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村言】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月期
栏目编辑:祥子

·吴晨骏·

我为什么写作 及其它

1、我为什么写作

  起初是为了梦想,是为了将我的梦 想用一种美好的艺术的形式表达出来。我 生在一个小地方,从小见的世面不多,稍 微长大一点后,我就养成了看书的习惯和 爱好。通过看书--特别是看小说,寄托我 的内心要求。这是家乡的闭塞给我的一个 相反方向的冲动。每当我打开书,我就像 打开了一扇窗户,我看见了窗外完全不同 的一切。而这些窗户是那些作家带给我的, 久而久之,我也就尝试着像那些作家们一 样去写作,去思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 人。在我上高中的那个暑假,我从扬州回 到泰兴的家中。晚上9、10点钟--对于那 时的我,这已经算是深夜了--我坐在家中 面向一条小河的窗户前的藤椅上,父母和 弟弟都睡着了,我听着从隔壁的旅社里传 出的拉琴的声音,看着窗纱上卡住的一只 只小蠓虫,把两腿搁在破旧的办公桌上, 身子朝后仰,使得藤椅的前面翘起,悬空 在地面。夏夜的轻风透过窗纱吹在我身上。 我放下半掀着书页的刘绍棠的《蒲柳人家》, 心想,我也写篇小说吧,这样的小说应该 是很好写的。更重要的是,我当时想,写小 说应该是很愉快、很有意思的事。这是我 沉浸到写作之中去的起因。白炽灯的灯光 照着我年轻的兴奋的脸。在后来的那些年 中,我果真就在练习薄上写作了,字写得 很小,密密麻麻布满那些闪亮的纸。文学 写作是我从家乡出来后碰到的第一件、也 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件对我具有持久吸引 力的事情。在漫长的写作岁月--它占去 了我这个32岁生命的一半--中,对我个 人来说,写作变得越来越重要。高中毕业, 我考取了大学,学了一个我毫无兴趣的专 业。写作,这时我主要写诗歌,使我在精神 上得以与专业保持距离,虽然我的肉体无 法摆脱、永远也无法摆脱代表着现实压力 的“专业”给予我的桎梏。我在课堂上、在 本该用于复习功课的时间里、在别人对功 课喧闹的讨论声中阅读文学作品和写作。 再后来,写作渗透进我的生活,成了我生 活的全部。但写作从来没有--或者我内心 决不愿意它--沦为标榜我自己的一个工 具。我喜欢它,我浸淫其中,但它从来也 不是贴在我脸上的标签,它是一件我无论 花费多大的力气也决不会干好的事情。而 干好它--正因为它之不可能干好--则需 要我不断的努力和持续的关注,心无旁骛。 在这样的状态中,它从当初一扇向我展示 世界的窗户,变成了世界本身。写作是我 之外的整个世界,或者对我来说,世界的 意义仅止于写作。我与写作相伴,彼此映 照。现在,更多的时候,我是为了写一份无 人阅读的遗嘱而写作。明天的死决定了我 今天的写。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一个与 我的处境密切相关的问题,现在我的躯体 在地面游荡,它承受不了任何一击,这瞬 息即逝的躯体要求某种形式:不死的冲动 和死的威胁揉合在一起,发出的那声呼叫, 就是“写作,写作。”而假如写作是一面镜 子,那里面的我的容貌,就是一个类似人 一样的东西,它衰老和枯槁。我想说的是, 我梦寐以求的是,让我变成那面镜子,而 不只是那面镜子中一个虚幻的影子。我想 强调的是,我不应因那面镜子而自豪,自 得,因为它根本就不是我,根本就不可能、 哪怕只有一刻属于我。

2、果子的比喻

  听人说过一个果子的比喻。假定现 在有一棵果树,个别的作者是树上的无数 根树枝之一,而伟大的作品则是果树结出 的成熟的果子。个别的树枝(即作者)永远 不知道成熟的果子(伟大的作品)会结在 哪根树枝上,虽然树枝是整个果树的一部 分,在它的位置上挣扎着顽强地生长。说 这话的人以此形容从事文学的悲壮。可是, 我以为这个比喻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在我 看来,首先,个别的树枝并不是为了那个 莫须有的成熟的果子(伟大的作品)而生 长着的,否则也太急功近利了,它的生长 自有它内在的更深的意义,故而个别的树 枝永远不需要知道成熟的果子会结在哪根 树枝上,其次,如果个别的树枝是果树的 一部分,那它必然承担着结果子的任务, 不管大小,不管是否成熟,它总会结一些 果子,这是它的职责,它的天性。它给出多 少养分,它上面的果子就会结多大,因为 这是它自己的果子,而不是那个抽象的人 为安装上去的所谓成熟的果子。而文学的 悲壮正是体现在我所说的第二点上--结 自己的果子。任何对伟大作品的幻想都是 一种懦弱和自欺欺人的表现,绝非悲壮。 而那种将对伟大作品的幻想和对历史上确 实存在的伟大作品的鄙视掺杂到一起的态 度,则更显示出对文学的无知和那种态度 本身的不可救药。

3、二诗人

  最近我对两个诗人特别着迷,他们 是法国的兰波(Arthur Rimbaud)和 美国的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 从兰波的诗作中,我看到了他的诗不可或 缺的激情。这种激情我想是来自于:①爱 情。他诗作中透露的爱情是无方向的和搅 动不安的,如他的名诗《元音字母》的末句,“ 她的眼睛射出紫色柔光”。他把他的爱情 贯彻到他诗作的韵律之中,使得他所描写 的对象,如晨曦,也披上了爱情的外衣。这 种艺术手法也许不足为奇,但放在兰波的 诗中,却让我产生了震撼。这仿佛说明了 我最近在思考的问题,我认为,艺术品和 它的创造者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神秘关系。 兰波是一个诗人,首先他是一个诗人,他 才有可能写出他那样的诗,或者他那样的 作品才有可能被称作诗。这里的诗人并非 指那些经过良好培养和操练有素的写诗的 人,而是就人的某种气质而言。②乞求的 姿势。在兰波的某些诗中,我看到了他对 艺术、对上层社会以及一切超越于他这个 个体的力量的乞求。在他的眼中,艺术之 所以值得追求,是因为艺术的高尚。而乞 求又极易转化成失望,如他在《爱的沙漠》 中所说的“疲惫啊!我湮没在沉沉无声的 夜和幸福遗失之中”。由此我们也可以想 见他在失望之余表现出的愤怒。③孩子的 心态。兰波诗中频繁地重复着“孩子”这个 概念,我想兰波的“孩子”已经不是年龄意 义上的孩子。“孩子”是兰波对于自己的认 知方式。但我想这个方式绝不应该仅止于 他,这个方式应该照耀着所有真正的诗人。 我不是说诗人=孩子。“诗人=孩子”这样 的说法是可怕的,违背了起码的艺术道德, 只能造就一些庸才。可靠的说法是,兰波 希图让自己在对待艺术的态度上始终保持 孩子的心态,即永远具有破坏和创新的勇 气,而不要变得保守和停滞不前。我想,他 的这句诗是多么地美好,是对每一个决意 要从事艺术创造的人的祝福--“真是,这 一次,我哭得比全世界所有孩子的哭泣还 要多得多。”(《爱的沙漠》)。

  对史蒂文斯的叙说好像要困难一些, 我体会到他诗歌中最重要的一点是:现代 精神。与现代精神背道而驰的那个东西, 也许是传统或古典精神。我认为,传统的 美学观念是从自然中抽象出美的因素,而 现代美学则是对传统美学的抽象。这两者 因为指向的不同,它们的实质也就处于两 个不同的范畴。史蒂文斯的诗与传统诗歌( 传统诗歌是现代意义上的非诗)的区别在 于:传统诗歌要求人们为它感动,它吸附 人们的情感,如果没有人们的阅读和情感 的倾注,传统诗歌就失去其本身的完整性, 这就是传统诗歌的先天性残缺;而史蒂文 斯的诗对人们的需要仅仅是一个恰当的阅 读途径和一个恰当的阅读方法,它允许读 者留在它的外面或进入到它的里面,史蒂 文斯的诗给予人们自由的阅读状态,它启 发而不是强迫读者。面对史蒂文斯的艺术, 我们在阅读之余,那个“我们”仍然存在 于原来的地方,一点没有损耗,没有什么 变化(除了对史蒂文斯的艺术增添了敬佩)。 阅读的快感也就油然而生。因此我想,现 代精神即是对读者的尊重。当然并不是每 个读者都乐意要这种尊重。懂得别人对自 己的尊重的人,首先必须是尊重别人的人。 这也同样适用于艺术。史蒂文斯说:“现在 我们互相忘却,也忘却了自己,/只感觉到 一种朦胧的秩序,一个整体,/一种知识, 安排了这次幽会。”(《内心情人的最后独 白》)。这应该是他,史蒂文斯的艺术宣言。

4、我所知道的郁达夫

  在我少年时,使我对文学这件事感 兴趣的有很多作家,比如说:鲁迅、徐志摩、 萧红、王蒙、刘绍棠……。对我影响最大的, 还要数郁达夫。那时我常常以郁达夫为榜 样,因此也就很关心他的著作和生平。第 一次看郁达夫的小说,是一本繁体字竖排 的《郁达夫小说选》,其中有那篇著名的《 沉沦》。因我当时刚刚上中学,也许读这篇 小说并不能体会很多,但是,我隐隐约约 对他那种优美而舒展的文体,极具个人特 征的某些词句,以及直观而大胆的心理刻 画,产生了无法抗拒的亲近感。当然,这些 都已早有定论;我刚刚有文学意识的时侯, 中国就已对郁达夫、徐志摩等人作了重新 评价。

  我之所以喜欢郁达夫的小说,绝大 部分原因还在于,他的小说使我向往成为 一个作家。这种记忆到现在还很强烈。虽 然郁达夫的时代已不复存在,他所感受到 的很多东西现在已不足为奇,然而他对于 作家与其小说中人物关系的理解,以及他 所有小说中贯穿一致的专注态度,使我很 受感动。他对我的这些影响,从某个方面 也正说明了一个作家的意义,能使很多年 以后的人读他的作品,甚至想了解他的生 平,而且还能从中吸取到一些有价值的东 西,比如说,对文学对人生的看法。

  无可非议,郁达夫是一个有缺陷的 作家,这种缺陷是广义的,表现在语言的 正规性、想象力、对小说的诗性的理解等 方面。而正是这些,使他成为一个独特的、 有个性的作家。他将自己的优势(超常的 对艺术的感悟能力)和以上的那些缺陷一 起发挥到了极致。他最终的成就,在我看 来,应归功于他对自己艺术思想的毫不掩 饰的执着。在一个相当高的高度上,艺术 与人是合而为一的。一个人总有他难以克 服的障碍,如生老病死,他所创造的艺术 也一样。最终我们看到的完美,是瑕瑜共 存的那种。只有一点,伟大的艺术是在它 里面,最充分地包含了人类的毅力。

  然而,一般人们总是把郁达夫定性 在,一个在性描写和心理描写上有一定突 破的作家。但我觉得郁达夫在中国的作家 中是很奇特的现象。说到底,他是一个地 道中国式的人。他描写性、描写心理,大都 是出于对他从小所接受的传统的背叛。我 总在想,郁达夫最大的贡献不仅仅在于这 些,我想他运用他的小说肯定了一些别人 所不能或没有肯定的东西,即小说与作家 的关系。我作为一个爱好写作这回事的人, 郁达夫对我的影响和激励作用还将继续下 去,不过这是相当隐蔽和深层次的。

5、关于鲁羊

  “鲁羊”,这是一个优秀的作家的名 字,我尊敬和喜欢这个名字和以它署名的 作品,无论作品的种类是小说或者诗歌。 而名字“鲁羊”与鲁羊本人有多大的关系, 我一直不太清楚。因为鲁羊本人似乎总在 设法远离名字“鲁羊”,或者鲁羊本人总是 把名字“鲁羊”作为盾牌搁在他前面,挡住 了他本人的容貌。多年来我一直想透过名 字“鲁羊”窥视鲁羊本人,但见效甚微,我 只得渐渐放弃了这种努力。当然以上的描 绘纯属我的臆测,也许事实并非如此,也 许名字“鲁羊”的力量已经超出了鲁羊本 人能够控制的范围,而完全覆盖了鲁羊本 人的存在,代替了鲁羊本人,成为另一种 存在。我认识鲁羊……名字“鲁羊”?鲁羊本 人?这两者的混合?……的时间不算长,有 将近三年吧,这期间和他交谈过无数次, 认真读过他的作品数次,有很多收获,得 到过很多鼓舞,感到他与这个浮躁的时代 之间有着很深的沟壑。不管是鲁羊本人还 是用以给作品署名的“鲁羊”,都无法真正 安逸地生存在这个无限真实又无限虚妄的 世界上。有多少人愿意改变他自己的思维 方式,先让自己成为鲁羊,然后才能去了 解鲁羊呢?当吃饱了撑的人们,高唱着“鲁 羊”这两个字,而其所指绝非名字“鲁羊” 更非鲁羊本人时,鲁羊的不幸是何其之大。 大凡优秀作家的不幸是何其之大。他们被 我这样无知的人残忍地剖成两半,他们更 被那些狂妄骄奢的庸人、小人视而不见。 可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丝毫没有义务去承 担这一切屈辱,一个优秀的作家是顶天立 地的塔,是火炬的光明,他唯一要接受的 是众人的仰视,是众人在他脚下的匍匐, 是众人羞于说出他的名字。我上个月去帮 鲁羊搬家,他终于可以撤离租了一年多的 房子,搬到一处更为狭小的房子。我从搬 家公司的卡车旁,看着鲁羊和搬运工将一 件件不完整的家具抬上车,看着阳光下鲁 羊的脸上既无痛苦也无幸福的表情。他是 一个胖胖的人,他站在阳光下,又是一个 多么好的人。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作家,假 如他是某种杀虫剂,会将一切飞虫、爬虫、 害人虫一扫而光,可是他是一个作家,尽 管他是一个那么好的作家,一个那么好的 人。我会尽力去理解鲁羊和他的作品,可 我永远也无法理解鲁羊和他的作品在现实 中的处境,我永远无法理解一个好作家、 一个好人为什么会既无痛苦也无幸福。我 永远鄙视一切对艺术不尊重的现象,永远 鄙视艺术所供养的蠹虫对艺术的以怨报德。 我热爱那些已经死去的、曾经和我一样生 活在世界上的少数杰出的艺术家,我更将 无限的热爱献给我身边的、那些艺术家留 存在现世的魂魄……亲爱的鲁羊。

6、苍蝇

  我看过一部叫《苍蝇》(Fly)的录 像,讲的是一个人由于基因的变化而成为 苍蝇的故事。这种人-蝇很可怕,它身体上 遍布着肮脏的卷毛,瞪着两只铜铃似的复 眼,庞大的腹部由四根细腿支撑,不但外 形像苍蝇,性情也与苍蝇无异。只是它仍 然残留着一点人的思维,它对一个曾是它 朋友的人露出恳求的神色,恳求它朋友开 枪打死它。所以这个人-蝇虽让人厌恶,其 实还是值得人同情的。人同情它,故而要 杀死它。当然并非所有的人-蝇都像这部 录像中的人-蝇一样有自知之明,有些人- 蝇也许会说,“你看,我身上的卷毛多么漂 亮,我腹部闪烁的绿光是多么迷人。”我时 常能听到这样的蝇语。这些人-蝇完全就 是蝇了。“每一个自在的事物莫不努力保 持其存在。”在其《伦理学》中,斯宾诺莎 写道。同时他又写道:一物竭力保持其存 在的努力不是别的,即是那物的现实本质。 由此可知,人-蝇的本质中,人的元素起作 用时,人的固有情感如对蝇的厌恶就会促 使人-蝇去反对它体内那些蝇的元素,反 之亦然。完全沦为蝇的人-蝇,是一种最可 恶、最凶残也最恬不知耻的真正的蝇,在 它体内人的元素已屈服于蝇的元素,或者 人的元素已经丧失殆尽。文学艺术之在中 国,已是通俗文学的天下,大小文学奖,大 小选刊,无不在竞相吹捧通俗而庸俗的作 品,这也罢了,它们更以此为荣,义正辞严。 这真是咄咄怪事。可见其蝇毒之深,令人 发指。它们挥舞着丑陋的细腿,在我周围 爬来爬去,扰乱我的心境,脏了我的眼睛。 它们的复眼里流露的不是哀求,而是对我 的蔑视。“你看,我多快活!”它们洋洋自 得地边爬边说。我无法同情它们,因为它 们已不再有人的思维,它们不再需要我的 同情,不再需要我将它们杀死以消除它们 不能成为人的遗憾。作为蝇的同类,它们 已经活得相当地好,过分地好,比我们通 常所见那些盘踞在电灯线上的小蝇活得更 好。“永恒是那么不可捉摸,我们只要现 时的荣耀!我们的职责就是骗人!”蝇们高 吼。可是真艺术是人性的一部分,是永不 泯灭的。真正的人不但要防止自己成为人- 蝇,而且要敢于对那些成为蝇的人-蝇说: 你是蝇,不是人。有一天下午,我午睡醒来, 躺在床上,睁开眼,看到了我平生未见的 奇特的景象,我家天花板上原本只有一盏 灯泡,此刻却有成百上千只,它们一齐在 下午的光线中摇摆。我摸摸我的颈子,那 里软绵绵的,生满了皱皮。我既而伸出我 的手,发现在手的位置上长着的却是一只 毛绒绒的爪子,一只苍蝇的爪子。原来我 也变成了人-蝇!

7、我与小说的关系

  我记得20岁出头写诗歌的时候,我 和好朋友、诗人于小韦谈得最多的是如何 使诗歌接近于人。而这些年的小说写作中, 我最主要的感受亦是如此,如何使小说接 近于人。
  而这“人”的概念是什么呢?当初于小 韦说起“诗歌要接近于人”时,我立刻明 白了他所说的那个“人”,我在写这篇文章 时,心中所想的那个“人”也明显有所确 指,我在精力最旺盛的时候阅读海明威、 菲兹杰拉德等人的作品时我闻到了“人” 的气息,我在中山陵爬山看到那些郁郁葱 葱的树木时我想到了“人”。我坐着、站着、 旅行、独居时,“人”也伴随着我,它时而 将我笼罩,时而又使我陷入沮丧。我与小 说的关系,就是通过“人”而联接;我与小 说本没有关系,因为“人”的存在,我才看 到了触摸到了小说。我先有对“人”的认识, 然后才去写才能够去写小说。而现在,现 在我的生存绝大多数依赖于小说写作所带 来的微薄的稿费。像一个朋友说的那样, 我在这绵延不绝的尽可以用来写作的时间 里依然像从前一样写得很少,其原因就是: 我只有像从前一样感受到“人”,我只有用“ 写得很少”这样的方式,才能抵抗我目前 迫于生存的压力与小说之间产生的关系的 倒错。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受不了这种 扭曲的境况,而彻底抛却小说写作。我抛 却它,并非我不再热爱它。我抛却它的那 一天,是小说乃至文学乃至艺术创作的第 一因--“人”--在我心中丧失的时候。我 抛却它的那一天,也是我可见的躯壳和不 可见的“欲望”“精神”即将在世界上消失 的时候。小说写作,只有在这样的思路之 中才能成立和可信。这是我的信念。至于 说,小说写作使我得以与目前同处于世上 的优秀的作家成为朋友、使我在较孤独的 通向死的旅途中结识几个同路人,又使我 能在已死的优秀作家书籍的余香中得到恩 泽、沐浴和安静,使我与我讨厌的、充满汗 臭和挤压的、过于悬浮的、空气中四面八 方扫射着“谁怎么了、谁怎么了”“哦,那 个人”“听说,他又”“他的名气……”的唾 沫星子的、被一些人认为那就是“生活”的 所谓生活相隔绝,使我莫名地兴奋和恐惧, 使我悲伤、忧愁有时又快乐等等,这些是 属于另一个层面的问题,将不在此详细论 及。

(1998年8月26日整理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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