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月期
栏目编辑:吴晨骏、桑葚、马兰

·项 勇·

留在纱帽的故 事

  裴天、原人和苏简仪高考落榜后留在 纱帽。许多要好的同学不愿意留在这座火 炉里,报了外省的大学,火车把他们哐哐 哐装走了。许多人认为原人高考失利是一 次意外事故,劝他再去读一年,他决意不 去,那时候没人能猜出他在想什么。裴天 和苏简仪不想很快就上班,他们决定无忧 无虑地玩上一年,没考上大学跟没玩够有 很大的关系。可实际情况是半年以后他们 就厌倦了毫无乐趣的玩耍,开始急着找钱。 原人有写作爱好,就呆在家里边写作边等 父亲给他找工作。
  一天,裴天到原人家里来告诉原人一 件关于天热的奇闻,他说宫菀街晚上有许 多人夜晚在大街旁睡觉。
  天气太热,人们把竹床放在街道旁睡 觉,在原人这里是正常的事,这是古已有 之今不能无的,原人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 的。
  裴天穿着一件火红的GiordanoT恤, 猫着一棵树蔸似的头站在原人住的阁楼里 摇晃着肩头兴致盎然地说,这你就不懂了, 是女孩,她们穿着隐约的衣裙在大街上睡 通宵。
  原人在阁楼里忙着写着一篇他认为很 重要的东西,装作见怪不怪的样子平静地 说,这有什么呢?男女平等,女人的平均体 温比男人还高,在外面纳凉有什么大惊小 怪的。原人优雅地沉浸在他的写作中。
  裴天把嘴触过去神秘地说:“你真是性 冷淡加大脑发育不全,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这样敞着在外面睡,能不出点事吗?”
  原人故作漠态说能出什么大不了的事 呢。裴天嘴里“嗤嗤”着从运动短裤的屁股 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揉得乱麻似的晚报,煞 有介事地展开,用中指点着一段豆腐块大 小的文字,说:“你念给我听听,听听!”裴 天一边说一边用中指敲打着那张皱巴巴的 报纸。
  原人凑上去迅速扫视一遍,报上的事 大概意思为:一位少女晚上在外乘凉至深 夜熟睡在竹床上,第二天人们发现她奇怪 地失踪了,第三天人们在江边发现她美丽 的胴体已经没有了生机。请夏天乘凉的女 性注意人身安全。(这一句话是裴天用红 笔加上去的)
  看了那段小字,原人觑了裴天一眼说, 你真是老婆婆靠墙喝稀饭--卑鄙无耻下 流!
  裴天扯着嗓子辩道:“怎么了?我说什 么了?我干什么了?我只是提醒普通市民 注意暑期安全,别在外面乱睡。”
  原人说,那你该到街上去找女孩告诉 她们,原人又不是女的。
  裴天似笑非笑地说,你一点也不关心 妇女儿童的身心健康,咱们没有共同语言。 他说着把胸口堵在了面盆大的鸿运扇上。
  你这是关心妇女儿童吗?原人讥诮了 一句。
  裴天很不快地说,你总像一本正经的 样子,告诉你吧,你还没开窍,你看你写的 那些个爱情故事,连一个吻都来得那么艰 难,让人恶心。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有什 么不好意思的,知道现在流行的口号是什 么吗?告诉你,笑贫不笑娼。
  原人听了气不打一处出,要裴天给他 滚蛋。
  裴天扬起一支眉,歪着头说,整天闷在 屋里,你又是何必呢?
  原人被他的一句话捅得浑身燥热。裴 天走后,原人的心烦无比,头闷心慌,从书 桌里拿出一支烟点燃,把鸿运扇摆得对准 胸腹。他把桌上的小方镜翻转过来,露出 了吴静姝一张流霞似的脸。她似笑非笑地 望着原人,原人难过地望着她,这成了原 人的习惯,难过使原人清醒。原人看着她 的照片,像看一台小电视,以前的美好时 光历历在目。最后原人总在纠缠一个没有 答案的问题:她为什么要离他而去。
  分手很突然就被她说出来了,当时原 人正在为班上出最后一次黑板报,主题是 无需扬鞭自奋蹄,因为临近高考的那几天 没人管了。原人别出新裁地在黑板报的一 角画了一个倒计时的钟,每过一天他还负 责改写上面的计时数。原人还记得离高考 还有20天,包括中间一星期的假。原人听 了吴静姝突兀的话之后,让她再说一遍, 她望着空洞的夜空又说了一遍,而且加了 一句她考虑很久了,原人觉得她沉重的样 子很迷人,说,你能不能望着我的眼睛再 说一遍?她又看着原人的眼睛一字不差地 说了一遍,时间在教室里凝聚成空洞的心 跳,原人的腹内感到阵阵抽搐,说,你明天 再给我说一遍吧,我今天不相信我的耳朵。 她一声不想地走了,原人发现她的眼睛像 钻石一样冰冷。回到家里原人什么也没吃 就上了床,他浑身乏力,像甲肝病人一样 对食物充满厌恶和缺乏,他听见客厅里的 挂钟每次打鸣的声音。第二天吴静姝果然 又对原人说了一遍。原人说事不过三,你 已经说了四遍了,原人表示同意,然后有 失风度地泪如雨下。
  原人伤心极了,忍不住还是去找吴静 姝,原人想她是不是会忍不住想找他,又 怕脸面过不去?原人想真正的爱情是不需 要面子的,他想给她一个后悔的机会,三 天后原人去找她了。她正在看书,原人给 她的父母打了招呼,就到她的房里去了, 以前这对原人来说是常有的事。原人想她 出来到街上走一走,当时正在流行“从你 的房子里面走出来”的歌,原人觉得那首 歌写得很好,可她就是不出来。
  接连的几天,原人每天睡到下午才起 床,吃完饭后到江边的防护林里坐着看日 落,当太阳把他面前那棵“y”字形柳树的 阴影投到他身上时,他就站起来开始跑步。 从纱帽到大嘴的江堤约有5公里,跑去的 时候流很多汗,跑回的时候一点汗都没有 了,然后原人就扑到江边的一个清水塘里 游泳。原人像一只泥鳅被人看见后为了逃 遁而渴望深埋的感觉,一口气潜到很深很 深的水底,两个耳朵被水压得嗡嗡作响, 水底那种冰凉彻骨的刺激把原人抚摸得像 湖底的淤泥一样柔软,原人平静的回到岸 上,躺在绿色的江堤上等待夕阳下山。
  过了这几天,原人把家里所有破旧的 东西修整了一番。五个停止走动的闹钟嘀 嘀哒哒走起来,同时打鸣时声音像车站的 大电铃。修自行车链盒时,手被链盒上的 豁口划开了,原人望着汨汨外流的红水发 呆,吓得父亲手忙脚乱,匆忙之中把原人 受伤和没受伤的两只指头绑到了一块。
  原人像腹泻病人一样急剧地消瘦,父 亲问裴天原人是怎么回事,裴天说原人是 失恋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原人的父亲 跟母亲是经人介绍,一拍即合的,不知道 失恋是怎么回事,他问裴天,有什么药可 治吗?裴天歪歪头说:时间。
  时间是生活中唯一无时不在的哲学, 它把原人带到这片山花烂熳的地带就把他 给放下了。他和静姝也像穿在时间链上并 不相邻位置的两颗佛珠,当时间盘曲着的 时候,他们便靠在一起,现在线拉直了。原 人真想把时间扭成麻花,一口把它咽下去。
  高考成绩公布下来以后,原人没有勇 气去看分数,高考分数是别人告诉他的, 至今他还不相信这个分数。他对高考不抱 很大希望,落榜的心理准备过程在参加高 考以前就已完成了。失恋也冲洗了这种畏 惧心理。原人像失败的将军一样,总结过 自己落榜的原因,他的形象思维很发达, 逻辑思维却一塌糊涂。原人一直对只能被1 和它本身整除的数是素数这句话耿耿于怀,1 既能被它本身整除,又能被1整除,它却不 是素数。原人觉得科学的局限性也不小, 有时候简直是一件千孔百疮的百衲衣,后 人对它缝缝补补没完没了。所以原人高中 一直在数学和物理的海洋里沉浮,他觉得 只有在文学里才能找到完美,语文在原人 的五门功课中一枝独秀。原人沉醉在“道 不道,非常之道”、“无为而无不为”这些 似是而非的迷津里,对文字产生了无穷尽 的遐思。一个字:融,让原人的心几乎哆 嗦了。原人看着它如同看到了一个幽深奇 曲的世界,融合、融化、融和、融汇、融解、 融洽、融融……原人被它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知识特有的力量在原人心中奔突,原人找 到了创立一门哲学的所有概念,他目光忽 视了现实的拘束,眺望远方,一直向前,很 远很远。
  吴静姝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临行前 请了许多同学聚会,没有请原人。她到校 后给原人写了一封长信,说那天没有请原 人是怕原人更伤心,她怕看见原人憔悴的 样子她受不了。
  原人看了信后觉得还有可能,就动情 地写下了一封长信,一封把原人自己都感 动了的信寄了出去。
  以后,原人的心一直处于等信状态,高 考落榜的失落感没能打倒原人,原人被自 己悬而未决的爱情给吊在空中,反而看得 更远似的,他劝慰父亲不要太着急,儿一 定会有所作为的,父亲也觉得原人是属于 那种“老子英雄儿好汉”的遗传型,而决不 是“老子英雄儿狗熊”的基因突变型。
  父亲问原人有何打算,原人说,您给我 一些时间写东西。父亲迷惑地问原人写东 西是什么意思,原人说写东西就是写文章!
  父亲惊疑不屑地说,算了吧,你还是去 上班吧,别不务正业了。
  原人就把自己写的一大撂稿子给父亲 看,然后推心置腹地谈了自己的理想抱负 和个人的情趣爱好,原人说写东西对自己 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职业了。
  职业?这叫什么职业呢?父亲不解地问。
  原人说,作家!父亲对原人摇摇头,原 人就举出古今中外不少学历不高,由于自 己的勤奋,最后成为作家的例子。有高尔 基、高玉宝,……父亲见原人爱这一行,无 奈地点了点头。
  原人说他需要一个清静的地方写,父 亲就把家里的阁楼给腾空,还开了一扇小 窗,原人迫不及待地住了进去。
  原人很快适应了阁楼的夏天生活。阁 楼的小窗只起到采光的作用,无法使空气 对流,原人赤着膀子,身上背了一条湿毛 巾,鸿运扇在旁边永远不停息地转着。父 亲被原人的精神感动了,时时给原人送来 西瓜和饮料。
  裴天第一次看见原人这种样子,不无 感慨地说:“古龙就像你这样,穿着裤衩写 书。”原人说不管古龙还是吉龙,原人还是 原人。
  苏简仪只来过一次,他见原人的样子, 只是笑而不言,然后若无其事地问原人有 没有音乐方面的书。原人说只有小学的音 乐教材,简仪说也行。原人说,你高考落榜, 准备从小学开始复读了?苏简仪不动声色 地说,我不是那块凿和氏璧的玉,从音乐 这个角度讲,我肯定是小学水平,学学音 乐没坏处。苏简仪的嗓子还有几分环绕立 体声的效果,但他是超重低音。原人替简 仪找了一堆教材。
  信一去就是两个星期,仍然没有消息, 原人坐不住了,拿起笔来也写不出什么, 等信的日子原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常常 坐着正在干一件事,又会突然起身到楼下 的信箱看一看,一天数次,为了掩饰这种 失态,他装作到楼下上厕所,顺便就看一 眼信箱。不知什么时候,当原人的焦虑平 静一些,那封信很突然就蹦出来了,原人 几乎是捧着那封信上楼的。回到小阁楼, 原人匆忙地慢慢拆开信,他读了信后不能 自持,觉得喉管硬得发慌,气流不畅,他抓 住头用力撞了几下墙,然后大哭起来。哭 声惊动了他的父亲,父亲跑上楼来,见原 人这番模样,夺下他的信看了后说原人原 来躲在阁楼里搞歪门邪道,原人在悲伤之 中没有申辩。
  后来父亲进了一批西瓜,没卖到一天, 他的牙痛病就犯了,见原人整天恍恍惚惚 的样子,父亲就忍痛去卖西瓜。
  没几天,父亲的腮邦肿得红紫发亮,一 下胖了许多,躺在家里哼个不停,口水顺 着嘴角往外淌,每吞咽一口稀饭,就加剧 一次疼痛。原人木然而内疚地到处给他弄 治牙痛的药。一滴灵没有丝毫的效果,去 痛片也近乎失效。原人托裴天找了一位著 名的牙医,他没带什么药,却拎一箱拔牙 钳来了。原人把牙医让到里屋,然后在外 屋骂裴天,如果不在20分钟内把牙医带走, 后果由他自负。裴天说不用付,是免费。原 人拿起一个茶杯,又拿起沙发垫子,把沙 发垫子向裴天砸了过去,说,你小子黑不 黑,这样对待你大爷。裴天带着牙医走后, 原人问父亲拔不拔牙,父亲说不拔,又含 含糊糊地说瓜都快烂了。
  原人好不容易打听到一个偏方,收集 一些西瓜上的白粉末,和着生姜放在一个 掏了瓤的西瓜皮里,加满水煮开,然后将 水服下。
  原人准备好这剂偏方就去给父亲卖瓜。
  父亲把瓜摊交给一个邻摊的人看着, 原人去揭开蒙着瓜的帆布,闻到一股浓浓 的霉味,西瓜从外表上却看不出什么破绽。 原人拿了秤,就有人上来买瓜,因为邻摊 的瓜卖得差不多了,瓜都不大,原人的瓜 看上去就强多了。
  卖了一天,将近傍晚的时候,估计卖了 千斤左右,有一个小青年来买瓜,他问原 人的瓜包不包开,原人说包开要贵些,他 点头认贵,就选了一只瓜要原人切开。原 人切开西瓜,一股馊稀饭的味道扑鼻而来。 他接着又选一个十多斤重的西瓜,原人一 切开,同样是坏的。他又要选,原人有点吃 不消,就说让我替你选一个吧!小青年说, 你瞧不上我选瓜的本领?原人说,您可别 这样说,原人不是这个意思,好歹您是买 一好瓜走,原人给您挑一好的就是了。
  小青年猛地把一只切开的坏西瓜向原 人扔过来,原人猝不及防,整个脑袋被红 红的西瓜瓤给笼住了。小青年骂骂咧咧, 说原人在这里尽卖坏西瓜坑人。原人心里 一下明白过来,今天碰到寻衅滋事的主了, 他被小青年弄得恼羞成怒,拿着水果刀猛 扑上去。
  这家伙见原人红着眼睛冲过来,吓得 抱头就窜,原人只是吓吓他,并没有真追, 这时父亲来了。他的腮帮虽然还肿着,但 是没有直哼哼了。他见原人这般模样,知 道原人跟人打架了,突然老泪纵横起来。
  原人急忙用毛巾揩头上的西瓜瓤,说, 没事,爸,您的牙还痛吗?父亲说,都是我 老不死的无用,让你在外边遭罪。原人听 了父亲的话,鼻子直发酸,原人说,爸!您 怎么这么说呢?我有义务养您呢?父亲没 出声,闷声闷气地收了瓜摊。
  回到家里,父亲对原人说:“人儿,你 明天不要去卖西瓜了,你喜欢做什么就去 做吧!”
  原人觉得以前自己所做的事有点胡闹, 自不量力,面对家里的负担,原人觉得自 己再不找点事就完全是一条大蛆了。原人 说,爸,我想去参加工作。父亲嘟噜着嘴 看了原人一眼,问:
  你不写东西了?
  原人埋下头,半晌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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