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三月期
栏目编辑:马兰、吴晨骏、祥子

·马 兰·

我和灿的故事




  我是一个患厌食症的女人。灿握着我的手说 ,我已经能看见你的骨头了。我 们离开这个地方吧,你快一点收拾行李,迟了就 来不及了。
  我伸手弹了弹我的皮肤,我感觉到骨头。恨 之入骨,恨到骨头里这是多么强 烈的感情,可是我没有对谁能恨到骨头里。恨到 皮肤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就已经 很痛快了,就象现在我对灿的感情。
  我和灿相识在桃树下,他在桃树上等了我很 久,他等我的时候吃着桃花。我 也等了他很久,我一路以清水充饥,风尘仆仆。 我总算在桃花落地之前等到了他。 他见我第一句话说,我们是在前世相约的,我们 一起上了投胎的夜行火车。
  我恍惚记得春天的夜晚,我背着行李,拿着 一朵桃花骑虎难下在一条河里。 灿说不是河,是火车。
  我突然很慌乱,我把手伸出,轻轻一下手就 进皮肉了,这下爱之入肉了。
  灿笑起来,说你这个人就喜欢在词句上打圈 套。词句除了能说明天气还能有 什么呢?
  灿是习武之人,他善使暗器。飞针、梅花袖 箭、如意珠、铁莲花、血滴子、 判官笔、流星、化装弩。他在东城经营一家煤窑 ,闲时就出城拉场子比武。可惜 暗器在武林不算正经功夫,能和他比试几个回合 并且欣赏他之人可以说没有。但 在江湖上的名声总算打出去了,人称暗器灿。

  灿,我给你做了豆饼,想吃甜得还是苦的。
  灿说,我想吃你。
  你吃吧。我就是豆饼。
  灿说那就不客气了。
  不要客气,我们是前世相约了的。
  灿开始吃我,他吃得非常认真,很努力。他 真是饥饿的人。
  我利用灿吃我的时候,接着做我昨晚没有做 完的梦。灿的额头光芒万丈,大 人们说里面有黄金,跟着灿到天涯海角都不会缺 银子。我看见灿变为一堆黄金, 我变成一堆白银,我最后化为白骨精。灿说这就 是你的前生。女人都是白骨精。 灿只对白骨精好,白骨精就是好,灿以为我不喜 欢白骨精,他发狠地说。
  我有白骨了吗?
  灿说他正吃着的就是我的白骨。灿说话的声 音变得很恐怖,桃,你没有血了, 我没有吃到血。你正在变成鬼,
  鬼就一定没有血吗?我很怀疑。
  只有鬼才没有血。
  你为什么要吃血,就骨头不行吗?难道你是 吸血鬼。
  灿说他不是吸血鬼,他是书生,赶考的书生 ,灿继续叹息,你怎么没有血了 呢。
  我就是鬼好了吧。我有点不烦躁了。我只是 患了厌食症的女人。




  灿专程从南方的东城来,身着青色长衫,腰 间一宽边的彩带,背上一个包裹。 他每年都来京赶考,和着一身的雪花,他来的时 候我就唱起“宝雪花呵,宝雪花 呵”的歌谣。
  灿的暗器功夫出神入化,如行云流水,防不 防胜。灿以匕首、点穴针、扭子、 线绳套索作为他暗器的佐助器。自从他把亲王的 护院八卦拳师尹师傅误伤后更是 声名大震。亲王下书把灿招进宫中留做了护院。




  我的家门前有一颗桃树,灿每次来全靠桃树 分辨我的家门。我的父母带着我 的妹妹跟着族人到东边去了,他们去见那些大块 大块的白云,去领略那炎热湿润 的气温。族领说,干旱早晚会袭来,这里将变成 白沙。
  我不能离开桃树,看不见桃树我的心不会安 宁。族领告诉过我,妈生我时的 叫唤仿佛使整个村庄都陷落了,突然有一颗桃树 拔地而起,同时我也被河流冲出。

  自从灿进院做了亲王的保镖,他每次碰我, 我则分不清他的性别,灿却认真 地说,他是雌雄共体。我只发现我头重脚轻。灿 也显得力不从心。
  我告诉灿,我没有跟着家人离开今城是因为 有你。
  灿就捧着我的脸说,那我们重新投胎吧,只 有这条路了。
  你还是开你的煤窑吧,灿总是说,身在江湖 了,人不由己。他不可能重新开 煤窑,他也不可能自废了暗器的功夫。
  那我们重新投胎,下辈子你想做纯粹的男人 还是纯粹的女人呢?我问灿。
  灿沉默着。我仿佛听见他的暗器在他的身子 里打滚。
  灿吃了我的豆饼,他要我和他一块去投胎。 投胎的火车在夜里三点出发。投 了胎之后,他说我就会有血了,他一吃就会吃到 血。为什么灿总想着吃我的血。
  你不想被我吃吗?你不觉得快乐吗?
  我说不上快乐还是悲哀,日子就是这样稀里 糊涂。
  灿仍然劝我跟着他重新投胎。女人毫无顾忌 地跟着男人走南闯北,我的几位 女伴从来都这样,女伴们会举着灯笼出现在夜色 之中她们在夜间里行走如飞,组 成一道彩虹。但是我知道,我会顾此失彼。他一 走动,走在阳光、房屋阴影之下 我会头疼。我需要这颗桃树。另外,我怕我投错 了胎,我就不再是一个患厌食症 的女人了,我变成一头肥猪怎么办?好在我们现 在所处的朝代看上去风花雪夜, 夜半有歌声,早晨也有婴儿的哭泣这一切多么生 动。我只要这颗桃树,而投胎到 别处我可能就不能拥有桃树了,这就是为什么, 说出来确实有些可笑。
  天色已晚,我看见雪水从灿的衣服上慢慢地 溶化了,
  灿说来世无限光明,那里草丰人美,牛奶满 地。那里我们有吃不完的桃子, 穿不完的衣裳,用不完的珍珠。
  灿和族领都具有远大理想,他们相信东边离 水源最近或者来世更好更美,他 们就这样创造历史、改写历史。族人改写了家族 迁居的历史。而灿将把现在抹掉, 他把自己赌给明天。可是我会投错胎的,我知道 我会的。
  你闭上眼睛让我看看你的来世,你把衣裳退 下,想着你的身体已经离地。




  我和灿作为影子出现在我的出生地,我们的 影子比纸轻浮。灿站在我身后, 我的第三只眼晴看着他。
  我们首先看见我含着一块银牌出世,字迹混 乱,无法分辨。接生婆把我高高 举起,正面对着满屋子的人,大人们齐声高呼, 儿子,儿子。
  接生婆再把我的背面对着众人,他有尾巴, 多漂亮的尾巴呵,银白色的。大 人们整齐地说明。
  我是猪无疑了。
  也可能是猴子,也可能是大花猫。灿把声音 送入我的耳朵。
  我不能忍受我长尾巴的形象,马尾巴倒可能 有些功能。灿,你能不能用暗器 把我的尾巴剪掉。
  灿说这是来世,他不能动手改变还未来临的 事实。




  一个人长着一条尾巴。我在长大,我被整个 家族视为吉祥的象征,大家都对 我很特别,很关心我。我喝着人奶,吃着水蜜桃 ,我的孤独就越来越深越大。我 必将离开这个群体,我不是群体中的人。没有人 象我一样有一条尾巴。我拖着长 长的尾巴,我命里独行。
  灿再次出现在亲王的府中,亲王指派他保护 我。因这我有众人没有的这条尾 巴,而这尾巴在家族的传说中流传盛广,谁生了 这条尾巴在她成人之后定会为国 所用。
  灿跟踪着我,我使劲推开灿。我是命里独行 的“女人”。我认为我有一颗女 儿心。灿离我渐行渐远。我看见暗器从他的身体 里滑落。
  我们都要重新选择。我们还赶得上投胎的火 车吗?
  灿,来世的空气多么稀疏,我象在吸墨而起 。而我母亲命犯桃花。
  我是她的宿命,在她的艳光下,我就很苍白 了。灿,她爱上了一位云游的僧 人,她被亲王关在地牢里。而僧人却被亲王留任 ,亲王看中了他的密宗拳法尤其 是卸骨法令亲王的护院队伍如虎添冀。
  然而有谁知道,就是我母亲的逃跑使亲王引 来杀身之祸呢。
  母亲的艳光笼罩往了看守。他为她打开了大 门。亲王下令护院全体出动追捕, 就是这时从东边来的大盗偷走了大食国献给皇后 的夜明珠。皇后刚好派来人索取 这颗珍珠,亲王便心肌梗塞,一命鸣呼。




  灿吹气进来,他说,你还要看下去吧。我们 离开吧,回到前世去。
  我装出要哭的样子,说,灿,这就是你要我 重新投胎的来世。看见我长着尾 巴。
  灿慌慌张张地解译,来世不只一个,会有几 个的。也许这一切都是假像。
  我的身子僵着,我坐在桃花园里,光线从我 的鼻梁分成开,我就半明半暗。 亲王府已经杳无声息,众人各自逃生去了。全城 上下快被捉贼的呐喊涨破了。告 密、暗杀、酷刑、追踪,人人自危,天昏地暗。 出于自卫,全城青年纷纷习武, 一时武风满地。尤以暗器为热门。我怀疑那颗夜 明珠是否真的存在过。
  灿最后对我说,你快跟我回去吧,晚了就赶 不上投胎的火车了。这列车带着 投胎的人,我们可以当他们返回的时候搭车。
  我已经知道了来世,来世里有一个命带桃花 的女人,命代桃花的女人跟着僧 人走了。可是那女人不是我,我是一个长尾巴的 “儿子”




  桃花被风一吹,就悄然飘零了。我把嘴打开 ,一口又一口地吃着,本能地吃 着。
  我还有和灿一道回到今世的体能吗?我大吃 大喝,我不厌食了。
  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要把我位上火车,我使 劲咬他的手,把牙齿都咬掉了。 我冲进一条河流,随流而下。
  等我醒来,我看见一个长尾巴的面貌糊涂的 女子在河的尽头朝我微笑,我走 近一看又觉得她是灿。

(1999.1.15,纽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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