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一月期
栏目编辑:马兰、桑葚、伊可

·祥 子·

阳 光 行  走

  这是一个长途的终点。早晨就要结束 。他坐在一张条凳上。半身探在阳光中, 半身倚在阴影里。
  车子就要来。他这么想。没有时刻表 。没有人可以告诉他离开的时间。他只有 一种“车子就要来”的感觉。他以此坐在 车站的背面,背靠着一段泛黄的粉墙,面 对着对面落叶的山坡,也面对着对面坡上 的落叶。
  他认得后面稍高的槐树和再前面一些 的桃树。但还有很多更低更小的灌木,他 不知道叫什么。每过一会儿,那些细小透 明的的叶子,就像金箔一样,从高高低低 的枝头飘落,不紧不慢地在空中熄灭。
  没有什么看得出来的原因,让它们这 样潇洒。这美丽寂静的牺牲,没有被风吹 到。一张报纸,铺在马路当中,像贴在墙 上一样。站前街上的消息,已经很远。
  天气出奇的暧和。这会儿更热了。刚 才他脱了帽子,解开了夹祆。在过来的路 上,他看见年轻人穿着汗衫骑车。他们有 自己的风。我们在自己的风中。
  已经中午了吧?从他坐的屋檐底下, 已经看不出前面站牌的影子。很久没有用 表。没有这个需要。最后的一只手表不走 了。电池已经用完,也不再需要。
  他从包里拿出一只苹果。从口装里摸 出一把小刀。他把苹果切成两半,像两只 小碗一样放在身边。他把刀子放回袋里, 又顺手摸了把调羹出来刮苹果吃。
  坚硬新鲜的苹果和坚硬清新的冷空气 一起,从北方的平原上来到这南方的城里 。他觉得远方的车子,也就要来。他并不 是很向往这事。但如果车子真的来了,他 要在这里等它。

  站里的喇叭在放歌。他知道现在的这 支。年轻时流行的曲子,又唱起来了。
  “是《落花流水》吧?”一位刚从站 里走出来的中年的妇人也在凳子上坐下, “有好多年没听到呢。”
  他把包放到地上。女人坐近一点:“ 你那里面放着什么呢?”
  “苹果。”他回答说。停了停又感到 有必要解释一下:“牙不中了。”
  “你饿吗?”女人的口气像是有点吃 惊。
  他想了想但也想不出什么。不晓得是 饿,还是不饿,就又继续刮苹果吃。
  女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老二成家了。”他好像想起一件重 要的事情。
  “你不容易。”
  “嗯。”他应了一声但并没有抬头。
  那妇人不到四十的样子,最多四十刚 出头。他知道她真实的年龄,精确到几月 几号,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谈起。她的 头发很整齐向后梳起,露出美丽的前额。 他弓着身子挖苹果吃。她靠墙笔直地坐着 。
  这样的光阴好像过了十几分钟,又好 像过了十几年。但实际上,这一切只有十 几秒钟。他们就这样并排坐着。在一个长 途站外,阳光,从他们的胸前弹落到膝盖 上。
  女人低低地哼唱起来,像唱摇篮曲那 样:“…漫天红尘依流水/谁又能够看见 谁…”
  男人仰起头,又看见路对过坡上的叶 落。多么安静。好像连头上小瓦晒裂的声 音都能听见。“就要来了。”他似乎是在 自言自语。但他是在自言自语。

  苏玫小学没毕业就死了娘。现在她才 三十八岁,她的父亲也要死。她现在是一 个人了。儿子上学去了。前年离了婚。就 是替孩子想,苏玫也决不早死。
  苏玫觉得她父亲大概过不了这两天。 今天早晨起来,苏玫托老杨去单位告假。 他们并不是很需要她每天到场。苏玫想, 从现在起,每天都要到医院去。
  昨天临走的时候,他已经睡了。他这 两天睡得太容易,不像刚住院时那样痛苦 。他们给他打了很多止疼的针。中午他短 暂地苏醒过来,说冷。但他身上盖着被子 ,头上流着汗水。
  苏玫还能记得母亲临终的日子。那些 记忆现在又回来了。那些日子的感觉也回 来了。从那时起,每次闻见医院混杂着酒 精和草药的气息,苏玫总是想吐。如果她 能选择,苏玫一辈子也不要再进医院的大 门了。
  受不了的时候,她就到病房外的走廊 窗边站着。对床的家属也走出来,对着窗 口吸烟,观赏市容,指点江山:我们的祖 国多可爱!昨天他摸着她的手劝她宽心。 他的样子很年轻。她的样子还很年轻。

  更年轻的时候,我们和四周更近。这 是真的。一个年轻的人可以和一个年轻的 人走在一起,尽管他们在大街的两边。他 们可以手拉着手在大街的两边走着,呼吸 吹到对方的脸上发烫,看见一幢远远的房 子,就一起走过去了,并不停下来想想, 像过一条街那样容易。
  但他现在老了。他看不见远远的房子 。他看见前面几步的站牌,拿不定主意是 不是应该去那里站着。
  他很久没有看见她了。有一阵子,他 看见一些相似的影子。她们不是她。但就 是这些影子,也越来越稀疏淡薄,从来没 有像现在这样清楚。他并不奇怪。他只是 高兴见到她在这里让他见到。
  “你知道妈昨天怎么说?”女人问。
  男人不知道。他也不能完全肯定她是 在讲谁。在他一生的周围,“妈”这个字 可以是指三个女人中的任何一个,全看他 是在对谁而言。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 几十年。现在他突然给她一问才明白这事 情有多复杂荒唐,在心里暗自苦笑:妈的 !
  “她说:你不要催他!我又没有催你 。”
  “谁说?”
  “妈。”

  “你催什么?像个催命鬼一样…”苏 跃一进门就不耐烦。
  “车子就要来了啦。”玉屏说,“每 次都迟到,大姐又要说了。”
  “我就说搬到郊区是发神经。”苏跃 把手里的信向桌上一扔。那信在桌面上滑 了一段,掉地上去了。
  玉屏把两块切开包好的肉放进冰箱里 ,又把一盒饭菜拿出来:“嗳,我看报上 锦绣山庄有空档,我们去买一套?出门就 上街。”
  “也不能搬这么远来嘛。你们公司有 毛病。”
  “二老爷啊,你还在外面啊?帮忙收 拾收拾啦。”
  “收拾什么?”苏跃不知道为什么, 自从和玉屏住在一起后,出门就要“收拾 。”
  玉屏从厨房出来:“站开站开。”又 进里屋去了。
  他们上个月才搬到这里来,苏跃的老 爸就住了院。都说不行了,随时就要走。 现在是姐弟俩人每天轮流守着。
  “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黄裙子?”玉屏 在里屋问。
  苏跃在过道里转头望一圈:“不在外 面。你还要换衣服啊?”
  “是大姐要的。”
  “搞不懂你们。”
  “噢,找到了。走了走了。是谁的信 ?”
  苏跃偏头望望桌子后面,说:“不是 谁。”

  他们说:她母亲并不一定要死。如果 有一个好一点的护士,手术就是有感染也 控制得住。白死了。但他们说她的父亲没 有办法。发现得太晚,癌细胞已经扩散, 唯一能尽力只是减轻一点病人的痛苦。
  昨天苏玫以前的丈夫拎了一大袋苹果 到医院去看他。他,他曾经的师傅,躺在 床上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他已经不是很清 楚周围的人事。饮食全靠一根插在鼻孔里 的管子。他,他曾经的徒弟,流了泪。他 们曾经形同父子多年。那袋苹果现在还放 病床下面。苏玫有更多要操心的事。
  他说:让我轮一天?三个人换?他没 有说。但苏玫看得出来他想说。话到嘴边 ,又咽了回去。他已经没有资格。奇怪, 夫妻做久了,讲话可以不需要声音。总有 一天,沉默要笼罩他们小小的世界。
  现在没有人能看得出苏玫要说什么。 她自己也常常不晓得要说什么。这些日子 ,苏玫很少说话。302号病房越来越有 太平间的味道。护士们也越来越慢。需要 一个新鲜活泼的患者,把这屋子搞活。大 家都明白这点。外面一乱,家属们就依次 地走到门口去张望,看看是不是冲他们来 的。
  这些日子,很少有什么是冲着苏玫来 的。她是个名符其实的单身老女人了。有 人会说:早就是了。她还有一个孩子。一 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姐姐 ,一个母亲,苏玫没有过过多少“其乐融 融”的家庭生活,就已经担上了这么多的 名份。

  苏跃站在站牌下对玉屏说:“你今天 就不去了吧?”
  玉屏站在街沿上勾着头看路口:“又 晚点了。”
  街边聚了许多人,蠢蠢欲动。九月的 上旬,长江的下游,在一座以“火炉”闻 名的城边,谁愿在大太阳底下的人堆里站 着?他们只是无处可去。
  本来这里有间候车室,有些阴凉的椅 子可以坐。但现在没有了。许多本来有的 东西,现在没有了。没有谁知道这是怎么 回事,也顾不上去思量这些。
  就像现在,大家都因为迟到的车子而 心烦。这是片新建的住宅区,一切都还乱 糟糟的。大前天,家家的水龙头里泥沙俱 下。如果一间小小的平房昨天还在这里, 今天没有了,这实在算不上什么。
  一辆小面包车现在从那原来是候车室 的地方奇迹般地出现了,几个跑得快的人 一下子冲到它的跟前。但它只是路过,装 上两三个能挤会钻的就开走了。
  苏跃觉得玉屏的面色发白,看见细密 的汗珠在她的头发里闪动,就又说:“你 回去吧?你要是也病倒了就麻烦了。”
  玉屏又在看路口。那里还没有车子的 影子。
  “那你早点回来?”
  “医院里一撵人我不就回来了?”
  人更多了。有人破了西瓜吃。
  “你跟爸爸讲,裙子明天给大姐。”
  “知道啦,回去啦。”
  但玉屏不想就走。
  “又是什么事?”
  “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啊?”
  “出鬼!”
  玉屏走了。她没有说她这个月晚了, 想顺便在医院里看看是不是有了身子。后 天再说吧。后天再说。

  “她怀孕了。”中年妇人说。
  他转脸望望:“谁?”
  “你的儿媳妇啊。你不是来这里看他 们的吗?”
  我是来这里看他们的……我是来这里 看他们……,他这样在心里默咏,好像在 提醒自己记住。但他看不见谁。眼前的马 路和刚来的时候一样空旷,除了街上的尘 土现在是扬得更凶了,好像有鬼在欢快地 跑来跑去。
  他用力地看,看得浑身疼痛,看得骨 头都紧了,也看不见人。只有放弃,绝望 地摇摇头:“他们在跑什么呢?”
  “来了一辆车子。现在要开走了。看 。”
  “…我看不见。”
  “你放松,用心看,就什么都看见了 ……什么都看得见。”
  “是好媳妇……”他像是在说,又像 是在问。
  女人微微地点头。
  他又说:“我担心是女儿。但她的兄 弟会照顾她,他是他姐姐带大的……”
  女人没有开口,但嘴角溢着笑容。
  “怎么?”
  “她还有丈夫、女儿、女婿、孙女一 大家子人呢。”
  “女婿?孙女?好、好……”

  “嗳,车站到哪里去了?”一个高挑 的中年人突然恍然大悟地嚷起来。
  人群里刚来的几个人让他一叫也都转 头四望。“车站没有了。”“车站没有了 。”人们开始相互复述这个再明显不过的 事实,好像可以互相印证什么。
  等明白这事确实不错后,他们开始讨 论:昨天还有的!是昨天还有的吗?就是 昨天还有的嘛。车站换地方了?但站牌还 在这里嘛。你以为他们会管这个破牌子? 又没有贴通知,不会换地方吧?
  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开始鼓动年轻人: 去找找,去找找,去找找?几个小年轻就 四下散开了。苏跃觉得这些老头很无聊, 但也没有法子耍他们。
  昨天早晨上班的时候,这里的确是有 个车站。苏跃记得还在待车室外面坐了一 会儿。一开始,他还以为一对在那里替人 擦鞋的母子是他以前的邻居。正要想回避 ,再看又不是。
  下午回来的时候,就没注意车站。他 怎么会以为那女人是他的邻居?现在车站 没有了,他们去哪里呢?苏跃听人说,擦 鞋也是分地段的。不可能吧?就是老邻居 ,他又有什么要躲着?他又没偷谁抢谁。 他们又没偷谁抢谁。
  这些日子,老实的人不好意思见人。 这些日子,老实的人见不得人。这些日子 ,苏跃一想事就不耐烦。

  医院住院部的小王看见是她走过来, 有点意外:“正要找你们!就是这会儿了 。咦,今天不是星期四吗?…”
  弟弟又迟到了。
  小王把她领进一间更里面一点的房间 。苏玫以前没有注意到:走廊原来有这么 长。
  病床旁边站了三个医院的人。他们看 见苏玫她们进来,开始向她解释。苏玫不 是很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好像在听人说外 语。
  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在空空的 房间里,他突然显得很瘦。
  “他现在有知觉吗?”
  他们摇摇头。这是什么意思?没知觉 ?说不准?
  弟弟还没有来。等一等,苏玫在心里 祈求。
  “他现在疼不疼?”
  “应该是不疼,那么多吗啡打下去。 ”
  应该?这是什么话?但是苏太太,事 实是:没有人死过。
  苏跃,你在哪里?苏玫看清了:二十 八年前的一幕又重演了。母亲临走的时候 ,也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身边,到处找不到 她的父亲。
  苏玫,你还不能麻木。你是苏家的送 终人。

  在他们江北的老家,他们为死去的人 们唱歌。在他们江北的老家,他们为新婚 的人们唱歌。在他们江北的老家,他们为 过去的苦命人儿唱歌。在他们江北的老家 ,他们也为未来的幸福人儿唱歌。
  在他们江北的老家,他们聚在一起, 他们就唱歌。这些江北的人哪,他们是些 爱唱歌的人!现在,他也很想唱歌。现在 ,他又是一个江北的人了。
  他在唱了。他在唱他的父亲,一个做 田的书生,一辈子守着块旱地,和三卷工 整的诗稿,一样都没有守住。他在唱他的 母亲,一个不识字的明白人,养了五个孩 子,三个终于长成。他在唱他自已,也唱 他早逝的妻子,他唱了他的儿女,又唱那 孩子们的孩子……
  他坐在一个终点的外面,就要进入一 个终点的里面。阳光,在他的脸上闪烁, 而时光,在他脚背上流淌。现在,一切都 更亮了。他们走到一条笔直通明的路上。 他们走在一根雪亮的斜线上。这样走了一 会儿,已经走了很高,他才明白:他是在 一道阳光的上面走着。
  他感觉很新鲜也很兴奋。他感到一种 很新鲜的兴奋。他感到兴奋很新鲜。他开 始发现:太多年过得一点也不兴奋。他不 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现在好了。他看着 年轻的妻子,她就在眼前不远。他无意间 向后望望:哦,这么多的人……。你们正 金光闪闪!

(199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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