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三月期
栏目编辑:马兰、吴晨骏、祥子

·严 韵·

一种称/成为座标零的叙述

  分不清那是手的抚触还是雨,朦胧中听见这 一声叹息。

  然后他就醒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从梦中还 是从记忆,还是从别的什么。

  他看向窗外,是一个很好的晴天,透过玻璃 的视线却告诉他,那树那草那些 青绿生生的枝叶在阳光下全然展示橱窗里的塑胶 保利龙风景。

  换句话说今天是当即醒进一种厌世心态吧, 这也没什么,沾沾自喜或满嘴骂 骂咧咧之类,早晨依旧是早晨,并不会变成下午 或黑夜(除非采用某种比喻性说 法)或别的什么。但他确切是感到他人之存在的 紧急不可忍受性了,休提梳洗时 绝禁不小心瞥进镜子,连换穿衣服的时候都努力 不要接触到自己的肢体皮肉。

  于是很自然地他尽速逃离房间,这种自然是 人得了癌症会死、而且多半还会 死得很痛苦的那种自然的意思。倒不是说他颇为 无辜的房间有任何地方涉嫌联想 充满病菌温度及消毒药水气味的医院,只不过一 睁眼便被迫挤进“要么瞪视别人, 要么瞪视自己”如许狭隘小气的选择余地,不由 得正生生面临歹毒存在性危机的 他不因此连使用的意象都刻薄起来。

  他走上镇街,行走在陌异的族群中知道自己 完全如周身遍裹青绿涂料般惹眼。 就算聊胜于无吧,他压缩自己成二度空间在权充 隐身草的墨镜后面,单薄地幻想 脚下踏出的是没有重量的步子,轻虚浮移,像笑 话里说穿梭雨线间滂沱都淋不湿 的瘦子。

  而雨……他模糊想起那声叹息之际抹染去的 一个灰蒙苍褪身影,简直很有动 机恨起眼前五彩缤纷四面八方的嘈杂。(但当然 ,恨这么有滋有味的情感是真正 厌世者所不能享及的众多奢侈之一,而他目前为 止亦没有什么可用以兑进今日鲜 猛质纯负极情绪、将其稀释的东西,甚至理由。 )无论如何,在乐观进取得完全 要卑鄙起来的阳光之下他感觉,感觉步伐在逐渐 溶解而焦距在涣散几乎无法继续 他苍白瘦弱的搜寻。

  他走进一家商店,似乎买了什么;因之带来 的与人应答必需性,在每一枚语 音迟缓往复遥远落地的后一秒准确产生一种麻木 的愕然,他便这样看见自己不但 像缺氧的鱼嘴徒然一张一合,更像离水已久的螃 蟹不断空吐气泡成串,每吐一个 即是耗损一寸所剩无几的生存力。

  他感觉自己是多么渴望下雨。

  在雨中被模糊的视界里再次目击披覆那袭朦 昧叹息的身影。

  然而这仍旧也没什么,他走出商店,靠在一 根柱子旁开始喝果汁。所以这就 是他刚刚买的东西了。他把果汁从袋子里拿出来 ,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最后把 空瓶丢掉。

  十分钟之内他去到车站并买好一张车票。( 来回的,因为相较之下比单程划 算太多,他纯粹出于习惯也就买了,并不是已令 人敬佩地确知会有回程、甚至还 更可敬地已为之预做打算的意思。)等到驶往大 城市的车班进站,他仔细选好一 节非吸烟车厢坐上去;不甚整洁的空间里有一种 陈年的油油的气味。所有其他的 乘客的存在也好像都发出一种陈年的油油的气味 。火车的摇摆振动让他很切身地 体验到刚才喝下去的果汁在他胃里的晃荡,透明 清红的汁液冲过来冲过去。

  火车就只是火车罢了,火车不会有什么存在 性危机。此刻危机重重的人则迳 直扭着脖子去看那灰不拉叽的玻璃窗;窗外的风 景当然仍那么精神抖擞奋发向上 似的、也就和他稍早在自己房里干净些的窗边已 经得出的那个结论一样。危机人 物在一个其实不怎么舒服的姿势里僵凝不动,一 路没有挪蹭分毫;如果排除他只 是懒怠之类不大符合整体哲学氛围的解释,便只 好说他是悲观得连找到某种比较 舒坦坐姿的可能性都不列入考虑了──可他同时 又十分正确而索然地意识到:他 压根儿就没相信过所谓悲观乐观的定义云云,那 么如此这般穷饶舌未免无聊得很 ……。

  而火车自然还只是火车,火车用不着烦恼给 自己做性向测验心理分析人格描 述,火车甚至不必关心自己正往哪里去,就连去 不去都没半点重要性。他决定停 止再想任何关于火车的事了,努力盯住色彩逼真 动感十足的窗景之际觉得头昏晕 浊沉起来。

  必须尽快离开这该死的火车。这念头意外地 倒给了他专心致志的颇有积极性 的几十分钟。

  大城市的车站总是很奇异的,建造在急速漩 滚的人群流沙之上、有着巨大回 音的城堡。他缓缓在月台上游动,四周是沙粒一 般嘈嘈切切奔鸣的脚步。有风从 身后拍扑着呲呲吹来,是又一列车进站了。太阳 透过高远的采光屋顶俯照,显出 一种森冷的乳白。他重新戴上墨镜,知道自己仍 是涂了满身的青绿,不过在这种 地方的好处是,由于所有的人都沾裹着各种荧荧 发亮的颜彩冲流穿梭,在某层意 义上便是所有的人都色盲了。他望过去,宽敞忙 碌的空间中果然只有黑白的视野 和声响。

  --即便如此,又如何?

  车站大厅的地板打磨得真是光滑,他左脚右 脚往复推移交错地努力前进,觉 得简直快要被从鞋子里摔出去。地上有他浅淡模 糊的影子一团。或者那是另一个 影子的残迹?而为什么会是手和雨呢他不能明白 。

  梦中的那人还说了许许多多,但他都已不复 记忆。在醒来的那一瞬张开的眼 像翻分的双掌,里面絮絮盛装的东西霎时全部坠 散扬落,再一握只剩最后零星的 残句。他突然觉得心情很是凄凄切切彷彷惶惶, 仿佛丢失了什么原本占有巨大而 绝对重心位置的物事,遗留下来的空洞不堪闻问 、弱不禁风得不能,连自己每一 呼一吸轻微的鼻息,都像鼓起狂风自上古尖啸着 吹来,刮痛皮肤底的每一寸裸露 废墟让人几乎无法站立。

  他迅即伸手抓握扶把稳住似乎正在倾塌的身 体,看见自己已经顺着电动台阶 辘辘朝地铁站下去。又是一列一列来来回回不知 道也不必知道自己往哪里去的车 子,真好运气啊。

  他在人工照明人工气流的地底管道来来回回 踱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终于跳进 第六还是第七班车,在很多人下车的一站辘辘回 到地面上的阳光底下去。

  阳光底下,这词十分理直气壮的样子,他却 在跨出车站建筑的同一秒几乎想 念起刚才数到好几只的、在地铁轨道上下出没的 黑漆漆小鼠。他看不到它们的眼 睛,这就足以使它们成为比同月台或车厢内的人 类要好的视线目标。它们大约是 从没见过阳光的,而这并不像是什么影响它们生 活意志的悲剧性咒诅罢。

  北国的夏天有长得可怕的白昼,他走来走去 总觉得像原地踏步,离不开不情 愿移动分毫的太阳,方向感随着时间感一起被涂 掉了。大城市的人海也总不退潮 似的,他简直不能明白这么多人都打哪来,又怎 么会通通不约而同出现在一个地 方,总不会大家都揣着一句话一星梦的片段就走 上街头吧。

  这念头吓人。他努力向自己保证了半天不是 这么回事。漂移在一蓬蓬人丛之 间需要专心勤劳地保持平衡,他时不时模糊地想 着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自己像搞错 了交通方向逆流而行,就算当下调头反身也没用 的,不管是正在往上游下游河左 岸还是右岸走。

  又并不是说逆流顺流有什么重要性,他几乎 要疲倦地叹起气来。今天怎老是 卷在关于方向的哲学状讨论里。他一点都没有哲 学这哲学那的意思,归根究底他 其实只想能安静地坐下在一个什么地方,他累了 ,渴了,饿了,他想碰触一双温 凉的手或一股稳定实在的什么,他一点哲学的意 思都没有。

  他闭上眼,看见雨在眼廉里倏然倾盆而下。 什么时候他已搁浅到一旁,人潮 在脸面前冲溅汹涌;阳光隔在薄薄一层皮肤外挥 舞着幢幢绰绰的影像,所有的声 响仿佛从很远的一道回音壁凝集反射,汨汨旋绕 渗进意识里来。

  但这车水马龙乌烟瘴气的大街上显然不是沉 思冥想的好地方,他睁开眼直直 朝前走去。沉默的暴雨仍在瞳孔后密密下着,水 雾漫腾。他发现自己沿着墙的步 伐几近逃遁,难道是因为知道将会有人影从雨中 浮出走来,如果他持续他的凝视?

  而凝视却从来不会是沉默的,语音有嘶哑的 时候线条往往逃不过零落手势只 能模糊描摹,更不用说文字惯常被泡了水似的褪 白软烂。几乎作为一种纯粹能量 的方式,凝视自有它存在的重力加速度,毋需依 附什么待传递的讯息。问题是它 自我投射的劲道太绝对了,如果轨道的另一端没 有稳稳盛接的另一双眼睛,这一 端的人怕不只有深海鱼被捞上浅陆式的呕沥尽肝 肺心肠?

  可那双眼睛的存在却又不会是所谓问题的答 案,就如同它们的不存在也不是 所谓问题的来源……

  啊。他终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并分不出自 己究竟是不是在叹气。谁会相信 这一切只是因为一个梦,因为梦里的一个人,因 为那人仿佛的一句话?虽说话讲 到底谁又为什么要相信一切是因为任何人任何东 西,这种事情是怎样也不可能有 扯得清的一天的。

  尤其不可能会是今天,他几乎疲倦地笑出来 。和镜窗玻璃以及车轨牵扯不清 的,干燥的一天。他舐舐嘴唇,感觉今天与今天 以前每一个今天的尘埃在口唇上 堆积。干燥。无云,无见雨的可能。他的脚步维 持规律轻迅的节奏不住向前推移, 很脚踏实地似的,四周的风景却已是一换再换瞬 息而灭了。

  那如影其实总是随形--有一阵挟带市街体 温的风吹在他脸上--他亦了然 于心。醒着或睡着,逃离或驱向任何一个地方, 不过都是朦胧或清楚地在追逐, 对之追逐,那既是罗盘也是海市蜃楼的身影言语 。

  他仍然走着,在往回程票去的方向吧,是吗 ?睁着的眼前倏见沿铁路一道一 道擦身退去的站牌,白底黑字冷冷地在视网膜上 不断闪现负片。太阳像是依旧未 曾移动分毫,亮的累的在轮子上隆隆快速滚动的 ,没有潮湿气味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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