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期
栏目编辑:雷默、马兰、吴晨骏

·罗 鸣·

  我知道的东西并不多,但我相信人类 的灾难一定会降临的。一定会的,我时常 这样提醒自己,但我从不会把我的想法向 别人说,我知道说出来他们会笑我“杞人 忧天”的。几年前,我就开始精心建造我的 居屋,我称它是我的“避难所”。它位于一 座城市一个偏僻、不起眼的角落,在一块 很大的靠近拉圾场的空地上,我有点像“ 小鸟筑巢”一样一点一点地用木材搭建我 这样的家:它的形状有点像一条船;弧形 底座悬于地面,中间长方体的船舱是我的 起居室。偶尔有人经过这里,他们一定会 驻足观看,他们有点奇怪甚至好笑在如今 高楼林立的现代社会,竟然有人把家建得 像古代社会的木帆船,他们大声地冲着我 叫唤:“喂,你在干什么啊?你为什么不把 你的船建在海边呢?你一定是怕砖头砸破 你的头吧?……”遇到这种情况,我从来都 不理睬他们,埋头继续干我手中的活,我 心说:总有一天你们就会知道的。
  我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了几年,从来 没有关心别人或让别人关心过我自己;我 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的“船”上。我经历了 许多次挫折和失败,原先我对建筑这事一 窍不通,几年下来,我变成了行家里手。我 最大的幸福就是在我休息的时候,望着我 的家一天一天地朝我理想的那样发展。终 于有一天,我丢下手中的工具,我的“船” 彻底的建成了,我围着我的屋子四周一圈 一圈地转了大半天,然后躺在屋里的木板 地上,瞪大了眼睛从木墙看到屋梁,又从 屋梁看到墙,那种心情是谁也无法形容的, 反正屋里的地板让我的泪水弄湿了一大块。 以后,我每天都是这样欣赏着我自己的杰 作,同时也努力找出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 加以修缮。有一天,我从“船”上储藏室里 拿出食品吃饱喝足,我躺在床上,望着餐 桌上的碗筷,我想要是有一个女人在我身 边服侍我那一定是锦上添花,想到这,我 自己都哂笑起来,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在我身边的人中,要是有谁不说我是神经 不正常就算不错的了。
  好歹我不是个喜欢想入非非的人,就 连人类的灾难真地降临到我们头上的时候, 我也表现得异常的平静。一些年后,有天 夜里,我酣睡在甜美的梦乡中,一股巨大 的力量把我从床上掀到地板上,我被惊醒 ,在黑暗之中发现我的屋子在剧烈地晃动 着;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屋门,想看看究竟 发生了什么事,我差点被一阵屋外迎面而 来的巨浪卷进水中。
  水来了,无边无际的洪水一夜之间淹 没了城市和村庄--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 汪洋大海。
  我跌倒在过道上,但我情急之中抓住 了过道的扶手--一条横木;过道和居室都 是这条“船”的一个整体,我称过道是“船” 的甲板。等我抚着横木重新站起来,全身 已被上下交织在一起的雨水和污浊的洪水 浸湿了。四处汇聚而来的洪水都在冲撞着 我的家,我的“船”在左右猛烈地颠晃着。
  虽然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我 不希望它真地来到我们身边,我目睹的这 一切是多么的可怕:除了我和我的家,灰 茫茫中我再也看不到一个生命和一座建筑 物;肆虐的洪水就像野兽在我身边吼叫着。 我小心翼翼地进屋关好家门,重新躺到摇 篮般的床上,手紧紧抓住床板,我想要是 人们都愿意接受我的预想,他们就会和我 现在一样高枕无忧的。我从床上爬起来, 仔细检查一遍房间的四周,发现家中毫无 漏水的迹象,四壁坚固,于是我便露出了 一丝得意的笑容。
  我仿佛躺在一个很大的浮萍上,任由 洪水没日没夜地摇晃着,我不知道如今漂 泊到了什么地方,反正漂到什么地方对我 来说都是一样,我每天就像以往一样正常 地有条不紊地生活,只是无法在门外散步 罢了。
  终于有一天,这种摇晃渐渐地平稳下 来,雨停了,水流也小了下来,但天空依然 乌云密布。我可以把门打开,像站在船甲 板上一样在屋子四周的过道上遥望四处浩 瀚的水的世界。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在“船” 附近的水面上漂浮着许多人类用过的东西; 还有人的尸体,他们残留的表情是那样的 痛苦。我想“船”现在的位置下面,一定是 一座城市。我从水中捞上来一些我所需要 的东西,比如食品,一些包装精致没有受 到污染的食物;我捞上一根钓鱼杆,我想 在食粮告罄的时候可以用上。我看见在那 些死尸的周围,有许多鱼儿在欢快地游戏, 争食着腐烂的肉体。
  有一会儿,我看见了幸存者,我听见他 们从远处传来的呻吟和呼救声。我想他们 这些人可不简单,他们抓住一根木头或是 一些简陋的漂浮物,在洪水中挣扎了这么 多时光;但我知道他们的时日不多,他们 已经奄奄一息,他们又是多么可怜。我不 会去拯救他们,在这一点上我不会受同情 心的诱惑;他们会扰乱我平静的生活,他 们会占据我的床,他们会吃光我的食物, 连我将来有一天还需要靠打渔为生呢。
  但我想也许我可以有一个女人,我储 存的食物够两个人食用,再说我也需要有 人来照顾我,我还想传宗接代呢。过去我 不敢这样去想,可环境已经发生变化了。 可以说,我是这世界的幸运儿。
  我丢下一根又细又长的竹竿,一头插 入水里,一头我握在手中,需要的时候我 会把竹竿递到我想拯救的对象手中。我让 竹竿在水中荡着,我让过了那些老人、孩 子和年轻的男子,我无法去直视这些人眼 里那样可怕的目光--希望破灭后绝望的 眼神,我甚至听见有人在用微弱的气力怨 毒地咒骂我。我可顾不了这些,我继续在 水中搜寻着……有一个女人抓住了竹竿,开 始是一个,过后两个、三个,甚至十多个, 她们都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我,希望我成为 她们的救命恩人,但我没有,我一个一个 地把她们抛在船后。她们不能让我满意, 再说我有的是时间,我也想尝尝选择女人 的乐趣。
  后来我看见一个女人,她趴在一扇巨 大的门板上,从远处很快地漂到我的“船” 旁边,我也让她抓住了竹竿,但我很快发 现在她身边的门板上还躺着一个男人,他 紧闭着双目,脸皮浮肿,看样子已离死神 不远。她用力抓住竹竿一端,仿佛抓住了 救命稻草。她声音很大地对我说:“求你救 我们”。我说不行,并且用力想把竹竿从她 手里拽出来,“我不能同时救两个人。”我 也大声冲她叫喊。但是她的力气很大,我 们你拽我拉地僵持了好一会,最后我说:“ 好吧,只要你把他丢下,我可以救你上来。” 其实,我已经对她比较中意了,她的身体 很健壮,一定会很好照顾我的。
  她拽着竹竿爬上船,目光注视着还躺 在门板上的那个男人,他渐渐地向远处漂 去,“他是我的男人,”她回过头看着我, 眼里流出泪水,“你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坏 蛋。”说完她便昏倒在我怀中。我把她往屋 里抱,我几乎抱不动她,她是一个魁梧的 女人,长像一般,皮肤有点粗糙。我望着她 枯黄的脸,我想她一定是饿过头了。
  她躺在我的床上,我在床边端详了她 整整一天,我想我也要有妻子啦。到了晚 上,我听见她轻轻的一声叹气,她醒了。我 点起很少用的蜡烛,烛光下,她从床上坐 了起来,她发现自己全身一丝不挂地面对 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又大叫一声昏倒在床 上。
  就这样,她成为我的老婆,这个漂泊之 家的主妇。
  她的身上仿佛有一种顺天由命的柔美, 她渐渐地适应了她的位置和她的生活。她 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开始我以为她还在 思念她原先的男人,后来时间长了,她还 是一声不吭,除了干活、服侍我(除了钓鱼 我可以什么事不干),剩余的时间,她总是 坐在屋子的角落里,能几个小时毫无动静, 目光直直地停在一个点上,若有所思;要 么就站在屋外的“甲板”上,许久凝视着水 面。好歹我这人天生孤独惯了,没人和我 说话我也能适应,只要晚上在床上她能让 我满足,我就不去管她。也只有在床上干 那事的时候,她才能发出一种像正被人宰 杀的尖叫声,她的脸上泛着红光,这才能 使我确信我的老婆是正常的人。
  有时我真有点担心,她一大早就站在“ 甲板”上,一直在注视着水面,时间长了, 我在她身后叫她,她死也不会回过头来, 我担心有一天她会猛地跳入水中。所以我 尽量对她温和些,失去她的夜晚是难以忍 受的。
  家继续在洪水之中漂流着,谁也说不 清我们身处何方,在哪个国家,在哪块土 地上;连季节都有些分辨不清。太阳仿佛 被乌云吃掉了,天空时常落下或大或小的 雨水,洪水也时急时缓,像情绪不安的孩 子。
  水面上几乎一无所有,早先的漂浮物 不知道被水卷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想动物 的尸体大概都被鱼吃光了,经常有一些体 积很大的鱼撞到我的屋子上,或者肚皮朝 上地浮在水面,我想它们一定是吃多了。 有时我钓上的鱼中,许多都是眼珠又突大 又红,像嗜好吃人的野兽,模样令人恐惧。 我的女人从不碰这些鱼,在饭桌上我也不 让她吃。
  她只吃我原来贮存的食物。她渐渐变 得又白又胖起来,皮肤也变得细嫩,只是 她在我面前一直是沉默寡言,神情中总是 带有一丝愁绪。
  一天早晨,我被一阵响声弄醒,我醒来 发现她已经不在屋里。我从床上爬起来到 屋外的过道上,我看见她半蹲着身,在她 身边的木板地上躺着一个很大的东西,我 看清楚是一个人,是被她刚刚从水中救上 来的溺水者。她抬起头望着我说:“他还 活着”。“不行”我马上怒气冲冲,“快把他 扔到水里去!”我说着上前就去拽这个昏 迷不醒的男人,我要把他重新扔进水里。 这个男人的身体很沉,“快来帮忙,”我对 蹲在一边的她喊道。她一声不吭看着我把 这个溺水者拖到“船”边,忽然间,她向我 挥动双臂,猛地把我推到一边,“你给我滚 开!”她大声地吼着,手里握着一把菜刀对 着我的脸。我仰面倒在地板上,诧异而恐 慌地望着这个疯狂的女人。
  我第一次感到面前的女人是多么的凶 狠,我心里忍不住地担心,但此刻已无能 为力。我只能看着她把那个男人从地板上 抱起,走进屋子,放在我的床上,我跟着 走进屋,她回过身挥着那把一直握在手中 的菜刀,恶狠狠地说:“你不准进来。”我 慢慢向门口退去,看着她一件一件地脱掉 那个男人的衣服,扔在地上,毫无羞涩之 意。我回到“甲板”上,等我再一次推开屋 门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醒了,他穿着我 的衣服,正坐在床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她给 端来的食物。
  “你给我滚开!”她再一次向我挥动着 菜刀。
  他并不是一个男人,只能算是一个孩 子,我想他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岁;他闯 进我的“避难所”,并且替代我成为家里的 主人,当然离不开这个恶女人的帮助。他 穿我的衣服,吃我的食物,睡我的床,而我 被那个恶女人赶到了储藏室,睡在地板上。 这个女人完全变了副模样,她一次又一次 在我面前挥动着那把菜刀,大声呵斥我如 同对待一只臭虫。我的心里充满着悔恨, 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抠出来。每天晚上我 听见从隔壁传来他们欢乐、尖厉的声音时, 我的血就往头上涌,我一下子就要冲进去 把他们杀死在床上。但我没有,我知道我 一人是敌不过他们的,特别是那个女人, 她力大无穷,而且时时对我满怀警惕。有 一天晚上,我听见那个女人在床上对那年 轻人说:“我们可以动手杀死那个没用的 男人。”我知道她说的是我,我吓出一身冷 汗,“有他在我总是不放心,他一定恨死了 我们。”这个女人继续说。我从没想到这 个女人的心也这么歹毒,当初我为什么偏 偏救了她,我心里既懊恼又恐惧。过了一 会,我听见那个年轻人说:“我想还是不杀 他好,我看他还是比较善良的;再说这原 是他的家,他又救了你。”“哼,”那个女人 轻蔑地哼了一声,没有言语。“就是他要害 我们的话,他又斗不过我们,他又瘦又老。” 那个年轻人接着说。“好吧,听你的,”那 个女人说,“但你要提防他。”……我差一点 就死在这个女人手里,幸亏这个年轻人, 但我并不感激他。总有一天,我会送他们 上西天的。但我必须学会忍耐,必须让他 们放松对我的警惕,然后找准时机下手。 这个年轻人,心地和善,而且处世不深,我 可以得到他的信任。
  我开始在他们面前脸带微笑,好像我 这人天生的逆来顺受,是个容易忘记过去 没用的家伙。而且我主动地变得勤快起来, 在他们周围忙来忙去,帮他们做饭端到他 们面前,甚至帮他们整理床铺……但我的心 里恨得咬牙切齿:这对奸男淫妇在我的床 上……我的努力并没有白费,首先换来了这 个年轻人的好感。他经过我的身边,时常 面带微笑,但他并不愿和我说话;他喜欢 说些笑话,逗得那女人哈哈大笑,有时我 在一旁也忍不住地笑起来。我笑的时候故 意摇头摆尾,就像一个无知的小丑,反过 来又逗得他笑起来。他还喜欢唱歌,说老 实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悦耳的歌声。 有时我微微地叹息:如果他不是我的敌人, 我一定不会害他,他就像一位飘逸、纯洁 的诗人,难怪那个女人为他神魂颠倒。但 是那女人仍然对我面带凶狠,并且处处提 防我。她常常在夜晚偷偷来到储藏室的门 边,想法偷听我的梦话。我故意说点忧伤、 自慰的话,甚至去赞扬那个年轻人……我知 道她在仔细地听着,然后又冷笑地离开。
  由于这“船”上多了人,所以食物也渐 渐紧张起来,我每天都必须钓鱼来填饱肚 皮,他们俩从不吃鱼。我每天几乎从早到 晚地坐在“甲板”上,手里拿着鱼竿。他们 大多时间一直呆在屋里,偶尔也在“甲板 ”上结伴而行,他们在远处望着我把鱼一 条一条从水中钓上来,放在身边的水桶里, 那个年轻人会在我钓上鱼的同时发出惊喜 的叫声,显然他被这事吸引住了。有一天, 他独自一人来到“甲板”上,站在我的身后, 看我钓鱼。我知道我的机会到了。他说:“ 你的技术真不错。”我回过头对他说:“这 并不难,”我故意停了一会儿又说:“你不 想试试吗?”他正在犹豫,我又满面堆笑地 说:“水里的鱼很多,很容易上钩的”。“ 好吧,”他接过我手中的鱼竿,坐在我的身 边。我在他的身边手把手地教他怎样把鱼 钩甩到水里去,慢慢地让身体移到他的背 后。一会儿他的精神便专注起来。我心想: 年轻人,你不能怪我,是你自寻死路。我猛 地从他背后站起来,从怀中拿出早以准备 好的木棍对他的头部重重地一击,没等他 叫出声又飞起一脚把他踢进水中。他在水 中双手挣扎了一下,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那个女人听见了屋外的动静,急忙向 屋外走来。她刚刚走出门,就被守候在门 边的我用木棒击倒在地上,我看着她倒在 地上,又用木棒连续击打她的头部,她大 叫一声昏了过去。我笑了,而且笑声非常 宏亮,我看着这个昏死的女人,我不禁泼 口大骂起来,我用脚踢她,把口水吐在她 的身上。我用手抓住她的双脚,把她往“甲 板”边缘拖。但我一想:不能让她死得这么 便宜,我要让她知道受折磨而死的滋味。 我又把她拖回屋子,用绳子把她结结实实 地捆了起来。
  我可不是一个残暴的人。我从小就是 一个孤儿,在我过去生活的那座城市里, 人们总是想尽办法欺负我,他们总是认为 我智力低下,毫无思想。在那时,我默默忍 受他们对我的侮辱,我只是有点想不通: 我这样的人怎么来到世界上的。我没有诗 人那种浪漫的才华,没有歌唱家嘹亮动人 的歌喉,没有商人大贾们挥霍无度的财富。 我天生丑陋而卑微,小心谨慎地躲在人们 的背后,面对耻辱我只有大把大把的眼泪。
  我看着她头上的血迹,她一直昏迷不 醒。我的眼泪又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我 想:我要杀了她,我要等她醒来以后杀了 她。我努力地去想她对不起我的地方,但 是目光一接触她的身体,马上眼泪就禁不 住地流了出来。
  不,我咬着牙对自己说,她是我的仇人。
  我感觉我的手在颤抖,我便离开屋子 站在“甲板”上。
  “船”在碧绿而清澈的水中漂流着,一 股凉爽而干净的风迎面吹来。我知道我已 经漂泊在海面上了。我看见鸟儿在天空飞 翔,在细雨之中穿梭。我甚至看见从陆地 上飞来的鸟类,一只羽毛洁白的鸽子停在 我的屋顶上……
  我听见她在屋内发出的呻吟声,她已 经醒了。我走回屋子,我站在她的面前,我 面对她的目光,慢慢地举起手中的菜刀……

  我在南京一间简陋的平房里写下了以 上的文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个名不 出户的作家,我身躯瘦小、皮肤黝黑。眼下, 江南的梅子已经成熟,充沛的雨水降临到 这座古老而烦燥的城市,暴雨成灾,这使 我无法在大街小巷中行走、漫步,只能幽 居在屋里。妻子几天前离开了家,她不堪 忍受家里霉湿、闷热的空气和我沉静的表 情。你是一个无用的死人,我记得她临走 时这样对我说。那天,我望着她离开家门, 走进门前路上齐膝高的积水中;污浊的水 很快地弄脏了她的白裙,上面沾满了菜叶、 西瓜瓤甚至像粪便一样黄色的污物。她义 无反顾地在水中朝前走,快要到路口的时 候,她才回过身来。那一瞬间,我看见她脸 上湿漉漉的,但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是一个外表美丽的女人,我们的婚 姻建立在我年轻时代溢于言表的才华之上, 可这种才华很快地消失了,无法给她带来 成为一个名人妻子的荣耀和她渴望的财富。 世俗的精神唤醒了她思想的无知。
  她的出走已经不能给我带来剧烈的痛 苦,但使我湮灭多时的创作灵感又重新回 到我的身上。我沉浸在我的思想所营造的 世界之中。
  靠近一条地势低洼的马路,我的家时 刻面临泛滥成灾的雨水的威胁。水渐渐要 漫进我的家门,我在自己搭建的厨房门前 用沙袋拦起了一道简易的堤坝。我祈求水 让我安宁,让我完成我的小说。我的写作 时断时续,时间一长,我无法避免妻子的 形像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小说不 时受到现实逻辑的冲击,我无法安排小说 中人物的命运。
  这一天,我离开书桌,坐在门边的椅子 上,注视着门外路面上淤积的泥水。我的 眼前仿佛是我小说中那场灭绝人类的滔天 之水。黄昏时刻,光线阴沉,很少有人从这 条街上经过。偶尔有人骑自行车从我的视 线中一闪而过,其架势如逃命一般。
  我看见有一人这样骑着车匆匆而来, 却跌倒在我的门前,像一块巨石落入水中。 雨连绵地落着。灰蒙之中我等待他的起身。 许久,满身尽湿的他才从水中爬了起来, 是一位老者。他抬头看一眼坐在门边的我, 又低下身子把手放进了水里。我听见他说:“ 我的眼镜掉在水里了。”我的精神飘忽在 现实和虚幻之间,我想:“我应该让‘我’ 用菜刀一刀一刀地把那女人的肉割下来, 扔进水里喂那些吃人的鱼……”但一会儿, 我又看见那个老者连爬带摸地来到我的门 前,他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说:“你有手电 筒吗,请借我用一下。”我回身从屋里找来 手电筒递到他的手上,他说谢谢。他回到 跌倒之处继续在水中摸着。
  我是否要帮助他,我想;水会弄脏我衣 服的,我想……
  我还是来到他的身边,很快就有一丝 后悔的感觉,水是多么臭啊。我听见他低 着头说:“你不要踩碎了我的眼镜。”他没 有看清是我。我没有用手,我赤着脚,我用 脚在水里捞着。
  我像水中的一棵小树,上身处于直立 状态,只是脚在水里贴着路面微微移动着。 某种意义上,这是我对水的一次真实体验, 我需要这种体验。
  我的目光散射在这黑暗、空寂的水面 上,好像我独自一人站在船头面对浩瀚无 边的洪水,耳朵能听见周围细微的声响: 那个老者焦虑的喘气声……昆虫飞动的声 音……那个男人杀人之前的喘息声……很久, 在我的背后,忽然传来的沉重的落水声, 伴随尖厉的叫声打破了这种空寂,我慢慢 回身望去,又有人落入了水中。
  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女 人,她呻吟着从水里站立起来,她就像夜 晚从天而降的陨石,格外引入注目。黑暗 中我无法看清她的脸,我几乎不经思考便 向她那里淌了过去。
  我来到她跌倒的地方,可是她的身躯 却很快地向路边移动,仿佛故意在逃避我。 我看见她站在一块没有水的台阶上,目光 朝我望着。“你需要帮忙吗?”我朝她大声 地说。“我的一只鞋掉进水里啦。”过去了 几分钟她才说。我望了她一眼,然后弯下 身。她的手上拎着另一只鞋,像受难的圣 女。我的上身浸泡在水里,污浊的气味直 冲进我的鼻翼,我的双手和脚同时在水里 搜寻着。
  我终于摸到了它,我从水中站立起来, 我把它举在头顶,像举着一件珍贵的宝物, 可是,当我再一次向那块台阶望去的时候, 我的目光暗淡下来。那个女人无声无息地 走了,台阶上只留下了一只鞋,湿漉漉的 鞋。
  这双洗净的女式凉鞋如今放在我的书 桌上,它很像搁浅的船。

  他没有让刀落下去,他握刀的手一直 停在空中,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停地颤 动,他从来没有这样近地看见鲜血要从一 个人身上流出来。他希望看到面前的女人 因为死亡而恐惧的表情,可是她很平静, 可以说是以一种冷漠的目光望着他,死死 地盯着他的脸。一种恐惧感反而从他身上 升了起来。不,不能这样,他在心里提醒自 己。他闭上眼睛,逃避她射来的目光,另一 只手用力朝她脸上煽去,一下、二下、三下…… 他心里数着数字。他没有听见叫声。直到 他手上被泪水沾湿,他才停住,睁开眼,他 看见她的泪水就像泉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啪”的一声,菜刀从他举在头顶的手 中落到地板上,他的身躯像瘫痪似地倒在 地上。
  过了一会儿,他从地板上爬了起来。他 发觉她依然在望着她,只是改变了原来的 眼神,他看出了她眼里略微带有一似笑容, 那是一种嘲讽的微笑。他恼怒地用脚踢了 一下她的下肢,他说:“我会杀了你的。”
  “我会杀了你的。”他重复了一句,声 音非常得微弱。
  他向屋外走去,不再理会这个躺在地 上无力挣扎的女人。他放下手中的菜刀, 手里拿起了钓鱼竿。
  他要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吹 吹海风。他想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他把 鱼线甩到海里,坐在“甲板”边上,面朝大 海。
  天晴了,风平浪静。使他惊讶的是他眼 前一片光明,火红的太阳冲出了云雾,万 道金光洒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无限生机 笼罩在他的四周。他就像刚从黑暗的洞穴 中出来,忽然遇到了强烈的光线,眼前金 星飞舞,眼睛有点睁不开,泪水从眼眶里 流了出来。
  他感到自己胸口发闷,心中慌突起来。 太阳并不能给他带来希望,反而使他不安, 使他产生了无限的悲哀。
  他朝大海的深处望去,他希望能看见 远处的乌云飘过来,遮住太阳;他希望能 看见呼啸的巨浪和电闪雷鸣,雨水从天而 降。
  他看见了陆地,他看见了遥远的但又 非常清晰的陆地的影子,它好像从地平线 那里升起,夹在广阔无边的天地之间。他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猛然从“船”边 站立起来,极目远眺。
  他再一次看清楚了:陆地。洪水没有淹 没所有的陆地。他愣愣地站着,他感觉他 的“船”正顺着水流向那里奔去,以无法抗 拒的力量要把他甩到那没有水的地方。是 的,陆地。越来越近,它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他甚至看见了耸入云端的山峰。
  他匆匆地朝屋里奔去,把门紧紧地关 上,又用桌子顶住,他害怕有一丝的光线 从屋外照射进来。他的全身都在发抖。他 惊醒了她,她刚迷迷糊糊地闭上眼。她看 见他面色苍白,她听见他不断地自言自语: 陆地、陆地……仿佛大难将要降临到他的头 上。
  他在她的身边来回地转动,完全陷入 了无法自拔的恐慌中。“陆地、陆地……” 他嘴里一直在重复这两个字。
  “我有希望了,”她想,她很快知道外 面出现了什么,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在她 心中燃起。
  可是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他朝她望了 一眼。这目光第一次让她心寒。“我不能让 他杀了我。”她想。一种可怜的神情在他面 前表露出来。只是短暂的一瞥,他没有再 看她,大步朝储藏室里走去。
  一会儿,他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把 铁凿子和一把锤子。他走到离她不远的地 方,把这两样东西往脚下一扔。响声使她 尖叫起来:“你要干什么?”声音在颤抖。 他没有理她,他坐到地板上,把那两样东 西重新握在手里。他一只手扶着凿子,让 它尖头朝下竖在地板上;另一只手把锤子 高高地举过头顶。
  “你要凿船!”她一下子明白他的举动。 随着她的喊声,锤头重重地落在凿子上。 一下、二下,连续的几下,他用力很猛,火 花四溅。很快,地板上便出现一个小洞,水 顺着凿子尖头渗了进来。他故意停下手望 着她。“我求你,你不要这样。”她哭着朝 他叫唤。他没有理她,又继续干着。她的哭 声和金属撞击声交织在一起。很快地,地 板上又出现了几个漏洞,水毫不留情地涌 了上来,越来越多,地面已全部浸在水中。
  “船”猛然晃动了一下。他终于丢下手 中的工具。他纹丝不动地坐在水中,用一 种平淡的目光看着她。她在他的面前拚命 挣扎扭动着,想挣脱身上的绳子。她想从 地上坐起来,她努力地挪动身躯,想爬到 离她不远的床上。“我不想死,我求你……” 她一边叫喊一边拼命地晃动头颅,湿漉漉 的头发披到她的脸上。过一会,水漫过她 的嘴部,喊叫便微弱下去。
  他笑了。他望着她,脸上的肌肉在微微 抖动。“我看见陆地了。”他对全身泡在水 里还在抽搐的她说,好像在叙述一件难忘 的往事。他爬到她的身边,用力把她从水 里抱出水面,他站起身,把她放在床上,他 坐在床边,用手抚摸她的脸……她已经奄 奄一息。一会儿,水漫过了床,再次漫过了 她的脸部。“我来救你。”他说,然后仰倒 身子和她并排躺在淹没于水中的床上。
  水。那一瞬间,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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