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期
栏目编辑:祥子、马兰

·伍恒山·

看不见的白云

  我梦见自己正和庄子坐在一起。庄子 是一个有特别个性的人物,他的脸上有着 风霜所刻下的瘢痕,年纪大约在五十到六 十之间;却分明的瘦健,轮廓很显然地带 有山地人的特点;皮肤虽然有些皱缩,却 线条清楚,且有着极强的刚硬的韧性,色 彩是苍青的,染有柴火熏下的痕迹;一双 眼睛骨碌碌地不停转动,绝不呆滞,且在 一开一闭之间,意外地发出透明的光亮。 他吸一口烟,手上烟筒的烟嘴里便适时地 发出一闪一闪的火焰;他的手指甲很长, 呈灰棕色,看上去显得异常坚硬,毫无弹 性;握着水烟筒的左手平平地放在膝前, 右手拿着一根香签子,香签子的头是点燃 的,缕缕的香烟从点着处发出,袅袅地兜 了几个圈子,然后进入我的鼻腔,于是我 就闻到一股极好闻的味道,打心底里禁不 住赞叹起来。庄子的右手拿着香签子,优 雅地划了一个弧圈,说了一句令我觉得神 妙莫测的哲语,然后便不再理我,埋头吸 起烟来。我记不起他说的是一句什么样的 哲语,但印象相当深刻,似乎是用锋锐的 刻刀刻在我的脑门上,再怎么也抹不去。 我沉静地陪侍着,虔诚恭敬地等着庄子的 下一句奇妙的哲语,同时企图庄子能将刚 才的哲语加以阐释,俾使我得能闻及大道 ,可是坐了约摸三个时辰,庄子仍不语也 不动,一袋草烟尚未吸尽,烟嘴内尚有星 星点点的余焰在闪烁,我惊讶于庄子的迟 重,同时也更惊讶于庄子的烟量,平时讲 到会喝酒的人,总是说海量,酒量如海之 大,可是从未有谁用海量来指喻吸烟的量 大的,而我在庄子的身上看到了,用这个 海量来比拟庄子正是恰到好处。庄子的脸 上没有活动的徵兆,却也并不板硬,只是 极自然地木然地放松,留着沉静的眼睛去 思索。我知道这是庄子入定时的状态,虽 然鼻孔仍冒着烟,但似乎是别人的鼻孔, 与庄子了无干系。庄子就这样在我的身边 如此沉静地默想下去,他似乎没有顾忌到 我的存在,这个世界在他的眼里只是一个 未成形的轮廓,有如道体的初生,尚处在 氤氲蕴蓄的阶段。

  我就这样陪侍着庄子,虽然他并没有 顾及到我的存在,但我怀着一股义气,要 将这个护法的角色一直扮演下去,直到庄 子再一度地醒过来。岁月就在我的身边, 在庄子缭绕的烟雾中,静静地过去了,我 来不及抓住它们;从我空空洞洞的双手中 悄悄地溜走了,我来不及向它们告别。我 绝望地看着它们的离去,徒然地发出绝无 声响的长叹,而白发就在这无声的长叹中 悄然地生长出来。然而庄子仍未醒过来, 脸上仍旧是苍青夹杂古铜色的表情,极自 由地舒展着,虽然他的身躯没有动,而我 能从他那并不呆滞的眼光里看出宇宙在他 的心里正在生成。我护法的角色并没有变 ,庄子的状态也一直如此维持着毫无动作 。我极力思索着庄子刚才说过的最后一句 话语,庄子的话语有巨大的转移天地的能 力,而我竟不在意地将它忘却了,虽然他 并没有特意叮嘱我牢牢地记住他的思想, 但我为了得到斡旋造化的功夫特地从老远 的滨海地区跋涉三千里,长途奔波而来, 就是希望从一言半语的哲言中得到驱遣天 地、颠倒阴阳的真谛,可是由于刚才一阵 风吹过,鼓起耳膜的共鸣,将这大有深意 的哲言吹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庄子不 再重复已说过的哲语,竟至连话语都不再 有,就入定于万古的荒凉与孤独中。于是 我便成了不堪外力侵入的庄子的护法,这 角色一直到我的梦做完,从极度渴望与潮 湿的梦境中走出来。

  我呆呆地坐立在床上,四周没有亮光 ,万古如荒寂一般地沉默,天地似幽暗难 明的孤独的深渊,我处在这个深渊的平静 的水面上,脚下踩一叶扁舟,宽大无边的 夜色将我的心一寸寸地吞噬进它的永无止 境的深穴里。我无力地向着四周发出呼叫 ,空空茫茫地没有一丝回音,我的眼睛看 不见一尺以远的事物,而深渊的暗流已如 汹涌的潮水向我扑来,它要掀翻我的小舟 ,它要将我吞进它永难填满的欲壑。而我 只有无助的思想在水上漂浮,依稀记得庄 子的容颜在脑海闪现,当我沉浸入这欲壑 难填的深渊时,我见到天上有一颗星星挣 破了沉重的云彩,向我发出最后一线救助 的光芒。然而我已来不及领略它光明的信 息,我随着沉重的夜色而将身影隐没于无 边的黑暗里,潮水从我头顶上倾泻而下, 淹没了我最后一句求助的声音。

  我沉重地倒在枕头上,绝望地阖上酸 疼发胀的眼睛。我似乎又闻到一股烟草的 味道,我又开始做起梦来。庄子仍没有醒 过来,我仍坐在他的身边,仍在思索他最 后一句饱孕着无穷哲理智慧的语言。当庄 子优雅的手又无意识地再度划过一个圆圈 时,我突然意识到庄子的最后一句哲言似 乎已经被我找到了。我的手足开始发颤, 心也在抖索起来,我将双手撑在地上,艰 难地吐出一口浊气,用沉重得只有大地的 脚步才会拥有的裂石穿云般的声音说:白 云从我的身边溜走了,我穿行在自然的记 忆里。我立起身来,我的脸上呈现出一片 稀有的古怪的颜色,苍青得有些发亮,似 乎已永远与我的记忆复合为一,我呆立着 ,没有动作,看着庄子的身影一寸寸地隐 没在黑暗的深渊里,我的心里没有恐惧, 也没有快乐。我接过庄子递过来的烟筒, 一并将烟签子拿在手里,那烟签子仍闪着 香火的亮光,极是明亮可人,我将新的烟 草填进烟嘴里,用烟签子点燃了草烟,吧 嗒吧嗒地吸起烟来。我突然发现填充了庄 子的位置,但我的动作很笨拙,差点将庄 子的座椅坐趴在地上。

  我突然从梦中醒来,我发现自己做了 一个荒唐得近乎可笑的梦,我梦见了庄子 ,同时又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子,然而这黑 暗中的我又是谁呢?当我隐约听见床上另 一头传出来的鼾声,和轻微的呼吸声,我 意识到这是我的妻子和儿子发出的,我的 意识又开始回复到久已失去记忆的脑海里 ,我摸了摸脑袋,还好,是真的,我仰头 向天上看了看,只有黑暗的墙顶张着巨大 的四肢覆在我的头上,白云是早就不能看 见的了。

(1997.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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