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期
栏目编辑:雷默、马兰、吴晨骏

·金海曙·

等候天国的慰 问

  那天晚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在新宿车站前 脏稀稀的广场上,我喝得烂醉,找到了一 只破纸箱后我把它平铺在地上,躺下来看 着天空,四周各色的霓虹灯光直射向沉沉 夜空,在那里汇聚成一大片颤颤巍巍充满 了欲望的紫红色河流。车站对面是一个巨 大的电视屏幕,整整一下午一个脸色憋得 发紫的女歌星在那里又蹦又唱,现在那里 是一片漆黑。末班车已经开走了,车站在 轰隆隆的巨响中乱抖了一阵后静寂下来, 我的心里空空荡荡,象一间早已搬空了的 房间,里面环绕着一丝曲终人散的气息。 后来我转到了车站的西口,那里有一个地 下广场,能够避避风,不至于冷得受不了。 我拖着纸箱好不容易走到那里,又一头栽 倒,躺了下来。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迄今 为止的所有的生活都是徒劳的,它不仅毫 无意义,一片空洞,而且它还是一张对我 充满了威胁和仇恨的脸,一张我自己的脸, 在一个巨大的空洞中正对着我狞视。我曾 经深信我对自己很了解,现在我才知道这 只不过是一句空话,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 到底是什么。我躺着,站不起来,稍微动一 下我就感到一阵晕眩,呕吐感卡在了我的 喉咙里,好像我马上就要吐出一片汪洋大 海,我就要吐出来,然后会让自己彻底淹 没在这片汹涌的海洋里。

  我躺在这里并不是孤独的。新宿西口 的地下广场是流浪汉的聚集地,很多人在 这里占据了有利地形,用纸箱搭起一座座 结实的小房子,我的背后就是一个卖旧杂 志的老头,他每天到车站的垃圾箱里拣乘 客丢下的杂志,在车站前一本卖一百日元, 收入足足够他每天喝上一大罐牛奶。他刚 才甚至还到卖牛肉盖浇饭的快餐店里去美 美地吃了一碗牛肉饭,然后酒足饭饱地晃 了回来,跟我讲了一大套日本国当年是如 何如何牛X,一些戆X就喜欢讲这个,一讲 起来神清气爽,象是在讲一个好梦。老头 的头发又长又乱,很久没洗了,有很多蟑 螂在里面爬来爬去。他不知道我是外国人, 更不知道我是中国人,他刚才提着裤子跟 我讲,做出一副要去撒尿的急不可耐的样 子,我一直提心吊胆,担心他会不会一松 手,一泡尿就从那里顺便嗤出来。后来我 不耐烦了,跟他讲我是一个他妈的中国人, 你他妈的就他妈的滚开吧。老头大吃一惊, 随即用充满憎恨的眼光看着我。这种眼光 我见得太多了,根本就不当一回事,我只 是他妈的讨厌一个鸡巴老头拎着裤子站在 我面前,还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我 头晕得要命,老头盯了我一会儿突如其来 地叫喊道:你这块狗屎讨厌这里为什么还 要跑到这里来!

  我没理他。这个老乞丐问得好,我他妈 的跑到这里来是来干什么啦?我自己也说 不清楚,我在这个世界上转来转去到底是 要一个什么东西?是要一块狗屎吗?我实 在不知道,要是我知道我就会回到我那温 暖的小屋去,在那里美美地睡上一觉。无 论我明白了自己要什么我都会打辆车回去 ,回到我在远郊的小屋钻进我的被子里, 做一个好梦,然后在梦里把我想要的这个 狗东西紧紧地攥住,一点也不放松。这种 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的感觉把我搞得不轻, 我喝了很多,只要再喝一口说不定我就会 死在这个老乞丐的裤档下,我想我现在的 情绪真的是很过份。老头一会儿一会儿从 他的棚子里钻出来,看看我有没有靠在他 的棚子边上,他已经恨死我了,他象一条 警觉得不能再警觉的老狗在我身边转来转 去,只要我一旦靠在了他的私有财产上, 他就会立即扑上来把我咬得只剩下一把骨 头。

  天亮后我回到小屋时还是深一脚浅一 脚的,铁皮楼梯发出哐铛哐铛的声音。房 东老太太正在打扫公共厕所,她看到我松 松垮垮的样子就提醒我:年青人,不要太 颓废啊。我说我不颓废啊。她说你不颓废 还喝成这样,颓废起来那可怎么得了啊。 我想我要是还颓废得起来肯定就不会再喝 了,我的问题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 是在搞什么。小屋里并排放着三台破电视 机,是我拣回来垫桌子用的,我有一块巨 大的桌面,但就是没有桌子腿,我在扔垃 圾的地方转悠了很久都没找到,好像所有 的人都往外扔桌面而把桌子腿藏起来。现 在电视机就象几条真正的桌子腿,把我的 桌面撑起来了,离开地面有二十五公分, 其中一台电视机的电线还连在电源上,我 当时趴在地板上想调调看是不是能够调出 什么名堂来,但我周围住的都是一些和我 一样的穷光蛋,没有坏彻底的电视是不会 扔出来的。

  我歪在水龙头下灌了一肚子水,然后 又吃了两片安定,躺下去继续睡,当时我 想只有睡眠还是确实的,不可怀疑的,它 是我生活里唯一能够靠得住的东西,它是 那样美好,那样珍贵,我应该把它放在花 瓶里好好地供起来才对头。

  醒过来时已是晚上十时多了,我昏昏 沉沉,洗了洗脸我跑到鲁亢的店里去,房 间里空无一人的感觉让我受不了,沮丧让 我受不了,桌面让我受不了,电视机让我 受不了,周围没有一件让我受得了的东西, 我需要找点东西来拯救我自己,我需要有 一点点安慰。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 足以安慰我,能让我舒服,让我心平如镜, 毫无怨言,但凑巧的是这样的东西我手边 却一样也没有。我关上门出去,鲁亢在一 家叫兰的酒吧里当“契夫”,“契夫”是厨 房里总管的意思,他在这里干了好多年的“ 契夫”了,老板娘对他非常信任。他看见我 进来就给我倒了一杯掺水威士忌,跟我讲 今天你来得刚刚好,你就可以看到那个烂 污X了。我知道他说的那个烂污X是个上海 来的老姑娘,见到客人就会啊呀呀地扑上 去。上次鲁亢跟我打电话打了一个钟头, 讲的全是这个老姑娘的事,他火火爆爆地 跟她搞了一把,意犹未尽,然后就打电话 来跟我倾诉搞这种事情的烦恼。

  鲁亢不挑食,这点我很早就知道了,不 过那个女人从门外进来时还是让我吓了一 大跳,她的体积我相信足足有两吨重,一 笑起来脸上的肉一串串地使劲往下掉,她 陪一个客人进来后就一直在哈哈大笑着, 那只张开的嘴好像随时要把一张茶几吃进 去。远远看一眼我就有点吃不消了,我说 鲁亢你这小子真的是饿坏啦,这样的东西 你都敢去搞。鲁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到 柜台另一头和一个小老板模样的人叽哩咕 噜说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凑到我面前, 问我最近怎么有功夫出来走一走。我不想 说自己的事,问他现在是不是还住在老地 方,我说我想过去到他那里住一段。他一 楞,说可以啊,还是住在老地方。我说那 你下班了我跟你一起走。他说好。

  鲁亢现在住得很宽敞,到那家酒吧去 当“契夫”以后他就发财了,不再一天到 晚混在高田马场去打临时工,老板娘出钱 为他租了一间公寓,有空了他还给一家华 人报纸写点稿,当上了那家报社的特约编 辑。我看了看他写的那些东西,他说都是 骗钱的狗屎,不过那个报社倒是真的很不 错,有几个打字的小X很漂亮。这家伙走到 哪里说的都是这一套,接着他兴致勃勃跟 我讲如何用报社的钱去搞这个搞那个,突 然他又想起来还要赶一篇稿子,急匆匆地 扑到桌子前写起来。鲁亢是个夜猫子,到 了深夜注意力就开始变得很集中。他写了 一会儿回过头来问我,那个从广岛跑出来 的女人怎样了。

  他说的是陈倩,她通过劳务公司到广 岛的一家制衣厂来打工。制衣厂的小老板 原来想到国内去找几个又便宜又有技术的 好工人,结果当地的劳务公司根本就不管, 谁交的钱多就把谁派出去。陈倩在国内时 开了一家小餐馆,有点钱。她一直想到外 国去看看,朋友就把我们的地址介绍给了 她,我们当时都劝她外国没什么可看的, 但她就是不相信,后来她看到劳务公司的 广告后就报了名。报名时她跟事务员说她 从没见过缝纫机是什么样的,事务员告诉 她没关系,那种简单的东西出去后学一学 马上就会了。下飞机的当天老板就被她气 得要死,打国际长途给那家公司声称要解 除合同,要去法院,事务员根本就不去理 睬他。那种公司和事务员我都很熟悉,钱 已经赚到了手他们就根本不再会去理睬什 么其他人,我猜想他们一赚到钱就会飞快 地扑到女人的肚子上搞起来,有些是他们 的老婆,有些则不是,根本不会有空跟你 打电话。老板疯掉了,一天到晚围着陈倩 团团转,威胁她要把她交给警察去法办, 他挥舞着拳头跟她讲种种日本监狱里的事, 讲酷刑,讲你的护照现在扣在我手上,而 你没有护照马上就会饿死的,他每天要这 样跟她讲一个钟头,但是他的想象力很有 限。一个礼拜后陈倩从工厂里逃出来,跑 到东京来混日子,当时她没有护照,身上 的钱只够买一张电车站的进站票。

  陈倩刚到东京时没有地方住,先给鲁 亢打了电话,鲁亢的护照已经过期了,他 怕警察找麻烦,就把她领到我那儿去。鲁 亢那天笑嘻嘻地请我吃饭,后来陈倩就出 现了,根本没有证求我意见他就把她搞到 了我那里。我毫无办法,告诉她我只有一 间房,你要是不怕我强暴你的话你就住下 吧。陈倩笑笑说我不怕,鲁亢在边上说被 强暴总比被警察抓走要好啊。我搞得一点 办法都没有,只好让她住下来。现在她早 就搬走了。我说你不是知道她已经搬走了 吗?鲁亢说,嗨,我是问你跟她还有没有联 系啊。我说在新宿的一番丁那里见过她一 次,她正跟一帮马来西亚人搞在一起捣卖 假电话卡。我操,鲁亢说,干这个可是太危 险了,顶多只能干一个星期。过了一会儿 鲁亢的稿子写完了,要我一起出去吃点心, 鲁亢住在一个热闹的地方,离池袋车站不 远,三、四点钟街角上还有一些推着车的 小摊贩,每天晚上他都要出去搞一些小点 心来吃。

  鲁亢对这一带很熟悉,吃完点心后他 要我和他一起去一个朋友家串门。现在吗? 我看了看表,有点犹豫。当然现在啦,他说, 你的鸡巴毛病就是活得太紧张,太紧张啦, 要知道你根本就不是活在时间里,你他妈 的还一天到晚戴着表。

  鲁亢过去在大学念书时是哲学系的学 生,还是学生会广播站的播音员,因为在 宿舍和一个女生搞得太不像样,被人在床 底下用录音机录了一盘磁带,和其他的磁 带混在一起,他不明就里,在广播站请大 家听歌时就把这盘磁带放了出来。一开始 他还觉得挺好笑,以为是卖磁带的人搞错 了,当发现主人公是他自己时已经来不及 了,他手忙脚乱地把录音机关掉。但学校 还是把他开除了,在他档案里还塞了一份 品德败坏的评语,带着这份档案他有好几 年都找不到工作。不过他对念过哲学系这 件事还是津津乐道的,有空还看看这方面 的书,他最喜欢的一本书叫《时间简史》, 鲁亢对这本书的作者佩服得五体投地,他 告诉我这本书的作者是个偏瘫,手脚都不 能动了还能跟他的秘书搞,有一段时间随 便见到谁他都要做出一副很快要偏瘫的样 子,歪着头要跟所有的人讲讲时间的事。

  我们来到了一间高级公寓里,摁响了 门铃。出来开门的是个穿着一身睡衣的女 人,看见鲁亢她就裂开嘴笑了起来。公寓 里的东西都很有档次,一看就知道是花了 不少钱置办起来的。鲁亢说闲着没事,带 一个朋友出来走走。那女人冲我笑了笑, 笑得很甜蜜,我想她过去肯定是漂亮过一 阵的,一双眼睛在她脸上灵活地转来转去。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来,鲁亢跟她东拉西扯, 女人在CD里放了一盘轻音乐,把整间屋子 搞得暖烘烘的。刚才鲁亢告诉我这女人是 东京某大学的研究生,晚上在一家俱乐部 里打工,后来被一个叫木村的家伙养起来 了。鲁亢和木村认识,他也常去鲁亢干“契 夫”的那家酒吧里胡搞,和鲁亢认识后就 把自己的情人介绍给他,要鲁亢经常跟她 聊聊,免得女人闷在屋子里闷出毛病来。

  鲁亢兴致勃勃,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 就一直活得兴致勃勃,我搞不懂他那些兴 致是从那里弄来的。芳芳,他叫那个女人 芳芳,我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也没问。鲁亢 向芳芳介绍我,说我是大陆现在正走红的 大作家,我的《大而无当的子宫》在国内被 炒得非常火,地摊上卖到了一百五十元一 本。他到日本是来体验生活的,鲁亢说,他 现在想写一本关于日本的书。他把我的写 作计划讲得很详细,准备考察这个,准备 考察那个,女人听得咯咯地乱笑。我说你 别信,这家伙是信口开河。芳芳说我不信, 鲁亢这小子从来不会说真话,我没有听过 他说真话。鲁亢问她木村先生还是不是经 常来,她说不常来,说着她又咯咯地笑起 来,不过钱还是照样要给啊。鲁亢表示很 佩服,对她说应该这样搞,不这样搞就要 吃大亏了。

  芳芳很随便地坐在那里,这里抠抠,那 里挖挖,讲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后来他 们讲起了酒吧的生意经,讲到前一段她们 店里来了一个叫陈倩的人。你们认识她吗? 芳芳看到我们注意起来的样子,就问道。 我说是。她看了我一眼,哦,她说,哦。我 说怎么啦,芳芳的表情有点后悔,好像不 该对陈倩的熟人讲起陈倩的事。我说没关 系,只是认识而已。她说陈倩被警察抓了, 我问她是不是入国管理局的警察,她说不 是,是刑警,因为她身上带了大麻。她起身 为我们冲咖啡,鲁亢问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她说记不清了,可能是上个月吧,也可能 有半年了。我说在东京要搞到大麻可是不 大容易啊。芳芳说是,不知她怎么就跟黑 社会的搞到一起了。

  天已大亮,芳芳到厨房去给我们弄早 饭,我们走到阳台上透透气。从阳台上可 以看到池袋车站前蟑螂一样乱糟糟地赶电 车的人,十几条铁轨和电线纠缠在一起穿 过了东武百货大楼,象一条条钢索套在了 这座城市的脖子上,右边是池袋的阳光大 厦,玻璃上映照着的几朵云象是假的。鲁 亢说没想到会讲起陈倩的事,我有点烦躁, 讲起陈倩怎么啦,我说。鲁亢说这个世界 实在是太挤啦,一转身就会撞上个把熟悉 的人。我看着下面清爽的街道,它清清爽 爽,干干净净,在清晨的阳光下,它干净得 象从塑料袋里刚刚拿出来的一包卫生纸。 但我却不知为什么会想到垃圾箱这个词, 这个词粘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和街道 清不清爽没有关系。我们从阳台上进来, 芳芳把早饭弄好了。鲁亢问今天你要去学 校吗?无所谓,芳芳说,可去可不去。我问 她在学校做什么,她说在帮先生搞些小实 验,是神经方面的。说到她的专业她又活 跃起来了,跟我们讲如何把剥离下来的神 经放在不同的营养液里,如何在显微镜下 观察,有的神经会一下子飞快地长起来, 有的神经又会一下子萎缩下去死掉了。鲁 亢赞许地说你的这个研究有价值,芳芳说 有什么价值啊,我怎么不知道?鲁亢说将 来把会长的那条神经弄出来,移植到男人 的生殖器上就好了。

  那一天我们在芳芳家里玩游戏,我们 撕了很多小纸条,把某某某、在什么地方、 干什么、但是、后来、最可怕的是、结果如 何等等分别写在不同的纸条上,然后把纸 条打乱,这样就能够搞出许多离奇的故事 来。其中一份纸条拼起来后是这样的:鲁 亢,在抽水马桶上,咬着一只苹果,但是他 没有屎,后来他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起来, 最可怕的是他现在竟然勃起了,结果他被 他后妈暴打了一顿后送到了孤儿院里去吃 屎。我们搞了很久,被这个游戏迷住了,每 个故事都有无限发展的可能性,每个故事 都象天国里传来的一句话,告诉我们这世 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需要认真对付的。 后来芳芳提议我们应该去打保龄球,有的 时候她一个人也去打,她对我们说这种活 动很好,不很累,但它又是活动,可以保证 一天的活动量。这个建议被我们否决了, 她又翻出很多画册和照片来给我们看,一 本叫《雕塑森林》的画册吸引了我,这是 本箱根雕塑森林的作品介绍,其中英国雕 塑家雷格-巴特拉《弯腰的少女》给我的印 象很深刻,画面上一个裸体少女弯着腰, 手背在背后,身体呈九十度向前探出,两 只乳房拖鞋一样在胸前耷拉着,表情好像 在使劲嗅着离她一米远处的一股空气。我 觉得那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很熟悉,在哪里 见过,虽然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印象强烈的 错觉,日常生活中那种姿势出现的几率相 当低,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我有点犯困了,到浴室去冲了个澡,镜 子前的小格子里放着许多瓶子和罐子,我 每样都用了一点,把自己搞得香喷喷的。 出来后鲁亢正趴在地板上看电视,电视里 一群嘻嘻哈哈的女人正要从一根窄窄的木 条上走过去,木条架在一个水池上,不一 会儿女人们都纷纷从木条上掉进了水池里, 浑身湿漉漉地挣扎着往上爬,电视里的观 众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天知道他们在笑什 么。我们轮流洗了洗,我躺在沙发上,觉得 很放松。鲁亢说我要去睡了,晚上还要去 他妈的酒吧里干“契夫”,说着他就爬进了 卧室里,用毛毯裹住头睡了起来。

  芳芳仰着头在那里晾头发,头发从沙 发背后拖下去,一直拖到地板上。鲁亢到 卧室去后芳芳又倒了一杯酒,然后从口袋 里摸出一支烟,把烟丝从香烟里搞出来。 我有点好奇,问她在做什么,她说你一会 儿就知道了。我看她做了一会儿,问她是 大麻吗?她说是。她把大麻塞进倒空的烟 卷里,问我试过吗?我说没有。她说你试试, 这是很好的大麻呢。我抽了一口没什么感 觉,她让我再抽一口,我说还是没什么。她 把烟接过去,咝咝地吸起来。

  哦,我不行了,她说,哦,我不行了。我 问她怎么啦,她说自己正在飘起来,她说 有种马上就要飞起来的感觉,她告诉我这 种感觉实在是太棒了,简直是妙不可言, 你刚才怎么会没有?我说我确实没有啊。 她想了想说,真可惜,可能是你平常烟抽 多了,不敏感。我说你这下说对了。她站起 来弯下腰,问我她做得象不象,我不知道 她指的是什么,飞机吗?我问她。她摇摇头 说是画册里的那个少女雕塑啊,我说那脖 子还要伸长点,她把脖子往前伸了伸,我 说头再抬起来一点,她把头又抬起了一点。 还不象吗?她问道。我说再使劲嗅一嗅,她 把头扭来扭去在四处乱嗅,我笑起来说可 以啦。很像了,是吗?她追问道。我说那个 女人是不穿衣服的,她斜着眼睛看着我, 你以为我做不出来吗?她说。我说算啦,已 经很像了。她摇摇头说还不够象,我告诉 她已经很像了。她坚持说不象,我说象不 象跟穿不穿衣服没关系,她说我不是在说 衣服的事。我有点意外,问她那是说什么 呢?她说那是一个少女啊,少女是很久以 前的事情啦。

  我看着她,知道她正在往一个沮丧的 洞里掉下去,我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往下掉。 这是一件没办法的事,这种事情谁也没办 法。她又摸出了一支烟,我说算了,少抽点 吧。她告诉我这是普通的那种烟,她又坐 下来,蜷缩在沙发上,刚才的兴奋已经毫 无踪影。我看着她有点发青的眼圈和松弛 的脸颊,想要穿过这张脸去找一找她少女 时的影子,她说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那 么说她过去还是有过的,看着她我不知道 该不该相信她的话。别这样看着我,她说。 我把目光移开了,去看电视,电视上现在 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伙,老头在对国际 局势发表他的看法,指出海湾战争后这个 世界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有些国家变 成了婊子,有些国家正在变,还有些国家 变成的是嫖客,对他们怎么搞,我们要拭 目以待,绝不能掉以轻心。老头说得兴高 采烈,脸色潮红,播音员介绍说感谢风俗 专家关于国际局势发表的精湛演讲,现在 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走向理解得更深了。别 不看我,芳芳的声音从电视的声音里插进 来,别不看我了,说着她就哭了起来。我觉 得很荒唐,我想我前天晚上睡在车站时也 是这样的,周围是一片茫茫大海,怎么搞 也抓不到一根有点说服力的稻草。我几乎 看到那个提着裤档的老乞丐又转回到我身 边来了,老乞丐穿着一身军装,挎着一把 日本指挥刀,两只眼睛里各塞了一只电灯 泡。阳光透过白色的窗纱照进来,轻盈地 落在地板上,电视机突然没声了,房间里 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好像要出事。

  鲁亢刚才说你跟陈倩原来有关系,芳 芳镇静了一点。我说是他瞎猜的,没什么 关系。对不起,她说,我原来不知道你们有 关系,早上我是随便瞎说的。我说没关系, 你也没瞎说。她坐过来,我们坐在一起看 电视,现在电视上开始放广告,一条腿和 另一条腿纠缠在一起,广告的意图是推销 一种预防脚气的袜子。她说我实在是不知 道,我说是吗?她说是。过了一会儿她说陈 倩原来跟她关系不错的,人也挺好。我在 想前天晚上我还是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车 站里,喝得烂醉,怨气冲天,其实根本就他 妈的没什么,这个女人其实也没什么,国 际政治也没什么,嫖客和妓女也没什么, 我们大家其实都他妈的没什么,我们过得 不是挺好吗,有什么可沮丧的?沮丧是一 个脏的东西,是一种屎一样需要拉出去的 东西,只要我们下一个决心就可以把它拉 出去。我说跟我讲讲你做过的最好的梦, 她闭起眼睛想了想。哪方面的?她问我。我 说哪方面的都可以啊,只要你觉得最好的。 她想了半天摇摇头说想不起来了。我说那 就说你印象最深的,她说也没有。我说再 想想,怎么会没有呢。

  她说刚到东京时做过一个梦,我问她 梦到什么了,她说梦到的是她当时住的那 个小房间。有人吗?我问她,她说没有。后 来呢?后来我在梦里想起来,她说,我想 起来我小时候在这个房间就住过,我小时 候做过一个完全一样的梦,那时候我还很 小,一个人在房间里。后来呢?后来我梦到 我奶奶赤身裸体地趴在窗户上,手里举着 十元钱在喊我的名字。我说为什么是梦到 你奶奶?不知道,她说,我也不知道,这个 梦我想过好几次,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问她后来又发生什么了,她说什么也没 发生,我只是吓坏了,尿了一地。后来你 在东京做梦时也是一样吗?她说是,不过 那次想尿没有尿出来。

  我回家时已经快下午四时了,鲁亢还 趴在芳芳的床上打着鼾。芳芳问我是不是 和鲁亢在一起住,不,我说。我不知为什么 又开始想念起我的小屋了,我决定回到我 的小屋去睡一觉,我那样渴望睡眠,从来 没有这样渴望过,我突然觉得我那间小屋 恰好是个睡觉的好地方,比车站广场要恰 当得多,比老板娘给鲁亢租下的舒适的公 寓要恰当得多,比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 要更恰当,尽管它是一只真正的垃圾箱, 里面堆满了我从扔垃圾的地方搬回来的种 种垃圾:被扔出来的桌面,没有频道的电 视机,永远不会制冷的冰箱和空调,但它 仍然是我安顿自己的一个好地方。我觉得 很疲倦,生活中连续的亢奋和沮丧都让我 疲惫不堪,困得要命。我看了看眼前的这 个女人,一天前她还是一个和我毫无关系 的人,现在我们却搞在了一起,彼此安慰, 象两只邂逅中相互舔来舔去的狼。这种日 子是难以命名的,我想,世界就在我们身 边静悄悄地溃烂,每个人都是一条孤独的 河流,幻觉一而再再而三地闪现,然后重 叠在一起。刚才我使劲擦着她脸上的一小 块阴影,错误地把它当成了一个正在生长 的霉点。我迫切需要把自己安顿下来,需 要一个小小的熟悉的空间,我会在我的屋 子里一直睡下去,直到有一个好梦出现我 才会醒过来,或者是醒在另一个梦里。我 真的希望能在一个好梦里醒来,轻轻松松, 毫无负担,再也没有什么胡思乱想来骚扰 我,所有骚扰我的东西都不翼而飞了。我 坚信上帝不会遗弃任何一个期待好梦的人, 肯定会有一个无限美好的安慰落到我头上。 我向她告辞,摁下了电梯口的绿色按钮, 电梯在升上来,数码字跳得很快,我觉得 自己已经进入了梦境,四周是墨绿的海水 、上升的气泡、飘浮不定的海藻,我向她 告辞,伸出手去时摸到的是她纷乱的头发 。

(一九九八年九月,北京·西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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