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三月期
栏目编辑:马兰、吴晨骏、祥子

·曹志涟·

宫保鸡丁的滋味

  滚热的油烟直冒,一铲子,黑亮亮的鸡丁争 相落入油中。爆炒数下,冷热生 熟瞬间代换;再利落几铲炒进各色佐料,顿时香 味喷面而来,全身神经为之颤奋, 毕生期望系之一尝--境界!这就是境界!

  “好…”香字还没出口,他就被自己的叫声 惊醒了。心还流连在未起锅的鸡 丁,身却已无情地处在无声无味无伴的黑暗里。

  双手捧着脸,他长叹一声。已经是第三夜了 ,连续的宫保梦。每个程序,从 下锅到喷香,没有一步漏的,可是就是吃不到, 吃不到!

  他颓丧地倒回枕上,发现枕头又湿了半边。 想必是馋得紧,嘴巴都封不住水 汪汪的馋劲。翻了个身,挨着半面干枕,半睡半 醒地想着宫保梦的原因。是工作 的煎熬导致自己下油锅的联想?还是生活的单调 乏味,使他渴望一种大辛大辣的 痛快?

  两条死路,引得他来回碰壁。

  痛苦不堪。

  睡不着又醒不了。

  仿佛在水中半浮半沉,一会儿看到水面上的 世界,一会儿见到水面下的世界, 二者硬是溶不到一起;泳者既游不到彼岸,也踩 不到水底,只有在界线上下挣扎 着。

  就这样,他挣扎到天明。

  宫保鸡丁又反复炒了几回,可是他还是没吃 到。

一、

  人群在灯号和车阵的牵制下,忽聚忽进忽散 。偶而一两个性急的,等不到人 群结集就只身投入车海中,居然也能全身而过。

  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习惯性地看着人群的 流动。

  平时他总是暗骂独行者的玩命愚勇,可是今 日却一改嘲讽,大大地为每个冲 锋者喝采,视他们的成功为自己的慰藉。

  精神关照了几个不要命的安全上路后,他忽 然停止了这个活动。一回身,他 跌坐到椅上,开始为自己的无聊行为感到惭愧。

  说穿了,他只不过是想把梦中吃不到的赶快 在现实中吃回来而已;因此他在 主人点完菜后,突然又要求加一道宫保鸡丁。

  主人一听,发起急来直说:“这是广东馆子 ,哪来的宫保鸡丁?早知道你要 吃辣的,我们就换个地方了。”

  香港经理不以为然地眉头一皱,大广东式地 拍着胸脯说:“你们客人要宫保 鸡丁,我们也做得出来,这是小菜,没什么难的 。”

  主人见经理成竹在胸,就顺着点了一道鸡丁 。经理走后,全桌人不禁取笑起 他来,所幸他心有所寄托也不甚介意,而且还自 我解嘲地扯了一个不相干的淡, 逗得大伙乐得很。

  一笼笼的点心陆续端上台面,蒸的,炸的, 甜的,咸的,罗列一桌。众人举 着狂啖,只有他浅尝即止虚腹以待宫保。终于一 盘热腾腾的菜自天而降,落在蒸 笼之上。“宫保鸡丁!”香港经理郑重宣布。

  他定睛一看,脸色一变,猛回头,拉住经理 问:“这是宫保鸡丁?”

  “是宫保鸡丁!”经理毫不迟疑地说。

  他很不满意地转回身,指着鸡丁跟大家说: “这哪是宫保,你们看,白的。”

  众人放下碗筷,审视着这盘鸡丁。

  “是白了一点。”

  “白一点无所谓,够咸就好了。”

  “黑才香!”他不悦地说。

  “黑白一样香,别挑了,吃吧!”主人打圆 场道。

  一个客人安慰他:“宫保就是花生嘛,你看 有花生,有鸡丁,这就是宫保鸡 丁了。”另一个立刻反驳说:“什么,宫是指红 辣椒,宫保鸡丁应该是宫爆才对, 就是用红辣椒来爆的。”二人正要相争,主人劝 住了:“不管怎么,这盘鸡丁有 花生,有辣椒,是真的了,大家吃吧。”

  他被众人说得满肚生火。一向无人敢跟他唱 反调的,今天才略表意见就遭全 体的一致否决。这或就算了,可是同桌的人不但 迅速瓜分了鸡丁,而且还同声大 赞好吃。如此一来,他倒是骗子了。

  至席终,他还是拒尝宫保;主人请客相托的 事,他也赌气拒绝帮忙。

  他翻了翻记事本,发现往后几天的应酬没一 家是在川湘馆的。看来川湘馆已 不是主流了。

  有段时间,他自己也很排斥这些家乡菜;吃 了一辈子了,想换换口味。所幸 大都市小世界,各方菜系说得出的都有,他也随 波做了几年世界食客,对自己胃 口的国际开放十分满意。不料近日口味日蹙,常 念辛辣;再加上梦中老被吊胃口, 引得益发嘴馋。他等不了川湘馆了。

  连下几日,他尝遍了南北馆子的宫保鸡丁。 累积的经历,比梦境更荒谬。梦 中吃不到的,感觉上是真的;可是现实中吃到的 ,却都是假的。江浙馆的黑却过 甜;北方馆子蒜味太浓;台湾小吃是用辣椒酱炒 的,完全走味。在他屡败屡尝之 际,他的宫保狂渐在朋友中传开,往往不待他开 口,宫保鸡丁已和鱼翅并列菜单, 在国宴的排场上,小家碧玉地客串一角。后来, 人们为了讨好他的宫保癖,干脆 一律请他上川湘馆。这一来,他的挫折感更深了 。

二、

  “宫保已死!“他沉痛地告诉自己。此刻他 刚走出大都市中最后一家川味小 吃,站在骑楼下望着自天而降的毛毛雨。

  他是一个不善回忆的人。而这家小吃店,那 怕是屡次迁移,外貌全失,仍难 忍地勾起他许多回避多年的影像。不忍怀旧与惧 怕怀不了旧的心情,使他延到最 后才单独来到这儿。

  “开堂”二字,的确熟稔地令他的心狂跳一 阵。兴奋地推门进去,里边依旧 是清雅的小桌摆设,巴掌大的蒸笼摞得山高,在 屋的一角喷着烟,满室麻香。

  一坐下,一个年轻女侍就殷勤地捧着小菜托 盘走到他面前。

  左右挑选要了几样后,他忍不住问起:“你 们老板就是二十几年前中华路那 家的吧?”小姐没好气地回他:“先生,没想到 你那么年轻,又不是七老八十居 然也会问这个问题。二十几年前我还没生呢,怎 么会知道?”他听得扫兴,赶快 点了鸡丁,就别过脸无聊地看着店外世界。又是 小巷风光,人车相争的情景。若 是自中华路二楼看出,正好可对上新声西片的电 影看板。川味和西方的象征奇怪 地混成一个感觉;就好像母亲带着川音说英文, 特别动听一样。

  --他的思绪停了数秒。

  重新流动时,他小心地把任何导向过去的可 能性一一消灭。自从数年前母亲 毁形而逝之后,他为了保持情绪的持续高昂,常 须做这种思想消音的工作。后来, 回忆在努力的抑制下,已不再自然重现。然而在 这家店里,往事硬是像那股麻香, 管你坐在哪儿都笑嘻嘻地朝你扑来。所幸的是店 子一角传出的流行梦呓,倒是有 助抵挡思潮的。他回头去找音源,声量不大也不 小,恰巧在穿透思绪的波段上, 难以忽视,进而难以忍受。

  两个小姐聚在角落守着录音机笑闹着。第三 个则对着镜子挤压面部。他想叫 小姐把音乐关小点,但又怕惹了她们,只好叹了 口气转回头来。才转到一半,他 注意到在他侧后方坐了一个年轻女客,也正偏着 头看着录音机的方向。她面前放 了几个蒸笼,细长的手中持了一个汤匙,里边又 盛了一个抄手。她皱着眉,心里 像是在盘算什么,继而摇摇头,垂首把抄手吃了 。

  他发现她的吃相特殊斯文:一个个抄手慢慢 挑起,再缓缓地放入口中。嘴唇 被辣椒刺激得泛红,悬胆鼻不断地抽搐着。她拿 起纸巾,按着鼻子,忽然眼睛一 抬,黑白分明地瞪着他。他吓了一跳,警觉到自 己是转着脸看她,太过昭然了。 他赶快抱歉一笑,头归正位。虽然看不见她了, 他还是想听她的动作;可是那不 大不小的音乐偏偏干扰着他接收她动作的讯号。 而此时,他的宫保鸡丁来了。

  他把小菜挪到一旁,置宫保于正中央,以虔 敬的心审视着:色是正的,香是 对的,至于这味儿…他迫不及待夹起一块送入口 中,都准备好开口称赞的,却实 在失望地吐不出一个字来。他不明白全市上千的 川湘馆,为什么炒出的宫保鸡味 儿完全一样?那怕是路边的葱油饼铺都是各有个 性;宫保鸡丁集甜酸咸辣麻为一 体的复杂滋味却一点劲都没有?为什么?为什么 ?

  他带了三分火地把小姐叫过来问:“你们厨 子是不是四川人?“女跑堂当下 顶了回去说:“先生,什么时代了,哪里去找四 川人?这些菜食谱上都有的,谁 不会做?”他气得无言,含糊支走小姐,继续埋 头无味地吃着。此时,耳畔忽然 传来一阵轻笑,方向是来自右后方的女客。他回 头看去,发现蒸笼碗碟仍在,可 是人却不知去向了。

三、

  “人类社会想必是定型了…”他躺在床上思 考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雨势。原 先的毛毛雨已转成暴雨,大力地打在落地窗上。 累积的城垢被雨水冲刷下来,到 地时无色的天水已成污水。

  下大雨时能即时回到干而温暖的家,实在是 人生的一大乐。可是他在享受之 余仍不忘检讨刚才发生的痛心遭遇。“可真是没 别的好奋斗的了,居然为个宫保 鸡丁费了那么多的精力。”他自嘲地苦笑。数星 期的搜寻里,他突然意识到游走 其中三十多年的社会,和自己想像的不太一样了 。其他的社会,传统都是珍贵地 保留在集体记忆中,只有自己的社会,十年一代 ,前一代的感觉到下一代没几样 是保留下来的--变味的宫保就是他的证据。

  人人都吃过宫保,家家都会做宫保,可是谁 也不知道什么是真宫保,只有他 知道。要他说出个道理来,他却又说不出;而那 些不知宫保的,倒是个个有一套 宫保观。“真是疯了。”他舒服而难过地想着。

  天越来越暗,光线越来越弱。可是奇怪地眼 前的世界反而呈现出一种灰质的 清晰;明暗和光影对比的增加,使事物的轮廓反 而更明显。他还是想不起那位女 客的样子。记得是耐人寻味的;可是数秒之中, 实在很难鉴定出是个什么味儿。

  他想她是鬼。明明没看见她出门,她却走了 ;明明听见她的笑声,她却消失 了。怪物。忽然,他感到一阵寒意,立刻伸手把 灯打开,顿时房间大亮,光影全 失。

四、

  她在大雨中跑下公车后,才发现伞忘在车上 。心一横,一路顶着雨跑回家去。 换上干衣,盘坐在床上读着买回来的书。没两页 ,电话响了。是晚香。说要来找 她。三个月没说话了,突然摆下脸登门求见一定 有要事。她暗想。挂了电话,她 想起了小吃店碰到的那个疑汉。

  孩童般的羞涩和渴望错了位地挂在六尺之躯 上。才看第一眼,她就判定这个 人是远方游子回来寻根的。他和小姐的对话更肯 定了她的判断:“嗯,还想这个 馆子为你二十年不变吗?”她暗笑他。她一向喜 欢占着角落位置观察众生;读脸 是她独行多年培养出的乐趣。她总以为自己是隐 形的,高姿态掌握一切生肖,可 是今天却这个疑汉反将一军。

  这个人看人也太没技巧了,她不高兴地想着 。尤其是在她想努力止住鼻涕的 时候;太不给面子了。不过,他惊惶的样子倒是 挺可爱的。

  离开小吃店时,瞄到他疑疑地打量宫保鸡丁 的模样,那架势,颇有格物致知 的精神。她不禁又暗自偷笑。推出门去时,听到 他问的第二个问题,引得她回头 再看他一眼,想看看和社会脱节的样子是如何的 。失望的他让自己同情心大作, 合上门时,突然觉得寂寞起来了。

  晚香来时已经十点了。姊妹俩无言地坐在客 厅,电视的青光在脸上一闪一变。 晚香耐不住僵持,拿起摇控器,用力把电视关上 ;她立刻拿起音响的摇控器用力 按开扩大器,顿时聊天节目的愉快笑声尴尬地流 动在空气中。她最讨厌妹妹凡事 不尊重她的态度。

  晚香翻了个白眼,忍住情绪对她说:“暗香 ,拜托,我有话要跟你说。”暗 香又一按摇控器,换了个音乐台,可是音量并未 减小。她转过头看着晚香等待着, 后者没好气地陈述道:“最近又有人要为我介绍 朋友,日期还没定,我希望你到 时候帮我去鉴定一下。”暗香一听,翻手就把音 响按关,迅速回道:“何必要我 的意见,你听过吗?”晚香不理她,站了起来说 了一句:“或许这次会啊。”说 罢,她走了。

  才关上暗香的大门,晚香的僵脸立刻变成笑 脸。她知道暗香会去的,因为她 对人有不可理喻的好奇心;况且多年经验,只要 自己开口,姊姊没有不依她的。

  其实她当然不需要暗香的建议。自十八岁起 ,她就没听过暗香的。她要暗香 做的是她的陪衬而不是军师。

  每次这种情况她都拉出她来坐在身旁。暗香 人直,常说些不动听的真话,她 只须在一旁低声浅笑,对方立刻顺势慑于经营过 的娇美,自然倾倒。朋友还须套 招,暗香生来就是她的绿叶:暗香刚,她就柔; 暗香淡,她就浓;暗香严,她就 随和;暗香丑,暗香丑,暗香倒不丑。三十几的 女人了,脂粉不施,也能动人。 可惜就是个性太烈,没有男人敢近身。

  所以她不把暗香放在眼里。

  要见面的这个人物,她早有所闻,只是苦无 见面的机会。这次终于获得辗转 推荐,更不能轻心。她一路盘算着如何营造相见 时的气氛,想得兴奋,差点撞上 一个没头没脑奔出来的过路人。

五、

  抢过快车道确是一种艺术。他从亲身的实验 中体会到。

  时机要算得准:不只是自己步行的速度,以 及垂直方向行车的速度,还得揣 测驾驶者和自己的决心何者为强。当然方向盘的 操纵者对行人是不会有好感的。 自己开车多年对此甚有把握。所以在尝试做行人 时,必须高估开车者置人于死地 的潜能,胆大而心细才能平安渡过并享受到玩命 的刺激。他注意到一些道行高的, 能无视车辆的速度,以持一的步伐轻松渡过。这 该是境界了。至于他,还停留在 瞻前顾后的阶段--实在是,留恋太多,难以超 脱。

  宫保癖已够怪了,现在的马路经更引起朋友 间的议论--他疯了?虽然在事 业决定上,他的表现依然正常:料事如神,英明 果断。可是在人生态度上,他变 了。

  以往,他的座右铭是志在必得,手段上常在 所不惜。难怪有人说他狠。现在 呢,却变成可有可无,方法上也改为水到渠成, 不再勉强。由操切到和缓,所以 有人说他成熟了,有人说他老了,有人说他该成 家了。最后一个的看法倒是引起 不少回响。他的工作狂常留不住女朋友,现在步 调慢下来了,大伙心里想,时机 该成熟了吧?借用一下他的马路经:垂直方向行 进的两点终于可得出一个速度使 彼此在一点交会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一样了。原有的价值观忽然 被尝不到的家常口味给打乱了。

  到底宫保鸡丁对自己的魔力在哪?到底自己 想吃的滋味是什么?他茫然。老 实说宫保鸡丁四个字所代表的已没有任何具体意 义了;好像一个字看久了之后, 就不知道是什么字一般。唯一可凑得出的,就是 提供他自信人生一个可笑的挫败, 或者说一个了悟的机会。过去天下事自他看来只 有一种,就是可求的;现在多了 一类:不可求的。可求的至终多是可舍的,而不 可求的常是永恒珍贵的。

  以此类推,求不到的宫保也因此莫名地成为 一种抽象的珍贵象征。一旦抽象 起来,更没有什么实际的味道可以定义的了。所 以他也只有老吃不到,永陷在失 望的轮迥中。

  周围的朋友体会不出他内心的变化,依然为 他点着宫保鸡丁,鼓噪着要他吃。 而他,既然无所谓期待,也就将就。这在朋友眼 里是随和的表现,于是他们就开 始积极地贯彻他们的决议,为他物色对象。之后 ,聚会上的两项公式就是一个了 无味道的宫保鸡丁和一个典型女子。他已麻木了 。他开始沮丧。他想起她。如果 宫保鸡丁的滋味是抽象的,则她根本是无相的。 他尝试在各个女子的身上寻找她 可能的样子,却只能找出她不可能的样子。有时 他想,何必为一个印象否定所有 眼前可及的女子?可是这个无“有必要吗?”开 车的晚香谴责地问她。

  是没有必要。完全没必要。你们可以吃一辈 子的假货,然后说那是真的。

  “可是我不行,”暗香告诉晚香,“而且我 无法容忍。”

  “你跟姓杜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故意 出我的丑?”晚香吼道。

  “沈晚香,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就放 手!”暗香下车后回头对妹妹说。

  “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别想了!”绝尘而 去之前,晚香撂下了最后一句话。

  她找出杜甲的名片,端详着。什么名字,像 是一个代号,等于一对不想花心 思想名字的父母。眼前又看到杜甲诚惶诚恐地递 名片的样子。“沈小姐,你的电 话号码……”他轻声地问。温柔的态度和吃饭时 呼风唤雨的霸气全然两样。当时 她心一软,就告诉了他。现在,她后悔了。

  突然间,她手一合把名片揉成一团,扔进书 桌边的字纸篓中。

  凡是晚香碰过的东西,她都不要。

  在妹妹出世前,她是父母宠爱的焦点。晚香 出生后,五岁的她惊于关切的转 移,慢慢地才适应了减半的爱和迅速长大的妹妹 。往后的日子,她的东西只要晚 香要,母亲就会仲裁给妹妹。她永远得让,得给 。时间一久,只要晚香眼光注视 的,暗香就不愿再接触,她要属于自己的东西, 剥夺不了的东西。

  奶奶的爱就是。奶奶永远是自己的。

  她走进卧房,在衣橱里翻出一本旧照像簿。 第一页,贴着奶奶和小暗香的合 照。尘封多年,今日想念,是因为跟晚香“夺” 一件东西的感觉又回来了。成年 以来建立的世界是晚香绝不踏入的,今天的事件 ,使她必须找出一件晚香得不到 的来安慰自己。

  看着奶奶的笑容,想起了多少次自己被爆红 辣椒的烟呛得直往外跑,一会儿 又被宫保鸡丁浓烈的香味给诱回。奶奶浑身熏成 宫保,笑着叫她来尝。才五岁的 小孩,已训练出吃辣的本领。这是晚香一直练不 成的。眼前忽地浮起刚刚晚香被 宫保辣得眼泪直打转的样子,深红的唇彩也被油 给渲花了。她把相簿放在床上, 小心地把合照撕下。所幸妹妹不吃辣,带辣的菜 她都可以独享,因此她就更喜欢 吃辣了。

  暗香把照片拿到客厅,倚在茶几台灯座上, 专注地看着。小时候有大人顶着 的安全感又回到了她孤独的心。“你不要只会批 评,有办法就做一盘真的!”晚 香在车中叫道。

  她转过头,潜意识里想避开晚香的舌锋,可 是思绪却摆脱不开。晚香数落着 多少年她给她带来的压迫感:“你最有品味,好 坏只有你知道。有本领就把道理 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艺术又不是玄学,为什么不 公开?”正纠缠得紧的时候,电 话响了。暗香一惊。又是她。还不肯放过我,要 怎么样你才够?暗香自沙发上弹 了起来,伸手就把电话线给拔了出来。

  响了五声,杜甲赶快挂电话。或许睡了吧, 他看着沈暗香的号码想着,忍不 住笑了起来。

  “这宫保鸡丁根本不对…”她说。大家还正 交相赞美时,被她一盆冷水泼得 目瞪口呆。

  事隔两小时,杜甲心里还在叫好。痛快。他 拿出一张纸,准备把沈暗香的谈 话抄录下来。

  --宫保鸡丁的滋味

  沈暗香沈暗香沈暗香沈暗香说宫保鸡丁虽有 糖醋却不该酸甜,麻辣才是正味。 这盘又甜又酸又辣的鸡丁入口之后只觉得口腔先 甜后辣两颊发酸,完全没有整体 的滋味,了不起只是测验味觉的工具而已。沈暗 香沈暗香沈暗香沈暗香说。

  唉,沈暗香。我想再见见你。我想见见你。 我想见你…杜甲把多余的字一个 一个贡掉,最后只保留下“想你”二字。这是他 今夜心情最真的写照。

六、

  三角形,方形,圆形,直线的“沈”,“暗 ”,“香”,三字图案陆陆续续 出现在各类杜甲用过,看过的纸张上。他甚至找 人印成浮水印嵌在自己信笺的一 角。他喜欢她无所不在的感觉。可是实际上,她 却失踪了。电话永远没人接,而 且他竟然没有她的地址。

  杜甲以为只要有电话号码,人就在他的掌握 中生了根。现在他可是彻底地慌 了。他除了沈暗香三个字和一连串的七位数字, 以及一张迷人的笑脸外,他对这 个女子事实上是一无所知。他去问当晚在座的朋 友,可是大家只有猛夸晚香的好 处,却不肯透露暗香的行迹--除了暗示他们是 不会合得来的。可是外人懂什么 呢?沈暗香是他的亲人,天下只有他知道,没有 人能否定他。这不是一盘宫保鸡 丁,每个人都有说话的份。

  他实在是等不及了;不择手段,他找上沈晚 香。

  沈晚香明艳动人,见多识广,的确是干记者 的好材料。只可惜,自己实在没 有办法跟记者做朋友:今天的知心话,明天的访 谈内容。这种人的职业道德似乎 永远大过朋友道义。杜甲隔着桌子审视着晚香。

  昏昏然的烛光闪烁在二人的脸上。实在是太 暗了。他又一次在心里抱怨。该 去一家大亮大闹的,或许话也就自然地说出来了 。现在被情调压着,只好委曲晚 香继续描述这两天采访上的趣事,自己则陪着胡 里胡涂的笑脸。

  晚香早想住口了。可是整晚杜甲噤若寒蝉, 满脸“无可奉告”,使她只好咬 着牙撑着这场独脚戏。她虽然口里滔滔不绝,心 里则飞快地打转,不断地根据杜 甲表情的些许变化来修正自己的故事。可是她真 累了,而且越来越不高兴。忽然, 一句子还没说完,她停住了。

  只有烛光还热闹地闪在两张陌生的脸上,代 他们表情着。杜甲的目光自始就 集中在晚香的右眼下眼线,以避开她的眼神却又 不致失礼。这会儿,一股难忍的 寂静沉淀出晚香的强烈不满。他不能再逃避了, 她在逼他打破僵局。说吧,现在 说?等一下说?怎么说?他还在盘算着,晚香可 耐不住了,搜寻到杜甲目光的焦 点,单刀直入劈头就问:“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她的语气和眼神让杜甲以为 她真心要听实话,于是乎他脱口而出想了一晚的 话--你姊姊好吗?

七、

  盛怒中,沈晚香一路拼过三辆计程车,以破 记录的时间冲到了暗香住处。顾 不得什么禁止停车的标示,一车头栽进大门口的 空位,甩了车门就上楼找暗香。

  在数秒电梯旅程里,她匆促地反省了自己二 十八年来的生命,肯定今日是一 生中最大的侮辱。她直觉上认为必须找暗香理论 ,因为这是她的习惯,一有不如 意就找姊姊吵,沈暗香没有不让步的。

  她踏出电梯,猛按暗香门铃。屋内人惊得自 书房奔了出来,惶惶不安地看着 大门。谁?还会有谁?除了晚香外,天下还有谁 能按出更急的电铃?她镇静下来, 走到门口自鱼眼镜看出,果然是一个扭曲的晚香 铁着一张脸,十分骇人。她慢慢 松了锁,撤了链,转身就往里走。晚香自己开门 进来,一脚将门踢关,正要大步 随着暗香进书房,就发现暗香家多了什么。

  零乱如昔。书籍杂志落得到处都是,可是在 原有的陈年纸味之上,有一股新 的气味游动在空气中。说不上来的。晚香一时没 有心情去研究,开步追进了书房。

  沈暗香端坐在书桌旁,听到晚香进来也不回 头。晚香瞪了她的背影一眼,拉 了一把椅子,在数步之外坐定。她侧眼打量暗香 ,长发盘起,手肘支着桌,一双 手搭在颈背上。又是一个不说话的。晚香想到杜 甲那张紧闭的嘴,火立刻烧上心 头。开口就要责备,却吐不出一个字来。说什么 呢?骂什么呢?凭什么?暗香目 前根本是局外人,我能要求她什么?叫她别碰那 个姓杜的?可是我也不要再见他 了,所以碰不碰我根本不在乎。如此一想,沈晚 香忽然发现自己目的全失,满心 的不平和愤怒也顿时瓦解。张口无言,欲恨无因 。她开始对自己的冲动感到可笑。 为了保住面子,口一闭,起身就走。

  才走出书房,那股味儿又出现了。她耐不住 疑心嗅着味儿走。最后在厨房门 口站定,发现原来晶亮的厨房已蒙上一层油垢, 可见近来炒菜动作的频繁。炉台 边放了七八样大小瓶罐--薄盐酱油,陈年酱油 ,生抽,老抽,白醋,黑醋,米 醋,浙醋,工盐醋,镇江醋;罐子里贮着长胖的 干辣椒,红圆的花椒和饱满的花 生。她来回观察着这些暗香的新玩具,忽然大悟 ,转身拉开冰箱上层,三盒冷冻 鸡丁,再开下层,果然一盘剩下的宫保鸡丁端端 正正地供在中央。

  晚香一连倒退了几步,站定,“砰”的一声 ,把冰箱门狠狠关上,她明白了。

  暗香倚着门带着羞涩对她说:“还不太成功 ,等味道对了,请你来尝尝,看 像不像…”话还没说完,晚香当下就把发言者易 了位,一股劲地把心中的结论全 抖出来:“算了吧,是为了他吧,”她指着暗香 ,“亏你想得出,要我浑身油污 跟你抢杜甲,我才不干呢!”她疾步擦过错愕的 暗香,口中不忘继续:“去啊, 去找他啊,他还在找你呢。牛郎织女,快去会面 啊!”

  沈暗香气得无可忍,伸手扯回晚香,浑身发 抖地对她说:“沈晚香,你不要 欺人太甚,你自己的问题自己想办法解决,不要 赖到别人头上,你懂吗?”沈晚 香用力甩开不过,目前杜甲的私定亲人还困在亲 情的取舍中,难以超脱。基于知 识分子的习惯,大小事情她都像做学问般左右思 量,内外推敲,心情也随之起伏, 耗神至大。今晚,晚香是她难以成眠的原因。

  她坐在床上,看着床头台灯光线所及的边缘 。明与暗,黑与白,取与舍,对 立的词组,两异的姊妹。做宫保,都是晚香激起 的;做后,的确,另一种情绪取 代了要向晚香证明的原始动机。

  原以为历史是无法重建的,过去也是无法追 回的。可是自他开始试做宫保后, 她发现滋味是可以复生,回忆也是能重温的。她 是在模仿奶奶。记忆中奶奶先下 鸡丁过油,她也泡制;下辣椒,她也下。但是她 的模仿终究是凭空学字,只能得 其大概,难得其真象。因此多日来数十次的演练 ,总是差一点。难以克服的挫折, 使她渐渐对重游过去感到灰心。今天,晚香更令 她加倍失望。

  亲情,是她想自宫保的滋味中拾回的;奶奶 已逝,她指望晚香。或许尝了一 盘奶奶的鸡丁后,晚香和自己就能跟小时候一般 亲近了。

  毕竟血浓于水,杜甲不但是外人,还是个陌 生人。何必为他坏了手足?

  现在,她渐有所悟:又何必为强求不了的亲 情舍去可能的感情?

  想到此,她掀被下床,跑到书房,开灯看到 了满而溢的字纸篓,松了一口气。 熄了灯回到睡房上床再想。夜已死寂,脑力已不 济,昏然之间,她坐着睡着了。

八、

  沈暗香步出校门往车站走去。四颗止痛药都 压不住的头痛,正自左太阳穴上 下延伸,一张一弛,一张一弛,她已经快裂成两 半了。

  杜甲此刻正卡在车阵中,无聊地四处张望。 他左手支着窗沿,烦燥地顺着头 发,继而开始使劲地摩挲脸颊下颚。这车阵再不 行动,他迟早会把自己的脸给磨 平的。

  他看到一个身影,一个在反方向等车的女子 ,左手压着太阳穴,痛苦地看着 来车方向。他的心停住了,眼睛还盯着对街女子 ,右手已迅速熄了火,扯出钥匙, 拉上刹车,左手同时开了门,人跟着跳了出去。

  他穿过邻车跃过安全岛,毕直地往前冲。顿 时行车鼓噪,刹车喇叭齐鸣,叫 声不断:“你找死啊!”“你不想活啦!”杜甲 凭眼角余光和经验,前进,闪躲, 正眼不离等车的女子。她转过头来了,就是她! “沈暗香,是我!”杜甲挥着手, 高声地叫道,又连闪两下,三级跳跃般来到了沈 暗香跟前。

  寻人终结,杜甲高兴地松了一口气;沈暗香 则还被他惊险的行为吓得虚脱。 眼前的杜甲,当街的叫唤,在头痛的影响下,她 真搞不清是幻是真。可是,自然 地,她笑了起来。两人虽然见面不过三次,话说 不过三句,却因多日来的一方想 念和一方思考,竟搞得像天天见面,十分熟稔。

  “回家?”他问,“嗯,”她答。“我送你 ,”他说,“嗯,不必了,几站 就到了。”沈暗香习惯性地客套回绝。

  杜甲掩不住内心的失望,初次意识到彼此陌 生的事实。这时车阵松动了,杜 甲的无主车卡在路当中,其后数十辆驾驶叠声叫 骂,金声震天,听在杜甲耳中是 在催他快点突破人生行的僵局。他看着沈暗香, 觉得两个成年人不该再浪费时间 玩年轻人的恋爱游戏了。心一横,抢起暗香的手 就把她往车那儿带,边走边回头 告诉她:“别说了,沈暗香,跟了我吧!”

  这一扯倒把沈暗香扯出了矜持的壳。在过到 车旁的短暂时间内,她在庞大都 市噪音的鼓噪下,有了一桩感悟:既然两不相厌 ,何不放胆跨出一步?感情的可 能性不是分析可得的。

  待杜甲重新启动车子,再度入行的阵容时, 她看他已大不同了。等到来到家 门口,她下车的地点时,竟有些依依。杜甲虽感 不舍,但这次轮不到他主动了。 沈暗香若无言下车,这场默契之恋就算是结束了 。两个人枯坐车中,谁也不想先 说开口。

  终于,沈暗香叹了一口气,左半边脸强忍着 痛,右半边强忍住笑,慢慢转过 头对杜甲说:“上来坐坐,好吗?”

九、

  他站在她的客厅里,面对着她满壁的书,专 心地听着她在厨房的动静。

  她开冰箱,她翻找,她关冰箱,她洗菜,她 切东西,脆的,软的…她在圆他 的梦。每一个步骤,梦中梦到的,现在都配上了 音。

  他突然发现这些声音都是他听过的--在几 乎遗忘的慵懒黄昏,他在自己的 房间里听着母亲准备晚饭。

  他吃惊地屏住了呼吸,颓然地坐到沙发上。 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一直都梦 到他该梦到的:是那温馨的过程,而不是入口的 滋味。

  他走进厨房,看到她满脸汗珠地切着葱姜蒜 ,感动藏着歉疚,他凑近她的耳 鬓,轻声告诉她别忙了,因为他已尝到了宫保鸡 丁的真滋味。

  她停了手看着他,嫣然一笑,她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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