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一月期
栏目编辑:马兰、桑葚、伊可

·三 焦·

正 反

  街道隐藏着街道,
  河流下面的某个钟点,
  走出了幸福的人。

  这可是一个严肃的事实,我在这个城 市最繁华之所捡到一盒磁带,并花了一点 时间站在热闹的街头分析与未曾脱落的磁 粉有关或无关的各种感觉--我用瘦长的 右手遮住刺目的落日,左手沿着一条塑料 的缝隙艰难地地将它打开--内容无声地 落了下去,尽管在一天中这样的时刻任何 物体的下落都显得很慢,但令人沮丧的是 连一点声响一点反光都没有。内容落到地 上,夹在我平行排列的双脚之间,恰到好 处地充填了为它准备的空白。来往的人群 过于拥挤,我的思想时时被一只光滑的胳 膊或多毛的大腿打断,涣散的目光越过纷 繁交叉的服饰注意到一个捡大粪的老人, 他不用弯腰就可以凭着一杆竹棍将一块黑 色的东西纳入畚箕的事实使我羡慕不已。
  一辆涂满了广告的公共汽车朝这边直 冲而来。它显然早已注意到了我而轻易地 忽略了掉到地上的内容,它坚定地往这个 方向冲来,这并没有什么可怕,因为让它 充填的那个空间早已存在。可怕的是当它 与我擦肩而过时居然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 并且伸到了我的鼻子底下,这只手有五根 肉长的指头,五片白色的指甲,和一些没 来得及看清的细节--那只黑色的漂移着 的窗户由机械操纵着,像一块旧瓦片从人 群的波浪中跳跃而至,它进入我的瞳孔并 迅速放大,在最后的那一刻,一只人类的 手充当了它伸出在外的舌头--就这么回 事。我一直相信这个下午的任何事物都无 恶意,因此能够很好地反刍刚才的这一幕 ,左侧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凉意,这显然 是皮肉和皮肉摩擦的结果--两三秒钟后 ,那凉意转为一阵刺痛,美妙的感觉便一 扫而光--显然那女人的锋利指甲像毒蛇 般地蜇伤了我。
  为了转移脸上的痛楚,我放下了一直 高举着的右手,让日暮的光线直接刺入那 看不见的伤口,企图借助带着余热的射线 止住那将要喷涌的鲜血。另一只手牵引着 我的视线落到了磁带的封面--一张色彩 华丽的印刷品,描绘了一个比现实更清晰 的女人,布满脂粉的脸蛋,几根精心修剪 的眉毛和伸向磁带深处的大腿都表明了她 是一个在某一段时间里有身份的女人,她 的身份超越了她那沙哑的嗓音(这是我对 那至今还落在地上的内容的希冀,沙哑的 质地能带来开阔的想象)。她选择了一个 毫无意义的瞬间,把她那小巧的屁股无比 准确地安装在一把貌似古旧的椅子上,再 用斜视的目光无所顾忌地舔食着过往的行 人。
  街心庞大的圆台上站着面无表情的交 通警,与其说他是在指挥来往车辆,不如 说是在指挥自身的每一块肌肉--此刻他 的肱三头肌再次虚张声势地将制服撑得满 满的,他大概想说明即使是失控的车子碰 到了这些硬梆梆的肌肉也会反弹回来。
  那辆长着毒舌的车一溜烟地跑了后, 就再也没有回来。随后经过我旁边的是一 辆画满了洗面奶广告的车,画面上坐了一 个女郎,手里拿着镜子,双腿呈六十度角 展开着。那车开得很悠闲,以致于我能从 女郎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脸,我看见一 股殷红的血正慢慢地爬向我的颈部。

  无数店铺维系了它们的毛孔,
  呼吸着天籁,
  她们替一个步行在街道上游的男人,
  打磨出一张透明的脸。

  天空忽然阴沉下来,在我上方和四周 ,聚集起不计其数的头颅,捡大粪的老头 在喊:有人出车祸了。眼前变得越来越黑 ,像是夜幕在提早降临,我弯着腰好不容 易才找到了那盘内容物。
  一个浑身黄绿颜色的人揪住我的前襟 把我扯直了说:谁出了事?我看不清他的 嘴脸,我费力地把录着声音的内容往盒子 里塞,但那盒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关上。 这家伙见状乐了:反了,老兄。他松开了 我,同时一把夺去了我手中的磁带,手脚 麻利地掏出那长了两个洞洞的东西并将它 翻了个身再放入了盒子。他利索地把磁带 递到我跟前时,我看见了一幅黑白照片- -这是磁带的反面,一列火车在铁路上搁 着,好长时间不见动静,大概抛了锚,奇 怪的是车头上正溢出一种红色的东西,这 现象使那家伙也满腹狐疑,他伸出毛茸茸 的手指触了触那颜色,并立即把手指放入 口中吮吸着。血,他大叫起来,只迟疑了 一会,便穿过人群消失不见了。
  当我还在观察磁带封底那件事的进展 时,一个戴着帽子的肥胖女人把一张人民 币粘到了我的头上,她的身上一定抹了好 几瓶香水,因为我听见周围的许多头颅都 在打着喷嚏。我总是相信一个有太阳的下 午总是充满善意的,这个女人穿过重重封 锁搬动着她那不同一般的硕大肉体就是为 了让我脱离困境。直到这个时刻为止,我 满脸的迷茫还悬而未决,我迈不出一步哪 怕是最小的步子是因为想不出到底发生了 什么,我看着眼前这一盒偶然出现在空气 之中的磁带希望能找到答案,但是接踵而 来的事实却使我陷入重围。胖女人一手抓 住我的手臂,一手在百十个头颅间乱舞。 让开。让开。她的声音饱满有力,像是训 练有素,高音中的圆润部分仿佛一个个气 泡般地冒了上来。
  在一个没有任何特点的下午突围是困 难重重的,除了那个车窗里的女人,这段 广阔的街道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逃逸不出 任何人的眼帘,千篇一律的头颅,女人的 手提包,男人的脚臭,阴沟里的漂白药水 ,电线杆上的阳萎早泄。现在我却要真切 地忽略它们,跟随在一个陌生的值得信赖 的胖女人后面,不过她那庞大的体积本身 却是一个严重的障碍,这难道不是一个十 分严肃的事实?我第一次感觉到绝望,我 感觉我浑身上下都在滴血。
  为了保持镇静,我重新观察起那盒被 握得发烫的磁带。我举起右手拨开两只头 颅,让下午的光线穿过云层射向封面。坐 在椅子上的女人比刚才苍白了一些,眼角 的皱纹已隐约可见,姿态却比刚才更加妩 媚--我这时看见了她嘴角那丝珍贵的笑 容,我相信自己的视觉,这种笑容绝不是 靠牵动一下肌肉就可以达到效果的,它超 越了封面上所有的一切,譬如长统袜、黑 毛衣、灰指甲、尖鼻子、大眼睛,譬如染 得发黄的头发、性感的瞳仁、深入黑暗的 双乳,一句话,这些东西都可以被编织、 被熏染、被修整,被强奸,而那丝举重若 轻的笑意却不能。我为我的观察成果而吃 惊,我在那女人的真实笑容里发出了幸福 的呐喊,然而我的声音刚出口,就被另一 种尖锐的声音击落,在成百上千的头颅之 中,有一只头颅说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 句话:抓住他。这句话立即被许多的头颅 重复,声浪使我周围的人群长高了许多, 现在他们开始俯视我们(我和那个胖女人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拳头俯视,仿佛 是倒下一堵砖墙,压得我们气喘吁吁。抓 住他,他是小偷。另一个声音在说。四壁 便整个塌了下来,意识迅速进入了寂灭。

  一个哭泣的影子进入百姓之家,
  光线在墙上乱舞,
  那不祥的弹弓,
  在鸟群飞翔的唾液里沉睡。

  从解放大街往西走不到两百米,耸立 着一根柱状的东西,这是城市消防队昔日 的遗址,里面的陈设与过去略有不同,一 只白色的抽水马桶替下了红色的灭火装置 ,一张领袖像换成了一面镜子,镜子里反 射的不再是绿色的消防队员,而是一对重 叠在钢丝床上的男女--实际上重叠了不 到五分钟就分开了,随后一张沮丧的脸便 放大在镜子里,遮住了那在百床单上逐渐 萎缩下去的家伙。这张脸开始修理起自己 ,先把每一块肌肉绷紧,再放松,绷紧, 再放松,这样来了几下,脂粉便纷纷扬扬 地落在了水泥地板上。她叹出一气,开始 数那些沟沟坎坎的皱纹,还未数到一半, 便无法坚持,她从身后的手提包里取出了 一只罐子,把一种很浓的白色涂到了脸上 。现在,那根指头上的一点红颜色终于呈 现出来,它映衬在一只白得不真实的头颅 之前,像一朵硕大的花朵之上落着的一只 粉蝶。她拿起这根手指嗅了嗅,嗅到了一 股血腥味,然后她走到窗前,往几个不同 的方向眺望着,她这样做的时候首先扭动 的是位于屋子内的屁股--逆光下那条曲 线的边缘不断地把一种无节奏的起伏往上 推进,沿着细小的腰部上升到了突然庞大 起来的胸脯,再往上到达了灵活的脖子- -随着脖子的转动她的目光漫无目标地把 在街道上游荡的一些男人抚摸了一遍。
  她回到床上,把萎缩成一堆的男人拉 成一条直线,她说,我出去一下。
  她整了整裙角,然后撩起面膜,扯下 了一张完整的脸,她提着她的脸来到了大 街的转角,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也就是说,她要去的是消防队遗址的反面 ,这样她就重新走入了那一幕尚未结束的 场景。
  我张开潮湿的眼睛,一绺潮湿的头发 把眼前一分为二,一个年老的家伙拿着一 只变了形的脸盆站在左方,他让我明白了 怎么一回事--他的脸盆干了,而我却湿 了。右方就是那消防了望台,在过去的许 多岁月火灾的警报就是在那里被拉响的, 现在它已经失去了附着于形式的一切内容 ,它那干巴巴的样子被我湿润的视野滋润 着,像一块发霉的奶油蛋糕。我拉起衣角 擦了擦了眼睛(我发现那盒该死的磁带还 存在于我的手中),从这个仰卧着的角度 ,很容易找到一种距离方位被扭曲的感觉 --我忽然发现眼前无与伦比地开阔起来 。
  一片停在眼前的落叶被风吹走了,同 时被吹走的还有许多路过的人,一个轻松 的事实就是所有的人都对我失去了兴趣。 我不知道现在那个胖女人现在怎么样了, 即使她还在,也绝不可能再助我冲出重围 了,因为此刻再也没有 "重围 "可言。我静 静地躺在这个行将结束的下午所折射出的 空气里,在一个十分亲切的距离上打量着 那盒带子--带子的反面:黑色的列车还 等候在那里,那情景给人一种错觉,仿佛 它要一直等待下去似的,那么最后失去耐 心一定是站台上的那些人(位于画面之外 )而不是它。我为它感到悲哀,为眼前了 无生机的大街感到悲哀。另一个附加的事 实是,列车上再也淌不出半点鲜血,它再 也不是一头活物。带子的正面:一颗亮晶 晶的水滴加倍放大了女郎的嘴巴,而另一 些更小的水滴则无规则地分布在身体各处 ,这使她看上去非常鲜活,比寻常的时候 更能挑动我身上的某一根神经,她被改变 了,被一个手拿一盆自来水的老头改头换 面了,这叫我不得不相信一些不起眼的事 物所蕴藏的能量,一滴水使一个女郎增加 十倍的性感,一盆水就可以使大街安静下 来。我甚至想到了一些下雨的日子,苍白 的爱情会被雨滴抽象成椭球的形状--滚 动缓慢有着无限种可能切面仿佛动物卵子 的情景。

  断裂的车辙,
  穿过河水摇曳起情感,
  两个垂死的家伙,
  裤子上扎着银色的针筒。

  大街上的下一阵风刮来了一个民间牙 医,他手握一杆三尺长的幌子,上面涂着 “镶拔医矫”四个字,还用红漆画了一张 圆圆的嘴唇,那样子活像一个落荒而逃的 日本兵。我的牙齿本来是好好的,可一瞧 见他走路的那副姿态左边的一侧牙就开始 隐隐作疼。他装出挺有人情味的样子凑了 过来,把手伸到我的额头摸了摸,说道: 老兄,再不治就有生命危险了。我点了点 头,其实我的意思是想说你这家伙如果再 不逃亡就被敌后武工队枪毙了。他一点也 不理解我的意思就开始操作起来,他开始 打开一只木头箱子,那箱子的锁显然是生 了锈,他弄得满头大汗才将它弄开并弄出 一把粗大的镊子来,接着还取出了一把锈 迹斑斑的铁钳子。接下去的事情有些窝囊 ,因为我给他制造了机会--当我想张口 叫他滚蛋时他趁机把钳子伸了进来。我先 是闻到了一股难闻的臭味,再是感觉一件 冰冷的东西紧贴在牙龈上,它那温度沿着 牙齿的底部往上递送,像是有许多虫子在 蠕动,它们很快进入了我的血液并占据了 所有的神经细胞--奇怪的是这样一来我 的牙齿竟然不疼了,看来我只能让他胡作 非为了。我想我得转移注意力了,这道理 就如在屁股扎上一针时必须把目光投向远 处的风景那样简单,我看着辽阔的远方, 忽然就看见了她朝我走来。
  这个浑身雪白的女人,白色的上衣白 色的鞋子白色的屁股白色的裙子,手里提 着白色的一张脸。她显然没有发现我的存 在,她习惯于抬高下巴走路,视线略略超 出水平线,她整体的姿态也因此而定型。 当她走出消防队昔日的那扇红漆大门时就 开始将她的下巴固定下来,她的行走简直 就像是一具石膏模型在移动--在消防队 高耸的了望塔上,我常常被那张钢丝床弹 到窗口,那时我向下俯视着,看着一个呆 板的白点沿着阳光的方向离去,心里就会 洋溢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满足,那是我的女 人,我想,她看上去多么像一颗我遗落在 大街上的精子。
  我口含着那支硕大的铁钳想站立起来 ,但发现无法动弹,该死的牙医不知什么 时候把一只绳箍套在我的脖子上,他用脚 踩着绳子的另一头,两只手开始撼动我口 中的钳子。我看着他那副卖力的样子,心 里生出了一丝感触,我想现在谁还会对另 一个根本不相干的人如此负责?我想到了 眼下的大街,以及从这条大街延伸出去的 整个称之为世界的地方,现在还会有谁像 这个牙医那样为了解除别人的痛苦而不断 地挥洒臭汗?
  我的头颅随着那只钳子摇摆,我看见 大街升起又落下,那只苍白的太阳在空中 不断地刮出一条条弧线,行色匆匆的人群 与空中灰白的云朵叠合成模糊的一排影子 。天上和地下成了一只巨大的旋涡,我和 那牙医就在那旋涡的中心,他的脸清晰地 浮现在混浊一团的空气里,向我展示了几 样比他的模样更加丑陋的器官:一只扭曲 的长着红斑的鼻子,一张多毛的大嘴,两 只绿豆般大小的眼睛。然而这些使人难堪 的地方比起他认真严肃的医德来,简直是 不值一提。他的手劲很大,然而牙齿的牢 固程度想必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想。这样忙 碌了好久,却毫无结果,他就继续摇撼下 去,实际上他开始了一种惯性的方式-- 也许根本忘了自己在是在舍己救人,他把 拔牙的动作看了一种运动一种形式优美的 健身体操,娴熟的医术很快使他达到了忘 我境界。我不得不再次被他感动,也努力 想忘掉自己,忘掉自己已经是一个病入膏 肓的人。我拿起那盒磁带使它随着我的头 颅摆动,使它成为除了牙医的嘴脸便是世 界上唯一静止的东西,我凝望着那个女郎 ,心里把握着她眼中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微 笑,我为她的真诚而折服,为她那两条精 美交叉的大腿而逐渐忘却现实中的丑恶。
  很久以前我在大街的另一头开有一爿 照相馆,没有什么再比拍照更容易赚钱, 只要把各式各样的女人牵到楼上,用一种 光滑的颜料敷到她的凹凸不平的脸上,再 玩一点技巧,钱便到手了。有些道具是必 需的,比如为了配合朦胧的时尚,得用一 块上等的砂皮天天摩擦镜头,并且得至少 准备两到三块薄如蝉翼的网状织物,一块 用来遮掩那些顽固的未被颜料掩盖的雀斑 ,另一块给裸露的胸脯增加一种神秘的感 觉--为了朦胧或者说为了蒙住一些情窦 初开的男人绝大多数的女人都会在所不惜 地褪下那些颜色形状五花八门的胸罩。当 然,碰到特殊一些的女人,她们迟迟不肯 蜕去那些遮羞的家当,那我就得另想办法 ,这另外的办法就是把她们带到消防队去 。
  那时的消防队还没有像现在那样成为 遗迹。穿着黑色或白色衣服(特殊的女人 一般用黑白两种颜色来表达她们与众不同 的感觉)的女人叉开双腿站在消防队的红 漆大门前,我则握着那台老掉牙的尼康相 机,两百毫米的镜头仿佛是男人粗大的生 殖器官--她们目睹着它时一下子便兴奋 起来--这给了我有所作为的机会,我稳 住双腿面对着她,通过取景器看着那张因 为过度兴奋而变得有些艺术感的脸。
  我喜欢这种颜色对比带来的强烈效果 ,大块的红色前压上那么一小块黑色,就 有了沉甸甸的份量,即便是对于极其平庸 的视线也会有一种锤子敲在眼窝上的感觉 。我在取景器中精心地将她们来回摆弄, 并不断地做出夸张的动作挑逗着她们的雌 性神经。有时火灾的警报会突然拉响,我 只好匆匆忙忙地一阵扫射,这往往弄得她 们喘不过气来。如果时间凑巧,两扇大门 恰到好处地在她兴致最高的时候洞开,那 么此时便拍到了一张绝妙的照片:洋溢着 青春欲望的脸暴露在一大堆忙乱地穿着裤 子的消防队员面前。

  他来自别人的故乡,
  把一件暧昧的东西遗落。

  这张绝妙的照片现在就粘在了望塔的 最高的一面墙上,位于镜子的左侧,如果 斜躺在钢丝床上,恰好可以从镜子里看到 二十四寸大小的我的杰作,当然逆着光线 的方向,那照片中的女人也可以通过镜子 看到这张生锈的床上在数年间发生了什么 。数年后照片中的女人慢慢变得脸色蜡黄 ,而现实中的女人却越来越充满激情,她 的双腿常常卡在锈迹斑斑的钢丝和钢丝之 间,因为欲望得到深度满足而不住地颤动 。
  现在那照片中的女人看见的是一个彻 底坠入梦乡的男人,不知名的男人躺在陌 生的床上,过度的疲倦把他的大脑带到了 很远的地方。他的存在显然与我毫不相干 ,他与许多别的男人一样:当他们醒来, 抹了抹眼角残留的惺松气息,会突然发现 屋内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往日的遗迹,他们 渐渐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某一场火灾的余 烬--只要一阵风便可将他们刮得心灰意 冷。因此他们不费任何力气就从那张松软 的床上爬了下来,然后在楼梯的拐弯处消 失得无影无踪。
  从了望塔出发,转过一只街道的弯角 和一个肌肉紧张的交通警察,再与一个等 待天黑无所事事的街头女郎打个照面,就 可以看到我手中高举的事物,那是另一幅 摄影杰作,它同样也沉浸在自身的视觉世 界里,只不过它所展示出的仅仅是一幕遥 远的景色,这个同样性感的女人,这个泛 着真诚的微笑的女人,她在一个与我完全 不相干的时空里存在着。我摇头晃脑地想 完了这一切时,那个牙医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持续不断辛勤工作着时,忽然身子 一矮就不见了。我目睹着这幅重新与眼前 的情景吻合得很好的画面,心想这个封面 女郎为何以这样一种姿势坐在大街上,如 果说她要唱歌,那么是这条行人稀稀拉拉 的街道刺激了她歌唱的欲望?
  我摸了摸肿胀的左脸,那一排牙还好 好地长在那里--我不知道牙医为何突然 放弃了努力,我为他的半途而废感到沮丧 。拔牙的欲望已经落空,另一种欲望却慢 慢地产生了出来。它来自身体内部,一股 近乎顽固的力量从身体的深处往上移动, 在热辣辣的头部转了三圈,然后指挥着两 根通往手上的神经并促使它们牵动肌肉, 拇指、中指还有无名指忙碌起来,它们努 力配合着解开裤带,拉下拉链,并以迅雷 不及掩耳之势剥下了裤子。冷风萧瑟之中 裸露出一只瘦削的屁股──我蹲在那儿屏 住呼吸坚持了几分钟,总算把那堆鼓涨着 的欲望流畅地排泄到中山大街上。太阳正 卡在远方的一座山上,苍白的光辉疲软地 照着人行道上的梧桐,迫使它们慢吞吞地 把一些濒临死亡的落叶撒了下来,其中一 片金黄色的树叶来势倒还爽利,准确地擦 过我的屁股落到了那堆屎橛上。我拉好裤 子站起来时,听到了下水道发出了哗哗的 响声--掉到下水道中的牙医正通过那只 圆得发亮的洞口往上爬,像一头蜗牛般地 费力探出不堪入目的脸。
  我想不出这磁带的两面与它那薄薄的 一片内容又有什么关系,黑色的火车、美 艳的女子,它们都可以无声地存在,但是 当内容被倾听被强迫着发出声音,它们就 会被冷落在屋子的一角。它们只是一盘磁 带的封面和封底,仅仅构成了一个窄小空 间的两面。后来我的指甲终于在那上面找 到了一条缝隙,并用力深入其中,我企图 透过封面到达内容。
  当我的指甲开始有疼痛的感觉时,我 看见了胖女人。一些散置的头颅又开始聚 拢起来,这次被围着的是四个人:胖女人 、警察、牙医和我。就是他,胖女人说。 说着她突然横空伸出那只比她的身体更肥 胖的手,这使得我的头下意识地一低。就 是他,她说,她一把抓住了牙医的衣领。 那个庸医的脑袋在粗壮的五指中耷拉了下 去,脸上还挂着阴沟里肮脏的水迹并附带 了一副无辜的表情。胖女人的另一手在他 的胸前一阵乱摸,但除了沾上一手的烂泥 巴没有任何结果。因此她松了他的裤带, 把手伸到了庸医的裤裆里--那丑陋的家 伙忽然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掺和着天空中 的植物杂碎一起飘落。一颗屎粒般金黄的 东西被掏了出来,就是这个,她把它放到 那个一直故作着深沉的警察面前,这是我 丈夫的金牙。警察点了点头,从鼓涨着的 腰部摸出了一副锃亮的手铐,贴到了牙医 的手上。那些头颅自觉地让开一条路,让 那位被控制了双手而无法控制悲伤的医生 先行,警察手持带电的棍子尾随其后。胖 女人走出几步,又忽然折回来,她看到了 掉在地上的那面旗帜,她轻松地捡起了它 并把它举过头顶。我趁机对她咧开嘴笑了 一下,盼望她也能回报一个同样的表情, 但她似乎一点也没有这种意思。我摸了摸 额头,那张纸币还紧紧地粘在那里,我想 把它扯下来还给这个好心人,但剧烈的痛 楚使我终止了这愚蠢的动作。我看着她举 起缴获的旗子,义无反顾地地朝着大街收 紧的方向走去。那些头颅齐刷刷地向着他 们的背影倾斜。
  在人群留出的甬道之中,我端坐在高 低不平的地上,指甲悬着一盘两刻钟前拾 到的磁带。那白衣女人正沿着一条狭长的 空间朝我走来。从我所处的这个方向看去 ,她走得那么轻巧,精巧的双脚丝毫不拖 泥带水,她微微地抬着骶骨和下颏骨,从 这条名声显赫的马路上向我投来意味深长 的一瞥。
  她来到了我的跟前,我听见她的高跟 鞋踩着干硬的水泥的声音,这声音短促, 高亢,充满着欲望和激情。她来到了我的 身边,和我并排坐在一起。我们共同把目 光投向那只苍白的依然卡在群山之上的太 阳。这样看了一会,她终于注意到我的一 侧脸在慢慢地膨胀,她用锋利的指甲刮了 一下我的脸,并用一个暧昧的笑容表达了 一种难以捉摸的意思。我张开嘴用手指了 指那里面的充血的牙龈,她马上明白了我 的所指,随即从地上操起了那把满是脏水 的钳子。仅仅是弹指的瞬间,一颗牙齿便 滚落在尘埃之中。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咸涩的鲜血 从口中喷涌而出,溅满了她那袭洁白的长 裙。我们手拉着手在这个一成不变的暮色 里开始放声歌唱,我感觉我们嘹亮的声音 正一点点地灌入了我手中的磁带--沿着 眼前的这条世上最窄小的通道,我感觉我 终于到达了内容(在我们逐渐缩小的身影 之后,一件敏捷的工具正迅速移走了那堆 覆盖着秋叶的屎橛)。

  房子重叠着房子,
  幼稚的洗发水到处飞扬,
  一堵墙的两面,
  粘满了我们的儿子和孙子。
      (歌词完)

(1998.12.11,大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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