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八年增刊第三期
栏目编辑:吴晨骏

·李 森·

撕 开

    1

  使你看见荒山的
  不是梵蒂冈城中的一块铜镜
  不是安大列湖中绵延不断的倒影

  清晨的东方,一只褐色的鸟
  撕开黑夜中的窗纸
  突然飞来创造诗句

  它先让人看见,低空中
  一个影子掠过地面的意象

  又让人欣赏,俯冲下来
  压弯一根树条的欢乐
  和用鸟语朗诵句子的旋律

  但说到底,要看到荒山的辽阔
  还得依赖暗示我保持谦卑的阳光

  此时,它正在用一柄金色的长剑
  挑开河床上弥漫着的白雾

  当然,那柄剑不是指向仇恨的
  那是另一种行使正义职责的行为
  它在平地上栽种的棉花正在盛开


    2

  不要管远方的阳光
  是不是又在用它温暖的黄纱巾
  庇护着,开白了草原的蒲公英
  那抒情诗中虚假的一些小梦境

  看看近处,蚯蚓中的一群
  一把把笨拙的小钻头
  推开新鲜土粒的决心

  你就知道,走过荒山的谣曲
  缺乏总体把握的空洞
  心灵的表白,蟋蟀的叫声那么琐碎

  像一对有情人,面对铺开的湖面
  依附着垂柳和荷花那样暖昧

  诗人和他心中的事物相遇
  正像一对恋人,因为激情和想象
  在深夜的路灯下丧失了理智


    3

  这座荒山上肯定有石头
  诗意,像一只灯蛾
  站在灯罩上平放着翅膀

  那憨厚的样子,可喻为真诚的启示
  不能直接说出--石头
  应该说,荒山上的石头像狮子
  或各种栩栩如生的禽兽

  马群正在低头吃草。吃的过程
  也不能直接说出吗?看看灯蛾
  在原处转着平放在身边的翅膀

  就知道答案。马儿啊,吃草
  为了去走雨露阳光的路
  唯一的一条路,被假定是“崎岖”的
  它有着和“远方”相通的磁力

  被形而上学弄疼了颈椎的诗人
  也要向马儿学习走路
  先吃草,然后再到远方去吃草

  写诗就这么简单,想象力
  无法摆脱一只无聊的灯蛾趋光的本性

  这个时候,靠近屋檐的星空下
  一颗诗心要像成熟的葫芦那样
  在诗人搭起的瓜棚下低垂着


    4

  荒山上的野百合次第盛开
  一位正统的才女站在视野的中心
  她在摆弄着浪漫主义的石榴裙

  她扰乱了诗人的才智
  逼着小伙子的句子,从盛开的花
  跳跃到“含笑”的美
  从白的颜色飞越到“纯洁”的理性

  直到诗人把她的双手变成绿叶
  一次又一次接纳着星夜爱的露滴

  直到诗使她肩上的蝴蝶失去了幻想
  那个位置让给一只没有头脑的工蜂
  有人才说,诗句寻找的正是那株野百 合


    5

  迎面看见的那一排排树桩
  要是没有一只只春鸟站在上面
  可怕的死神,就会在风中模仿
  树木倒下的声音

  它会使观察者产生,昔日
  一座森林的鸟巢挂在空中的幻觉
  孩子们放飞的风筝
  寻找手中红线的幻觉

  现在好啦,每只春鸟的眼睛
  那一枚枚从高处掉下来的小圆镜
  能帮助死神回忆挺拔的树梢

  在春鸟无穷无尽的怀念中
  风声使眼里蓝色的火苗燃烧得更旺

  事实上,死神从未停止过微笑
  它们从不独来独往,形单影只
  它们是有组织的,分工或协作
  都是为了更好地施展魔力和才华

  它们日夜在一座座森林里剥着树皮
  常把毛绒绒的手伸到贪婪者的梦中

  它们在荒山上清扫着枯叶或雀毛
  搬开高坡上那些松动的石头

  它们逼迫成群结队的庸人
  交出了形状像红枣大小的灵魂
  又给这些人的逃跑创造机会

  在人间,诗人看到了
  模仿死神的那种不露声色的微笑
  似乎能填满月牙的弯钩

  在人间,“成熟”在脸上戳下了标记
  微笑的诗学也臻“圆润”的化境


    6

  诗人在想,如此多的小灵魂
  铺天盖地,像黑色的小蝌蚪摇着尾巴
  繁忙的死神会很不耐烦的

  那只是众小灵魂显灵的一种方式
  在没有水的荒山,它们没有
  依附在某种小动物上显出外形

  诗人看见它们摇着满山低矮的黄花
  无聊地送别西下的夕阳
  玩着使尘土在空中旋转的杂耍

  这时,诗人依稀看见远方的一幕
  死神们在白蝴蝶翻飞的河里洗澡
  有多少死神,就有多少只快活的白蝴 蝶

  可惜肉眼只能看见水蒸气中
  鱼鳞般肉感的粉红色块
  但愿那不是资产阶级餐桌上的鱼肉


    7

  在荒山上,顺着诗歌抒情的传统
  诗人为说出寂寞的乐趣找到了对象

  那是一棵枝蔓横在空中的大青树
  诗学通常的比喻,是一把巨伞

  从前,在它周围的空地上
  神栽种过许多乔木和藤蔓

  某日,森林里的钟转坏了齿轮
  树枝的摆动,突然停止

  白色的、褐色的、红色的鸟蛋
  因惯性落在地上。飞翔者,筑巢者,
  歌唱者,居住者,守望者,报春者

  时间借助无知的力量把它们打碎
  时间显现出橙黄色的粘液
  流淌在所有耳朵的听力范围之外

  而另一种黄色,是与听觉有关的
  一群金钱豹不停地奔跑
  跑出了肉眼能观察到的视野

  那些曾与大青树的枝条摩擦过的枝条
  那些像果子一样坠着,荡秋千的猴子
  那些躲在林中寂静的空处
  色彩斑斓的阳光下交尾的孔雀

  它们,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为神管理着的自然界
  展现着谜语一样的技艺


    8

  这时,荒山中出现了一个牧羊人
  在炎热的中午,他来寻找大青树的影 子

  他的表情像新出土的一口铜钟
  头上的草帽像是刚刚从天外飞来的

  象征的钟回忆不起天然的清音
  在时间的猫头鹰那黑暗潮湿的行宫中
  它丢失了敲响它的那根木质的杵
  可惜那根杵并没有回到一棵笔直的樟 树

  白色的羊群和白色的石头一起移动着
  那种流逝着的,怀念的宁静
  不知是否能与坐在树枝一端的猫头鹰
  旁观星空的一局棋那种状态相比

  白色的羊群和白色的石头移动的图像
  就是那位牧羊人关于时间的节奏


    9

  猫头鹰从来不满足旁观的角色
  它们振羽四方,在森林上空相会
  然后,滑翔到麦田上面
  为了猎取灰鼠不停地俯冲

  显然诗人的回忆是带感情色彩的
  诗人说,头顶有多少颗光芒暗淡的星
  它们这个群体就有多少个单数

  诗人又说,它们习惯于
  用翅膀,尖嘴和脚趾来创作乐谱

  猫头鹰们最喜欢的一个乐章
  描绘像煤块一样黑透的夜

  那个时候麦田里的灰鼠倾巢出动
  肆无忌惮地显示鼠类的阵容

  猫头鹰们正好彼此展示捕鼠的本事
  在吃饱之后,捕鼠表演
  是一门涂上了正义色彩的艺术

  可见,那圆圆的可笑的脸盘
  不仅仅以滑稽掩饰内心的真实

  “密涅瓦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
  才会起飞”。这个著名的比喻
  使诗人持久地坐在黑夜里倾听


    10

  这时,荒山中出现了第二个人
  他是带着心来唱歌的
  像猫头鹰一样圆圆的脸上
  时间用眉笔描绘着忧伤的微笑

  他沿着风暴清扫过的山岗察看四周
  心跳加快的时候,风暴已经平息

  他看见巨石白色的裂痕时捂住了耳朵
  那是条件反射,他突然想起
  他不在场时,荒山中巨大的雷声

  黑色的云团掩护着受人指使的恶魔
  来荒山采石。挥动着巨大的黑锤

  看来,那次只是试探性的敲击
  岩子没有垮掉,泥砂没有塌方
  也许这只是恶势力搞的形式主义

  一阵虚惊。他缓过气来开始唱歌
  双臂舒展,作心胸开阔的样子
  心跳正常,舌尖为心的想象而忙碌

  歌词大意是:“旷野里拉响了鼓风机 ,
  所有的昆虫都到隐蔽处,冶炼矿石
  童话里的大烟囱伸向蓝天吐出白云
  隐喻中的人群弃家为集体劳动

  “男欢女爱的瞬间,短暂而空虚
  把唱歌者遗弃在母亲的怀抱里
  想象的铃铛游戏的铃铛把人引向市井
  只有用歌声帮助心来表演孤寂

  “尽管没有观众欣赏唱歌人的修辞
  唱歌人还是不停地流着热泪”


    11

  牧羊人没有看见唱歌的人
  牧羊人正在大青树下午睡
  草帽盖着脸,头枕着石头

  灵魂没有走远。一片树叶
  在石头上投下一朵小小的影子

  一群忙碌的蚂蚁翻越那块石头时
  爬过了那一朵朵晃动的影子

  在这里,诗句让阅读滋生了
  蚂蚁爬过某某灵魂的隐喻
  背离了诗人言说的初衷

  牧羊人一直向可悲的诗人
  瞒着他午睡时接连不断的美梦

  也许他曾听见过蚂蚁戏团中
  肥胖的相声演员表演的主旋律

  也许他列席一次蚂蚁大会时
  蚂蚁们正讨论人的灵魂已经腐烂的问 题

  也许梦境中他变成了一只红蚂蚁
  他害怕碰上人类出壳的灵魂
  就像人类害怕染上爱滋病毒


    12

  为了言说的需要,尽管
  雷鸣能让读者感到荒山的空旷
  翻卷的黑云能使荒山显出悲凉
  但现在唱歌者不需要它们的吵闹

  他试着用嚎叫声去驱散一个鹰群
  鹰群仍然在高处,排着整齐的方阵

  鹰群在他的意志之外飞翔
  不理解他在玩着语言中善意的游戏

  这时,远处的河面上
  神仍然不停地数着银币
  白皙的小鱼纷纷从河面跳起
  红嘴的水鸟习惯性地忙于打捞

  微风从凹地开始顺着山坡上来
  微风收着草籽,沿路掩埋着
  这次,它是来播种的
  也许明天它就要来浇水

  那人的头发被它当作草叶来拨弄着
  那人的风衣被它掀起来
  随后,好像又在他的身上寻找着翅膀
  或长满绒毛的结实的胸脯


    13

  在诗歌忙于描绘唱歌者的时候
  牧羊人被大青树呜咽般的声音惊醒

  坠在大青树上哭泣的灵魂比叶子还多
  吓得牧羊人抓起草帽就向羊群奔去

  在经验的情理之外
  他看见一只蝉儿的躯壳从地上飞起
  一截枯枝在不远处突然折断

  在想象的预谋之中
  坡脚,出现一个阴森的水塘
  夕阳,照着一丛冰冷的水草
  草尖上站着一只红色的蜻蜓

  泥沼在晃动,水草也在晃动
  鸡蛋般的水泡,在水中开着白花
  诗句在营造恐怖片里的氛围

  他感觉到,红蜻蜓在追踪而来
  甚至已经爬在他的背上收拢了翅羽

  他跑到羊群中间,回头望去
  大青树像梦境一样,消失在梦之中
  他甚至怀疑,看见过的事物是否真实


    14

  黄昏降临了,时间的肥皂泡
  又一次洗掉了事物的颜色

  但是,事物那诗性的光辉
  被记忆力的大展厅作为风景保存着

  比如说到村庄,黄昏这老太婆
  不可能阻止鸡犬的吵闹声

  村庄里的一盏盏灯会照亮自己
  照出屋顶的轮廓,树冠的轮廓
  村民们也会准时在屋檐下纺织麻线

  只要想象,还要知道得更多
  喜鹊站在梅树枝上,把头埋藏在怀里
  啄木鸟的工作还在看不见的棕树上进 行

  一头豹子已经逼近了这个村子
  酋长忙着召集勇敢的人去开会

  豹子在寻找一条松开链子的猎狗
  弓箭也在寻找着豹子的花斑


    15

  黄昏降临了,村庄已经呈现
  可是牧羊人和羊群还在途中
  黄昏使他像荒山中的一个幽灵
  渐渐隐去形体,只到能随风而去

  但不是所有突兀的事物
  都会在黄昏的波涛中隐去
  诗意中那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打开的栅栏,有门的墙

  等待中,一堆燃烧的柴禾
  一位弯腰取水的女人

  思念中,一丝丝银白的头发
  一双枯黑,磨亮拐仗的手
  都在隐去前显现了它们的美感
  事物争相显现出美的快乐
  使以隐藏为本事的神十分紧张

  事物和神争抢在人们心灵中的位置
  神在束手无策时惯用恐吓的伎俩

  黄昏的荒山上,仍然闪现着
  羊群的白,石头的白,心灵的白

  这是因为,诗人喜欢亲切的风景
  让它为诗意保存到最后

  就让牧羊人的形体随风而去吧
  让他心中的羊群也跟着心去吵闹
  去找引领他进入荒山又使他迷途的诗 人


    16

  在中午那棵大青树撑开枝叶的地方
  此时黑夜正在上演一台老掉牙的戏

  戏里演到,曾在乱世中寿终正寝的酋 长
  他的灵魂又带领着穷苦人高喊口号

  他的人马排着长队横跨荒山
  高举着的火把上,长着蓝色的叶

  有人说蓝色的磷火隐喻现实的冷漠
  其实,那是生活常识对诗的误读

  诗只观察心灵这恼人的知了是否受惊
  不敢管革命的刺猬是否蓬松着它的尖 刺

  国泰民安,诗像一枚当阳的桃子
  暖昧地挂在日出时的树梢
  在虚无的光芒中,因媚俗的暖和而摇 摆

  但诗之外,谁敢保证空心的穷人
  不被酋长的死魂灵引领着去走老路
  冲向一座座殷实而高耸的谷仓

  月光下,刺猬在革命的刺猬后面跟随
  口号是打倒人,砸烂物,均分财富
  满天星星在欣赏着革命者的幽默感


    17

  聪明的读者会向星星学习语言和智慧
  他们会把诗人无所不知的迷信戳穿

  聪明的读者也会像新出土的豆芽
  怀着谦卑的宁静和生长的激情

  聪明人很少跟诗人索取人生哲学
  反而擦亮心智来迎接犹豫的诗句

  聪明人知道唱歌者,牧羊人和诗人
  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的三个侧面
  一个孤独者秉性里的三种品质

  聪明人还知道,这座荒山上
  阳光栽下的最后一朵黄玫瑰
  被时间指使它的情妇摘走

  这时,时间让她躲在诗人的背后
  伸出温柔的黑手,把观察的眼睛蒙住
  接着让诗人陶醉黄玫瑰媚俗的香气
  乘机叫瞌睡虫抽走了诗人手中的笔

  诗人只有在想象的浪尖上
  稳住那颠簸的月牙船
  把支离破碎的荒山交给抒情的满月

  多么遗憾啊--“满月那伟大的真诚
  已不再激动它习以为常的苍穹”
  又能给一只夜游的刺猬多少关怀

(1996.12.20-1997.1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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