見溪水潺潺與秋虫啾啾交織在門前,樹影斑駁。我請他去陽台上坐著, 面對空山。   小時候我幫你打架的時候,我就知道你長大後會吃虧。雷說。我吸引壞男孩, 是嗎?我笑得端莊而狐媚。風裡我有些冷。我只是生意人,我有應酬,雷。   你輸得起嗎?雷。我漫不經心地問,點燃一根煙,將煙噴進黑夜。霏兒,我 不知道。   我不想說話,雷。我還是毫無表達欲望,你回去吧好嗎。雷靠近我注視著我 良久,秋夜的月暈就象呼吸,我覺得風一直往後湧。雷濕潤了我的嘴唇一下,就 走了。   我點了一夜客廳裡的座地燈,風與山嵐在老屋裡穿流不息,窗紗飛揚若舞者 的腳。我順手拿起一本詩集讀到以下的詩句:     紙鳥往返於古希臘的天空     模擬血液之運動     死者在骨甕中任意相似     生還之界與地獄僅有一紙之隔     姿態如匕首的詞語正潑墨而來     但時間已無力攫住這一瞬     頓然離去 突入無人之境     舞蹈之枯骨旋即生肉     這是正午 面對世界之復蘇 之萌發     有人高臥不醒     有人放棄生命如上帝   我模糊不堪。江南的夜象水裡的紅燈籠,自個兒潤開去了。我行走,在窗子 的陰影裡望月,月潮起兮,雲霓飛兮。隔著山,那些文字是浮士德的人造人。   老屋還收著一些舊書,古舊的線裝書。翻起來象在塵埃裡蘇醒。我讀去李賀 的詩,竟覺余味繞樑,行金屬之音。   時光是一本無字的書,風翻到哪一頁,哪一頁就慢慢地消失。我住得久些, 山裡的葉子落得,都漫到膝蓋上了。我說話,然而滿山秋陽的光輝閃爍。   我去美院裡做模特兒。我站在黑泥地微笑。美院不遠有一個池塘以前我常在 那寫生。普通的樹蔭層次,池上不知名的顏色與浮遊生物,天上的雲以及如霧的 光線。曾畫過無數遍,我閉著眼睛都感覺得到。   我不再拋頭露面,與繁華絕跡,專心地畫畫,彷佛那是歸宿。有一天雷開車 時撞了一個女孩。小姑娘的死是一場災難,那悲痛的父親總來找雷的麻煩,他聲 淚俱下地在屋檐下說,你償命來。雷的眼圈明顯地黑,整夜地內疚。他開始逃命。   我並不知道。我在山上的舊屋裡訓練自己的步子。雷來敲門時我正在音樂裡 伸展四肢。我聽不見他的話,我說,你為什麼不來跳舞。陽光就象清涼的水。我 教雷象魚一樣滑翔在屋子裡,山的影子從鮮明處隱身,在肩頭渲染。雷擁住我。 我拿一幅畫出來,笑著說,這是我內心的上帝,我畫了很久終於畫成了。將畫轉 過來,雷叫起來,這是霏兒! ■[目錄][下一欄] ──────────────────────────────────── 【六香村言】 德國有所謂“教育小說”,這是講述人的成長的故事,人的成長        一般指他的青年時期,到了“理智之年”這種成長便被認為停止 了,所以“教育小說”常常也就是那些“青春小說”,確實地說,就是講一個人 在他的青春期,怎樣形成他的自我人格。毫無疑問,《常常低著頭》是這樣的一 部小說。但在中國,嚴格意義上的“教育小說”從來也不曾存在過(《鋼鐵是怎 樣煉成的》與此有相似之處,但它的主人公最後的結局是失去“自我”,而不是 形成自我,其它例如《青春之歌》等。所以,這樣的小說只是偽“教育小說”)。   ……但是我很想把這個德國式的“教育小說”概念擴大,因為我心目中的“ 人的成長”,那是人的一生的任務。這樣,廣義上的教育小說就是講述:我是怎 樣在這個世界中成長起來的。回答這個問題,也就意味著必須同時回答:我是什 麼?世界是什麼?                   裡紀☉給京不特的信 ────────────────────────────────────                              欄目編輯:馬蘭 ﹒京不特﹒ 現實人生:呼吁與京不特對話〔連載之一〕 ─────────────────── 親愛的裡紀:   現在是我正式回復你的十五日的來信的時侯了。我從心底裡感激你的這封附 有問題的來信。事實上這一時期我也能感覺到自己有許多想法是應當得到理清的, 也就是說,我確實也應當向自己提出一系列的問題了。   首先,我們還是談一下你的現實人生的問題。   我覺得,關於小說的生命力的問題是應當先於“什麼樣的小說才是教育小說? ”的問題的。事實上在我們的紅色祖國是不缺乏才氣橫溢的長篇小說作者的,但 是真正有生命的小說卻不為我們所見,這個事實,在你的《處於危機中的意識形 態》中已經談了很多,並且也探究了起原因。我覺得可以把它談得更具體:一個 極有才華的作家在為一種由社會給定了的意識形態或觀念而寫作,他把自己的自 我放在一個次要的位置或者幹脆是自己的自我完全地屈從於這由社會給定的觀念, 這時,雖然他是一個才氣橫溢的遣詞造句者,但是我們怎麼能說他的小說是有生 命力的呢?因為在他的小說中我們根本沒有辦法讀到一顆人的靈魂,相反,我們 讀到的是一種“政治精神”或者“政策精神”。事實上這樣的小說作者不是自我 的表達者,而是一種“運動”的擴音器。他放棄了他的靈魂,讓某一種“運動” 的精神佔有自己,使自己在這種觀念的宗教感中陶醉,並讓這種帶有蠱惑力的精 神力量灌輸在自己的寫作中,讓它進一步地去染他的讀者,那些同樣失去了靈 魂的大眾。事實上你所提到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春之歌》等都是屬於 這一類,另外還有王蒙的《青春萬歲》。他們之所以能這樣如痴神迷地寫出這種 帶有“大蠱惑力”的東西來,首先是因為他們有著才華,其次是因為他們在寫這 些東西時自己的靈魂就是處在被蠱惑了的狀態中。他們寫出這些東西事實上是一 個“有寫作才華的人的悲劇”。當然在中國也有太多明明知道自己的“寫作”是 在撒謊卻依舊對自己的行徑不眨一下眼睛的人(那時XXX在上海師大作報告, 怕人們不知道他也是一個“對這個社會有著反抗觀念的人”,就說:“當然,我 也有許多詩歌是寫完了以後壓在抽屜裡的。那是不能發表的,和我的能發表的詩 歌不一樣”。他的這句話能表明什麼呢?他想說自己的這些“壓在抽屜裡的作品 ”是他的真誠的作品。但是問題在於這句話表明了他在明明知道了自己的那些拿 去發表的作品不是真誠的作品的同時還是在這樣大量地炮制著這種謊言的東西。 明知那是毒品,他還在起勁地拿給他的讀者,這只能說明他是一個比一個“徹底 沒有反抗觀念的被蠱惑了的作者”更惡劣無恥的毒害者。但是他居然還能冠冕堂 皇地為自己作出他也寫“只壓在抽屜裡不發表的詩歌”的解釋。他沒有反過來想 一想,明知自己不是在表達自己的思想傾向,卻依舊把這些和自己的思想傾向相 悖的東西寫出來並拿去發表,這種行為的動機是什麼?在一個主流文化鼓勵人們 出賣自己的靈魂、鼓勵人們撒謊並壓制人的自由表達的社會裡,這些人已經不知 道什麼是“卑鄙的”了。所以他們把這種卑鄙的動機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但是 那些人我們不應當再化時間去討論了,因為他們是制度的“倀”(“為虎作倀” 之“倀”)。而在那場“尖矛”運動中尖矛人民及其主流文化需要那種能夠如痴 神迷地為他們寫出使他們在這種宗教感中陶醉的東西。這些小說作者事實上也就 是尖矛人民中有才華有出色的表達力的成員。他們沒有(或者失去了)自己的獨 立思考能力,在為一種非個體的精神推波助瀾。他們的遣詞造句的能力越強,對 於消滅個性的運動所做的貢獻也就越大。但是在文革以後,小說作者們已經不再 是那種被舊的“運動”精神蠱惑的人們了。中國人民感到了自己被傷害得疼。這 “運動”的精神已經沒有力量再蠱惑人民去“為之獻身”了。中國人民在絲毫不 意識到自己曾經是最大的傷害者的同時很能夠意識到自己曾經是最大的被傷害者 --真正的“仇恨”在他們的心中油然而生,他們要“報仇”、要發泄他們對“ 自己曾經被傷害”這一事實的恨意(他們從不會去想,那最大的傷害者事實上正 是他們自己),於是他們要控訴、要給別人看他們的傷痕。時機是很成熟了:一 個大老虎剛剛被打死,這只死去的老虎在背上了他自己的罪業的同時也背起了中 國人民對自己所犯下的罪業。這死去的老虎現在成了替罪羊。人們控訴啊,揭露 啊,仿佛那從前犯罪的不是他們自己。中國人民醒悟了麼?不,從不!他們在舔 傷痕,他們這是需要“傷痕作家”,需要“傷痕作家”來替他們表明他們的苦難 ,也需要“傷痕作家”替他們表明“是那只死去的老虎為中國人民帶來了這大苦 難”。尖矛人民在搗爛了一個舊的“尖矛”運動的同時又開始了他們新的“尖矛 ”運動。這時,他們的大喇叭是“傷痕作家”,這關系依舊是尖矛人民和它的有 才華的成員之間的關系。之後的改革派作家等等,也同樣是這樣。如果人們為了 打擊他們而說他們是在為政府而寫作,那就錯了。事實上他們是真正“為時代而 寫作”的人們。尖矛人民的主流文化需要什麼,他們就寫什麼。他們的作品沒有 生命力麼?不,他們的作品在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是很有生命力的。他們的作品 對讀者起到了很大的“時代化”作用(更確切些應當說是“現時代之尖矛人民化 ”)。他們的作品是屬於每一個中國的時代的意識形態的。   於是這就牽涉到了一個“發表的問題”。我記得我在上海的時侯,常常聽人 講這句話“你不能這樣寫(或“寫這個東西”);這樣寫是不可能被發表出來的 ”。這裡就同時冒出了幾個問題: 我為什麼“不能這樣寫”?寫作是我的意願,而不是那決定“你不能這樣寫” 的準則(後面簡稱“準則”)的意願;“我願意寫”,意味了我願意“這樣寫” 和我願意“寫這個”。對我說“你不能這樣寫”或“你不能寫這個”這樣的話, 對於我來說事實上就有了這樣一個含義:“你不能(不可以)寫”。這裡又牽涉 到了另一些本原的問題:寫作是由那準則決定的還是由寫作者決定的;是為自己 寫作思想傾向還是為準則的傾向寫作;作為一個真正的作家,能夠為那和自己的 思想傾向不一致的準則而寫作麼?我的立場是,第一我決定我的寫作,任何準則 沒有權利決定和限制我的寫作,我也沒有權利給出一種“準則”來決定和限制他 人的寫作,其次在我寫作的時侯我只在表達我自己的思想傾向,任何別的思想傾 向和我的寫作無關(哪怕我引舉別的傾向,那也是為了表達出我的傾向,所以那 被引舉的事實上是和我的寫作無關的),再次我認為一個真正的作家沒有權利用 寫作的方式來撒謊,那為與自己的思想傾向相悖的準則或者任何別的思潮而寫作 的人,是在對真正的寫作犯罪。事實上,象“你不能這樣寫”或“你不能寫這個 ”這種話是在粗暴地侵犯寫作者的權利,這是一句反動的話。 但是,這時那說話的可以解釋自己的善意:他是在為寫作者的前途擔憂。無疑 在他的意識中“寫作”這個詞是和“發表”緊緊聯系在一起的。其實說“寫作者 是為了發表自己的思想而使得自己的寫作落在紙上成為文本”這句話是沒有錯的。 於是在這裡首先就出現了對“發表”的理解。對於中國社會裡的尖矛人民(事實 上不止是中國的,而是所有的尖矛人民),發表就是“在報刊上刊登”或者“馬 上成為書出版出來”,這是對“發表”的一種狹義的解釋,它是現在時的,並且 它的方向是那尖矛人民的社會傳播渠道。事實上我們是把“發表”理解成“被除 了此寫作者之外的人讀到此寫作者的作品”。你在你的《朋友的智慧》中引用了 波德萊爾的話說“貝特蘭的作品已經有我,還為幾位朋友所知曉,成為讀物了, 難道還不能說得上是名著嗎?”事實上在我看來,我們朋友們的作品在朋友們中 間傳播開的時侯,它們已經是一種發表了的作品了。而另外關於“被我們所不認 識的讀者讀到它們”,事實上我們在寫作的時侯是這樣想的,“許許多多優秀的 讀者將會讀到它”(既然作品不是“時代性的”,那就無所謂是在今天還是在一 百年後公開在這個世界上出現,因為它對於這個世界所起的作用不會因為時間而 有所改變),但不是在想,“明天的報紙將會把它登出來”。永恆的寫作是在為 人寫作,尖矛作者卻是在為社會為尖矛人民讀者寫作;永恆的寫作是在為人類為 人性寫作,尖矛作者卻是在為一個時代的思潮寫作。而中國的許多才華出眾的“ 尖矛寫作者”們從一開始並不知道自己從本質上是為什麼寫作(他們可能是為了 “成為作家”而寫作、可能是為了“反映出社會的現實面貌”而寫作、可能是為 了“表現出一種民族的根本”而寫作,或者是為了“抓住這個時代的脈搏”等等 ……),但是他們接受了一種“什麼才是作家”的觀念,開始了他們的為準則而 寫作的生涯。這是尖矛人民眼中的“作家”,所以他們出於好意也來勸我們成為 他們眼中的“作家”。 而這“不能這樣寫”或“不能寫這個”卻是尖矛作者所牢記不忘的。這又牽涉 到一個尖矛人民的本質的問題:社會的道德標準自動地也是他們的道德標準。尖 矛作家根本就是尖矛人民中的一員,所以他也避免不了這個。尖矛人民的最大特 點是沒有自己的獨立思想,不使用自己的頭腦來思考(我想到以前的一幅幽默畫: 一個穿裙子的女人和一個穿牛仔褲的女人在街上相遇了,她們相互觀察著對方的 穿著,“思考”著,然後回家;第二天兩個人又在街上了,還是一個穿牛仔褲, 一個穿裙子;只是原先穿裙子的現在穿著牛仔褲,原先穿牛仔褲的現在穿著裙子。 這倒是對於“尖矛人民”不用自己的頭腦來作決定的好寫照)。當然他們也“思 考”,但是他們的思考是基於那社會中給出的準則的。我不得不承認,在我進入 早年的上海亞文化時我自己身上也是有著很重的“尖矛人民氣”的,雖然那時上 海亞文化不遵行中國主流文化的標準,但是還是出現了“亞文化的標準”,而我 在那個時候也確實會以“上海亞文化的標準”來取代自己的判斷。早期的“卡欣 現象”事實上也是很典型的“尖矛上海亞文化”的具體反映。現在想起那時老不 特常常說的“不要讓自己被一種小圈子意識決定了自己的判斷”的說法倒是很“ 反尖矛”的。早期的上海亞文化在反主流文化的寫作標準的同時還是對其成員給 出了一種“上海亞文化標準”的,事實上這種“新標準”之中“假”的成份也是 很多的,它甚至可以被說成是一種“諾貝爾獎”標準(人們會自然地把諾貝爾獎 獲獎作品看成是一種審美準繩;人們也會自然地把諾貝爾獎看成是自己的寫作目 標。不是用自己的判斷什麼是自己所認為的優秀,而是以一種“尖矛”的方式接 受諾獎在世界文學上的權威性。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今天常常會忍不住把諾 貝爾獎看成是一種“高級文學青年競技賽”)。在一切有權威的地方,“尖矛現 象”事實上是無所不在的。而這權威在“教導”尖矛作者“應當”怎樣寫和寫什 麼。官方小說作者XXX在舊的主流文化的寫作準則解體之後,不就也馬上拿諾 獎獲得者加西亞﹒馬爾可斯的寫作方式作為她的新的寫作準繩的麼?所以中國的 尖矛作者的毛病也就是中國尖矛人民的毛病──他們沒有自己的獨立思考,沒有 他們的真正個性。他們的“發表”也就成了他們把從他們身上醞釀了一番之後的 社會精神重新在這個社會中亮相出來。他們倒是很出色的時潮再現者。他們在為 發表寫作,更確切地說,是在為“馬上發表”而寫作,因為如果“遲一點”,哪 怕是五六年的時間,“時代的精神”改變了,他們的舊作品就馬上大貶值成為廢 品(比過時的街頭小報上的無聊文章更沒有人願意讀)。這種“非通俗文學”的 非本質寫作的悲劇也只會在主流文化是精神專制主義的國家裡才會存在。他們的 東西不是通俗文學,他們自己也不願稱之為“通俗文學”,但是他們的東西是“ 嚴肅文學”麼?我認為當然不是的:在一個作者沒有嚴肅地用自己的頭腦思考自 己的人生時,他又怎能在他的作品裡嚴肅呢?這是一種荒誕的現象,但是這在專 制社會裡卻是人們所習以為常的。 事實上“你這樣寫就不可能被發表出來”這句話正說明了我們的祖國的主流文 化是一種扼殺文學和藝術的文化。幸好我們並沒有把“馬上公開發表”作為我們 所理解的發表。我們把我們的思想傾向以某幾種文體的方式寫下來,正是因為我 們相信,這些文本總有一天是會被發表出來的,這就是說,我們的思想傾向會在 有一天不被歪曲地公開於這個世界。我們不是為了公開“隨便是一種什麼思想傾 向”而想要發表的,發表的目的是表明自己的思想傾向:我們更不是為了“發表 文字”這一行為而寫作或者發表的,發表是我們的一種公開自己的方式,表明自 己的思想傾向才是寫作的目的。我們以各種文體寫作,當然是相信有一天這些作 品是會被發表出來的,否則,我們就只需思考(乃至用一種日記的方式記錄自己 的想法)而無需用一種別的文體來寫作了(文體是因寫作者和讀者間交流的需要 而產生的),因為即使是在一個專制黑暗的社會裡,一個人“思考的自由”也是 他人所無法剝奪的,而人民的悲劇在於他們自己放棄了自己的“思考的自由”。 但是我們不因為“發表”而表達一種與自己的思想傾向相悖的東西,所以我們沒 有在寫作的時侯想到一個很具體的很現在時的發表,既然我們在我們的社會裡只 有兩種可能:改變自己本來所要表達的東西或者沒有在這個社會的公開報刊出版 界中發表的機會(我們選擇的是後者)。一個聲音在我們的祖國說:“如果你放 棄你的思考的自由,我們便給你發表的自由”。我們回答,“不,我們不會用思 考的自由來換取‘發表的自由’”。但是我們依舊相信我們的作品會被發表出來 的。而那些用放棄思考的自由而獲得了“發表權”的人們,他們發表著,喧嘩著, 為主流意識而蠱惑著,結果越來越多地失去了他們自己的思想。他們才華橫溢, 卻在“發表”的行為中失去了找到他們的自我的可能性。   在我到了丹麥之後,有一個中國青年人問我說:“在中國的文壇中你比較喜 歡誰的作品?XXX怎樣?”我說:“先談XXX,他的作品遠遠不及香港的黃 色小說家的黃色小說。那時他能在中國轟動,是因為中國禁‘黃’,所以這種羞 答答的‘半黃’小說能讓人初嘗禁果。事實上那只是一些蹩腳的小說。而說到中 國文壇,中國文壇是一個不存在文學的文壇。論藝術性,金庸的武俠書的藝術性 要比所有從文革起的中國文壇上的小說要高。”他不服氣。我說:“你不可能期 待一個‘文壇’,在那裡出版是有條件的,這個條件是‘不為自己寫作’,這樣 的一個文壇裡怎麼可能有真正的文學出現呢?”他還是不服氣。我說:“在一個 作者只是因為服從‘社會的需要’而寫作的地方,你怎麼可能期待有真正的文學 出現呢?”他還是不服氣,這下子我火了,說:“你想,一個不知道怎麼支配自 己的腦袋的人怎麼可能寫得出文學作品來。他們在寫作時都是自己無權思考自己 要寫的東西,要由上面的精神來決定什麼是他們可以寫的東西,也許你是認為那 是應該的,既然你是從這個系統裡出來的。”他不願意相信我曾經寫了幾十公斤 從來沒有想到要在中國公開發表的作品。“既然你沒有想要發表,那你寫它幹嗎? ”他問。他的這句問話使得我一下子反應過來:我和這樣一個“龍的傳人”討論 文學是浪費時間。又,另一句典型的龍的傳人問我的問題:“你讀哲學系幹什麼? 畢業後又找不到工作。”事實上這也是中國人民通常對思考的看法:“吃飽了沒 事幹,想這麼多幹嗎?”所以這也可以讓人想到另一個問題:中國沒有文學,不 僅是沒有獨立思想的作家,也是因為很少有能夠獨立思考的讀者。 〔未完待續〕■[目錄][下一欄] ──────────────────────────────────── 【《傾向》專欄】 ────────────────────────────────────                           特邀欄目編輯:貝 嶺 ﹒陳接余﹒ 一個小時代的文學簡歷〔連載之二〕 ----------------   一九八三年,“我們有了詩!”   其實這個著名的宣言式認同直到一九八五年後期都明顯地沒有超出“學生文 化”的性質與內涵。作為西方的學生,尤其是作為現代性思潮的本土學子,那一 久經考驗的知識論(精神)對於人的存在說(管理)之規劃的歷史選擇加上集體 經驗的知識界超驗論的文化,即精神界對於文化之重新組合的理想,為逃避和評 價現實狀況而格外發達的詩性文化便在開放與塑成上具有了人工性質。當詩的超 驗性被當作了文化的超驗論,詩人的存在實際上便成為一種傳奇、寓言、世俗宗 教和民間歌謠,乃至出現被稱作“超文化”的新詩潮的美學再次與思想相抗衡的 局面。   在復旦學生俱樂部的“抽象派畫展”,主要以其美學觀念而非思想圖解(如 “星星畫展”),一時傳為朝聖般。領銜的余友涵這樣書寫著宣言的結語:“我 們堅信,我們所做的必將構成未來文明的基礎。”   在上海市工人文化宮的“實驗詩社”,王小龍、孟浪、白夜、默默、藍色、 董景黎、天遊,如同十月革命起義前的指揮部,眾說紛紜,喧嘩與騷動。   在“詩耕地”的所謂哲理傾向上,許德民、卓鬆盛、李彬勇、孫曉剛、亞木、 張真,還有吳非、戴之、泰子等觀念性至上的先鋒派更是以“超現實”及其“主 義”為解決一切的“秘笈”,如同“探索詩選”是一份嚴格限制非文學因素的純 粹詩性系統的實驗文本,而他們卻將文學性當作了與非文學同格物而極端化了。   貝嶺最為著名的反對可由以下短詩得以體現:我僅僅是我自身,它不外化……   孟浪:一個說出“願意以詩歌為業的人”,“是立志要使自己獲得拯救,從 而放棄寬廣、放棄遙遠的東西,從而在這個世界上,選擇一條驚人的狹窄的道路, 從而使生活不再成為問題,不再需要理由……”的回到詩學的抒情詩人。   雖然艾呂雅說科學與藝術的工作情境乃至結果是一樣的,桑塔亞那認為在藝 術中,異端就是正統。博爾赫斯寫道:傳統,就是冒險的一百年脈絡。   創造與接受的過程:並非若幹個歷史之謎那般的傳奇而復雜,誰都是現實主 義的。而就“差異”來說,文化化了的規則思維將導向工具思維,自發性的思維 卻只能在情感實體的情境工作中,達致觀念上的再造,或者魔法。   一代新詩潮(或其結果)的崛起,在於觀念上的力量,和其知識結構上的文 化人經驗的重復性,受到經典的示范之組合與知識界反世俗精神的支持勝於演繹, 它具有神話存在的特征,自然也就形成文化人的一種職業作風或者:行業規則, 如“後朦朧”之稱,如“北中國詩卷”,如“西部漢詩”,乃至一系列瑰麗而無 可及之的如同繆斯復活的個人結集。   要談到這一時期的榜樣,當推江河、楊煉、雪迪,和嚴力。由於社會理想( 神話)及文化普及(共和國對經典的通俗化)而形成的通訊語言,即制度文化所 形成的普及性俗文化,不再承擔有效圖釋時,為解脫文化貧困,可驗証的日常主 義便被忽視或者歸結為實效應用秩序的技術文明,這樣,文化或知識的至上論便 可不受質詢了。人的語言(表達)形式句法釋義(文法)離不開的自發性思維便 進入到一個具體范型的規定性,自我的確立以非社會化為原則,藝術的創造體驗 掩蓋了主體性人格這個古老的人文主義精神,只求感性完滿,親切的宜人的宣泄 和釋放,這些並非來自人生實踐,也非來自反生活文化復古的現代思潮便落到建 立“經典語言”的當代文化詩家的手筆之下了。   江楊文章在,誤人子弟狂。   如果朦朧詩以其純粹的詩風,簡潔可疑的操作而難以完整其自身的非文學之 整體的話,那麼這時的新詩潮則以一種自足的釋義系統模糊地試圖將外在也一起 內心化地導向藝術本位或者詩性本體論了。考慮到他們的詩篇往往在不發達省份 和落後地區頗受負芨上京的少年之向心與奉行,這便既對於開發心智也對於抑制 現代派的擴張起到了一種中間狀態的效法精英之啟示。   然而這不是一個作者退出既定文化形態方式的作業,而是試圖在文化形態方 式的內部,表達文化曾給予過的遵守其規則必然制定出好處來的那個文化:既使 人充分表達又限制人的非常規思維,遠離功能性的日常,卻去祈使文化涵義序列 的拯救。這同當時一度所謂“文化復興”思潮是同時性的。他們的心學氣象之情 感實體並沒有在對生命的翻譯上提供什麼,卻僅僅給出了一系列美妙而無用的詩 人心智,節奏上的律感,語義意蘊的語境,詞匯魔力及其詩化色澤,一些圖像的 線性模擬過程,大約也是英國詩典的中文應和之最佳的技藝。我們知道,凡是不 可模仿的倒並非曲高和寡,而是用法的無效。其少原創,原生型式的意象,遠離 感啟呈示,是必注重詩體文化僅在於應對方式上的構象形式,從而體現一種語言 的編碼性,秩序格。這也是江河的長詩比他的短章類組詩要好的緣故。楊煉則是 個情感應對的詩化宗教狂,在文人情感的詠懷中構象了人類激情史的遺址與碑銘 的職業藝人而已。如果這是一種“文化復興”,其本質還是祈使一個經典文化的 現代布道,已經被稱作“非人化”的現代派要反抗的正是這一“神能文物”:萬 物流出詩潮來來!楊黎直接導致虛假的“整體”主義存續而來,一個現代園藝家 的思想混亂,職業作風的技術性荒誕,及其毀滅性沖動都只是斷代史的通病。往 昔文化的經典重返帶給我們生命以珍惜,以憂怛,含蓄的引發,撫慰的吟歌,一 種生活方式的乞嗟與詩歌情懷的職業風格,並非在更新文化(假設如是),而是 逃避現代派的反文化。退隱到高士人傑的幻化:僅具美學意義。   傑出的民間歌謠詩人默默並非如他的詩句所寫的那樣:“用歌聲掩護自己逃 向夢境”,或者“說神聖的夢囈吧”,而是“活一次亞洲少年的一生”。   堅持寫下“以生活方式為人生目的,以人生目的為生活方式”這樣題記或引 語的自然是後來建立“亞文化體系”的三先知之一的京不特:盡管其時頗受行吟 詩的影響。行吟,即對存在的詮釋,以人的情感而不是理智為合理秩序的。和舒 婷一樣,因為它首先是以對神話的差異及其修補為前提或己任的。而其樂於奉行 且倡導的稍後的“撒嬌派”詩學觀念尚不為遠,將這病態、錯位而又分崩離析的 物事納入詩性的組合,正是本土詩性的格致,中國文人的一種方法,突出以語義 環境應和於客觀物,天然渾成,不重句法,詩歌語言在此刻獲得信而達、雅的秩 序;可是其後來反抗“知識與命運”的荒誕關聯的中國文人的生存哲學就不再是 行吟詩所能響導的內心呼喚了。   在我們的時代,抒情詩是否一如它所來自的譯文詩格之後創者所招致的據信 已經消亡的趨勢?   雪迪是個抒情詩人,一種和諧,萬物躍動互感而又分外鮮明晶瑩的主體之內 在,全部外化為一本閱讀生命與快樂的書,雖然遊夢人一樣美妙而奇特,在我們 生身之世有如此美麗哀婉的情愫愛欲,一派中國文人畫與隱傑高士的從容寰宇, 融會著藝術的本義實在是逃避之路的詩學之視界。它的確實性,形象的具體語境, 喚起了情感實體為我們所已知的效果。感應何曰?注重讀者應付的語境。那個譯 文句法所示范的西方抒情詩,對於我們的現實情境,既非比照,也非分解,而僅 僅是一種對經典的世襲。抒情詩屬於小時代。因為它比行吟體或者敘述體、歌吟 體更具有確定性的、或者規范。   現代情感,現代意識在詩體表現上尚無標準。閱讀所確認的“自由空間”正 是作者的本體投向。反抒情的嚴力以其強烈的“遊戲性”而具有觀念修改價值。 他不提供句法,內容無非形式的功能而已。他的詩反抗常規句式,有時他移情, 但卻是現代情感的可憐公布。並無明白的反抗投射,僅僅體現這一情感本身的無 力;因其貧乏而看似無意義,散亂而無的縫曲,這個對象化形式僅能作為一種亞 詩性語言的先鋒性存在。雖然此一退出文化而牙牙學詩般的反抒情涉及他所關注 的另一事實之起點:然而,暫時地,讀者還不會中肯地面對一種反詩性的詩人心 意。這和貝嶺的“俳句”傾向受到忽視是一個原因。   上述事實的“成立”正是敘述體詩歌所無能給出而又拼命完滿的。   人的最大欲望無非改寫自身的既往史。我們可以對久違了的美好情感施以唾 棄的“反崇高”,可以對天然詩意的極端化嗤之以鼻,可以對柔美、愛欲、存在 之感激課以訴訟或反諷,對生命之書的奧秘或人的神秘之可靠知識歸結為傳統而 重興“新人”學說。但我們對於如何應對生存疑難--不可以厭煩,或以所謂的 “空靈”來作飛行的規避操作。   默默也是個抒情詩人,但他在感性外化上具有非文化的傾向。以民間性的具 體思維來改組與轉換非文化也有可能導向的典型性傾向,在抒情的極端與藝術的 逃避之神的向來輕視中延續了一種謠曲的古老頌歌。在當時從另一方面顯示了“ 生活方式”命題與思考,遏制了關於所謂社會文化之上限的一種救贖經典和反抗 現代派美學的,因而促成民間性的,或者“亞文化”的日常主義運動之生活方式 的“救世軍”實驗。 〔未完待續〕■[目錄][下一欄] ──────────── 引自《亞文化未定稿》第一卷王一樑《唱給浪漫主義的歌》。 ──────────────────────────────────── 【如是我聞】 ────────────────────────────────────                             欄目編輯:祥 子 ﹒張 耳﹒ 紐 約 詩 人〔連載之二〕 -------------                 三   再說那天秋和日麗,金風一二級,落葉三四片,楓紅五六成,筆者左提公文 箱,右背旅行袋,裹著下班人流急匆匆跨出公司大門,表針正指四點半。穿過人 來車往的停車場,遠遠看見街對面Exon加油站門口閑站著三位。低頭踱步的 是西蒙,額頭巨大細頸難舉,昂首觀景的是愛德,白發亮括,手中捏一瓶可樂, 大衛頭戴滾絨邊藏藍壓舌帽,正與愛德細聲交談。寒喧之後,正正藏藍壓舌帽端 坐駕駛位,大衛載我們一行北上。愛德大衛的話頭未斷,什麼樣的人適於做詩人 的配偶?不寫詩不愛詩的人,搞不懂為什麼非一枝禿筆搖來搖去,或愁眉苦臉或 對著電腦屏幕發呆,不出去掙錢反到自掏腰包出書辦雜志。寫在紙上不關痛痒的 句子有那麼大的魔力,能引發那麼足的神經?而找寫詩的人呢,又有寫詩人的麻 煩。首先就是窮,兩人同時上詩癮,飯就吃不成。再就是所謂文人相輕,相互嫉 妒起來家庭生活擺不平,誰壓誰一頭呢?只相戀不結婚是條路,但也走不長,早 晚總要住一起,住一起就免不了湯匙碰飯鍋,柴米貴油鹽咸挺沒詩意。嗨,嗨, 難,難,難,終生伴侶本身就是個可疑的概念,詩人的理想愛人也許根本不存在。 話面半開玩笑,玩笑內心是苦澀梗硬不太好笑的核。   這也是老話題,詩人藝術家情愛婚姻多變,成了大眾常識,仿佛他/她們是 另外一族可以不付代價地遊戲人生,其實古今中外哪個詩人不是多情善感,敏感 得一塌糊塗,酸淚淋淋?“人比黃花瘦”的苦戀,“沿著你冰涼的額頭攀援”的 執著,更不必提起為愛情而自殺他殺有名或無名的眾詩人。在紐約住了七八年的 北京詩人嚴力有首題為“這首詩可能還不錯”的詩:     在肥沃的土地上     你撒下過無數次情種,     發芽了     開花了     但總是歉收     這一次眼看快有一個真正的收成了     但又因為去年的歉收     土地被拍賣     於是     樓房在那裡迅速生長起來     鋼鐵的根須吸走了土地所有的營養     使那些玻璃窗可以奔放     但你仍堅持要到那塊土地上去收割     結果以破壞為由     你被判刑   寫到這兒,似乎全軍覆沒,可嚴力到底是嚴力,文革水火中洗煉,又孤身飄 泊異國他鄉,在紐約花花世界裡寫詩度日,操辦漢語詩刊《一行》,比從小循規 蹈矩,從學校門出進學校門,第一個情人就成親的愛德和大衛洒脫許多:     當你出獄時     那大樓四周已長出了一群小樓     你掏出口袋裡僅剩的幾顆情種     隨手扔進河裡     沒想到河水就此懷孕了     並且淹沒了你的家園     但你仍然是一條多情的魚     在世界各地遊來遊去   這詩的內涵很廣,艱苦努力,不息追求,絕望中掙紮又樂觀幽默的詩人面貌 躍然紙上。文革後期嚴力就曾為女朋友跟“法國外賓”私奔,在北京鬧個家喻戶 曉,到紐約見了嚴力,果然不凡,修長身材,一雙劍眉籠覆一對多情大眼,好個 英俊小生。幾年前有位叫櫻子的日本女孩與嚴力在東村合租一房一廳,我曾與當 時的畫家男友前往拜訪。小巧玲瓏的嬌美女子,風流倜儻的嚴力,般配得令人咋 舌。嚴力與我們講中文,與櫻子結結巴巴講英文,櫻子則甜甜笑著說要去上舞蹈 課,林綠掐腰呢外套,墨色短皮裙,長靴套了籠著黑絲襪的長腿輕盈出門,她在 City College學導演。“語言交流差了點兒,其他交流上補齊吧, ”嚴力笑嘻嘻為我們斟酒,擺上三四碟東洋小菜又拿出新寫的詩稿讓我們讀,那 還是在“這首詩可能還不錯”之前。一晃幾年過去,櫻子奉父母之命回了東京, 嚴力洒淚搬出東村,我與那位男友也早已分手各自走路了。   我和嚴力也算熟識朋友了,隔三差五打個電話聊聊天,聚在一起吃頓飯,可 自櫻子後嚴力有多少情人卻是個謎,朋友聚會凡他在場則美女雲集,我老眼昏花, 只顧點頭微笑,握手寒喧,酒喝多了,最後名字一個都記不起來。我懷疑嚴力自 己能記得起名字點得出數來。近一年來,嚴力幹脆打起行李雲遊四方,最近的消 息是多情的魚正在污染嚴重的北京玉淵潭中戲渾水。遊戲歸遊戲,嚴力這些年來 刻苦用功,詩集出了五六本,小說寫了幾十篇,《一行》也出版了二十幾期,又 作畫又攝影,可算收成不錯,紐約詩的土壤肥沃不由你不信。   我的經驗中詩人似乎還得找詩人,臭氣相投,壞毛病同染,自己不是好伴侶, 也容易原諒對方的難處。文人寫作首先要獨處,“自己的房間”是作家男女最基 本的生存方式,一紙在案,一筆在手,一燈單明,一個完整世界,周圍的都在心 外。這其實與閱讀者的經驗相仿,不過詩人需要更多的時間面對自己。“伴侶” 概念本身就與這種生存方式相違,再大的努力最多能象箭豬一樣,彼此保持安全 距離地相依相偎,取暖又不至於互相刺傷。同坐後座的西蒙說那關系太緊張,不 易日久天長,話說得真情實意,不由引我將西蒙看了又看。“日久天長”?象蒙 了厚厚一層塵土舊玩具被搬出地下室曬太陽,久違了,是我生活得太匆忙,還是 紐約污水迷了心竅,少年時甜甜蜜蜜的憧憬和夢想早就成了過去的心情,難得遇 上位四十多歲還念念不忘日久天長的人,西蒙真是可愛。                 四   坐落在哈德遜河邊的巴爾德學院恍若世外桃源,只要你能忽視細節,把橡, 楊,榆,鬆的林子看成桃林。春天裡,老藍曾邀我,客住麻省阿姆赫斯學院的大 詩人楊煉,和楊煉夫人友友來這裡遊玩。“桃源”春情浸人,滿眼青翠的嫩枝新 葉,茸茸的草尖兒,星星的野花,連喧鬧的鳥鳴,山石間急急湍行的瀑布都透出 綠意。   兩年沒見,楊煉仍披一肩漆黑卷發,一件黃褐色超長麻布大衫上綴了一串杏 大的紐扣(友友夸耀說是她的最新設計),友友則新剪了發,齊齊亮出黃嶄嶄的 頸子,踩一雙縷花邊的童裝系帶黑皮鞋,裹一件多邊形黑絨大氅(大約也是她自 行縫制的),走在林間土路上很是搶眼。剛剛下過雨,土路坑窪處泥濘滑溜,還 不時橫斜著冬天朽倒的老叉枯枝,老藍熟門熟路地前後關照,幫友友跨過泥水爬 過倒樹。大丈夫楊煉處驚不變,邊走邊操著半通不通的英文,器宇軒昂地與老藍 談晚上他將在巴爾德學院作的詩朗誦,中文班學生的課余活動--聽著名中國詩 人朗誦新作。   晚上果然熱鬧,楊煉神採飛揚讀中文,老藍語調沉著念英文翻譯。作品選自 澳大利亞悉尼大學出版的《面具與鱷魚》,和近作《無人稱》。朗誦之後楊煉又 操楊氏英文談自己寫詩心得,回答有關中國藝術自由與政治關系的問題。我原本 只是湊熱鬧給楊煉捧場,不料這般學生中文水準可憐,連他們的美國老師也只能 結結巴巴地蹦出幾個中文單字,雙方時不時的卡殼,我按那不住插嘴為楊煉當口 譯,反弄得中文女教授又惱又愧,本來就不好看的臉皺得更象風幹了一季的大紅 棗。友友和老藍樂得躲在一旁看熱鬧。   文革中期大陸民主牆運動的產物,地下詩刊《今天》的創始人之一,楊煉和 夫人浪跡十幾個國家,詩沒少寫路沒少行。《黃》,《易》,以及前面提到的兩 部詩作,他的詩凝煉端莊,語詞豐厚,大有老杜再世字字吐血的架勢。不信請讀 《鱷魚》十三:     你孤寂獨坐的深夜裡     太多鱷魚靜悄悄登陸     象不可觸摸的詩     在五指間爬動     密集的草葉下     你不知不覺被咀嚼過多時 再看《鱷魚》三十:     死亡那不變的重量     落入鱷魚的眼睛     你安詳目睹自己被吞食     伸手不見五指     才聽見萬物用冷血活著     一個字已寫完世界 真把詩人面對語言的感覺寫了個淋漓盡至。   兩年前,楊煉夫婦自澳洲來訪,我有幸請楊煉在蘇荷區Z畫廊與紐約詩人羅 伯特﹒克立一起朗誦。楊煉從容自在,面對上百名中外聽眾,聲音雄渾,一首一 首讀下去。其中一首選自《易》,題為《火﹒第六﹒魚》,令我難以忘懷:     寫給魚的詩也能也給一個人     一個女人 喜歡用水裝飾房子     春天的水中有魚的生日     所以春天的水特別小     象剛出世的女孩那麼小     水性女人長大了也得學會用腮呼吸     把早上赤裸的光線用手指撩開     黑夜沖刷的海岸 象皮膚深處退去     旋入一個受寵拜的洞穴     直到渾身真的亮起來 象透明的卵     擦著春天毛茸茸的水面     什麼也沒變 這些每分鐘杜撰的名字     懸掛在水下傾瀉的陽光裡     這些杜撰的每分鐘 藍藍生死     魚面對眼淚的世界不哭泣……   嗯,毛茸茸的水霧和透亮的卵泡,魚的藍世界寫得那麼貼切,我聽得皮膚泛 潮。   朗誦完畢,友友迅速擺出一摞摞陽煉的詩集,當場出售,也不知能收入多少。 夫婦倆以詩為生,楊煉寫詩讀詩,友友幫著賣,又外出做工。在紐約期間,他們 從這家搬到那家,朋友家裡轉著圈住,我和老藍也分攤了兩個星期。四十幾歲的 人了,全部家當仍能提在手裡,真正瀟洒,真正詩化。   聽說二十世紀威爾士詩人狄龍﹒托馬斯醉死在紐約西村的白馬酒館,楊煉一 定要去那裡吃酒。也許由於托馬斯的緣故,這白馬酒館已從五十年代藝術家文人 碰面會友的安靜去處,轉型為吸引旅遊者、大學生的敞開酒飯莊。霓虹燈橙色的 大字招牌,隔五條街就看得清清楚楚,沿街一片木桌木椅總是客滿。擠過門前的 酒客,我們在裡間找了個空閑角落坐下來。昏暗的燈光,紅磚牆,深褐色橡木鏡 框裡狄龍﹒托馬斯顯得格外年輕,格外警醒的園臉甚至有點孩子氣,只有那只充 血的酒糟鼻子讓你忘不了他狂飲狂言的一生。一九一四年生於威爾士斯旺西港市, 一九五三年死於大西洋港市紐約白馬酒館,死時三十九歲與楊煉年紀相仿。酒店 的生平介紹自然隱去酒精中毒一段。   托馬斯的詩寫得狂放,讀起來音律鏗鏘,如歌如謠如流行的Rap,把英語 的語音語調玩得透徹之極,語意仿佛是聲音的從屬,詩面擇詞怪誕,仿佛毫無線 索,讀來卻意趣盈然。憑著自己富有表現力的嗓音,當年在英國BBC電台朗誦 詩作,又應邀到美國四十余所大學朗誦,聽眾狂顛入迷,空前成功。也許楊煉由 此寵拜他?一晃兩年過去,楊煉應邀在美國各大學長停短住,也講演朗誦了幾十 場,可算相當活躍。   可巧這天在巴爾德學院朗誦後,不知從哪裡鑽出一位大陸小留學生,打上海 來,纏著友友一個勁說他如何如何從小就寵拜楊煉,如何如何熱愛楊煉的詩。友 友開始還樂滋滋地一問一答,遊四方遇老鄉很是親熱,後來眉頭皺起,轉身對我 說,這小子想白要楊煉的書。纏到最後別的學生走光了,女教授請我們到家中小 坐,這位仁兄也一路跟上,友友直沖我撇嘴。   楊煉彬彬有禮,與女教授上下五千年地侃中國史,又問起巴爾德學院中文系 有無請客座教授的預算。女教授用景德鎮茶具沏龍井,擺上雲南大漆條桌,靠在 蒙著斑斕蜀錦的軟墊上,熱情洋溢,中國話或中國敏感不足,滔滔不絕談她爭取 終身教職的麻煩,楊煉一本正經地點頭或搖頭。我們告辭時女教授還再三說希望 楊煉幫她讀中文詩詞,錄在錄音帶上她好上課用,楊煉似懂非懂地微笑,我自然 知趣沒插嘴翻譯。   上足了茶水的留學生這時又蹭上來纏友友,友友趕緊說,這些書都是出版社 漂洋過海空運來的,我不過幫人家賣,錢都是出版社帳上的。楊煉一旁看見說, 送他一本吧,小孩也等了一晚上了。友友滿臉不高興地揀了一本最薄的詩集塞給 那留學生,出門來直埋怨楊煉,就是不該給他,出詩集又沒稿費又沒版稅,咱們 自己這麼困難,還白搭上錢給這不開眼的上海佬。楊煉一咧嘴說算了,叢書包裡 摸出個瓶子來,朝老藍晃晃,昨天阿姆赫斯學院中文系晚餐會剩下的葡萄酒,當 地土產味道不錯,帶來今晚喝個痛快。 〔未完待續〕■[目錄] ──────────────────────────────────── 責任編輯:伊 可        校  讀:J H 主  編:祥 子        常務編委:建 雲、秋之客、馬 蘭、非 楊 發  行:亦 布        萬維制作:曉 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