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 年四月期
栏目编辑:张耳、祥子

·雪 迪、爱德华·鲍克 ·李·

光与黑暗(诗人雪迪访谈 录)〔节选〕

〔钱百川译〕


李: 您曾经撰著了一本研究中国当代诗歌的书, 其中有您评论五十首诗歌的文章〔即《骰子滚动: 中国大陆当代诗歌分析与批评》〕。请您简单谈谈 目前中国先锋诗人所受到的一些外来影响。

雪: 我认为大多数中国先锋诗人都在很大程度上 受到当代欧洲诗人的影响,尤其是波特莱尔,凡勒 利和里尔克。

李: 那是当代的吗?

雪: 十年之前,我们认为这些作品是当代的,在 一定程度上也是先锋的。您会发现许多中国作家自 称是“先锋”诗人,但您会发现他们的作品带有浓 重的浪漫主义色彩。我想这是因为我们有悠久的诗 歌传统的缘故。古典诗歌有几千年的历史。即使我 们想切断与传统的联系,尝试全新的东西,这个悠 久的传统还是会在有意无意间承继下来。

李: 那么美国诗歌中那些更新的先锋流派,比如 语言诗,又是如何影响这些作家的,包括您本人在 内?

雪: 语言诗译入中文的并不多。几年前我在中国 的时候,倒是写过许多文章介绍纯诗,所谓“纯诗 ”,有点象这里的语言诗。不过,我认为,一首好 诗就是一首好诗。只要字里行间表达一个深刻的意 义,一种精神,或一次内心世界的经验,就可以成 为一首优秀的诗歌。即使没有含义深刻的内容,只 要字斟句酌,串联组合得优美而富有创意,仍然可 以成为一篇优美的诗文。要做一个优秀的诗人有许 多不同的途径。我并不排斥语言诗,但持谨慎的态 度,早些年我写了不少这种诗歌。。如今我懂得, 一首诗要好,语言并不是唯一的因素。一首诗,光 语言纯,遣词造句漂亮动人,富有创意,还不够上 乘,还必须要有意义深刻的内容,能够反映人的精 神。

李: 最近您在中国呆了四个月,有没有看到什么 变化?

雪: 门是敞开了。但变化十分缓慢。

李: 但是过去七年您一直生活在快节奏的美国呀 。您是否觉得,生活在美国在某种意义上解放了您 的诗歌?

雪: 我一直认为中国作家的内心世界是自由的。 要是有些人不敢写,那是他们的问题。创作自由是 个十分有趣的话题。

  是的,我觉得被解放的主要原因是,我可以从 这么多不同的角度,在各个层面上观照自我。我曾 经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社会,如今我生活在一个完全 自由的社会。

李: 这有没有影响到您在诗歌创作方面的实验?

雪: 我更注意内心世界的经验。这是抽象的,但 我认为更有意义。

李: 您能否谈得更具体些?

雪: 在新创作的诗歌里,我一直努力控制情绪, 不让情绪爆发。不渲染,保持冷静。不动感情。也 不理性化。镇定,冷静,发掘深刻的意义。含而不 露。以前我总是言词把一切都表达出来。如今我断 行,很自然地就断在那儿。最后一个词有着节奏, 或力量。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停在那儿。就是不想再 加一个词儿。下一行与此毫无关系。过去我写诗大 多是相联的。那时我充满感情。很浪漫。这是个明 显的变化。

  按传统的写法,或是在二十年前,我的第二行 和第三行仍与第一行相关联。传统的写法是行行相 联,中间没有跳跃。现在是一行描述一种事物,或 者说现实。下一行马上转向另一个现实。我就用一 行来描写这一事物。下一行我尽量不与上一行相联 ,而去描写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或事物。因此这 些不同现实的景象之间产生某种力量。

  唐诗之所以如此美,是因为许多东西被砍掉了 。律诗结构严谨,限制性强。由于一行五言,他们 必须调平仄,必须字斟句酌。他们不得不砍掉可有 可无的东西。对我来说,那就是唐诗美的地方。

李: 后现代的。

雪: 对。

李: 施家彰曾经采访过您,访谈录发表在“Ma noa”上。在那次采访中,您说你语言的根在中 国。您只用中文写作。如今您生活在普罗维登斯市 ,并不天天接触母语,那么您现在与中文是一种什 么样的关系呢?您的根是不是正在干枯?

雪: 我觉得好像这条根击得越来越深了。没错, 对于祖国文化的感受是少了,但对自己精神生活的 感受却增加了。所以,我不知道,对于一个诗人来 说这是好还是不好。

李: 您在自己的诗歌中看到了什么样的变化?美 国的文化和意识形态以及您在普罗维登斯市(新英 格兰)的生活都在哪些方面对您的诗歌产生了影响 ?

雪: 主要是在这里我有更多的选择。在中国生活 受到种种限制。在中国我的内心世界可以是自由和 开阔的,但社会缺乏信息。我也缺少与外界的联系 。在新英格兰这里,我努力在许多不同的方面拓展 我的生活。我不强迫采用另一种风格写诗,我从来 不考虑这一点。风格变了,因为我的生活在变化和 发展。新的式样和风格的出现,是为了符合我(生 活在这儿的)新的思想和感受。

  我觉得好像我生活得更深刻了。我不是生活在 表层:我幸福,我不幸福,我反对社会,我不反对 社会。主要我在这儿有这么多的选择。不论想做什 么都可以。我在中国的时候,生活缺乏挑战性,你 只有一件事可做,可是这里你有这么多的选择。

李: 您在普罗维登斯可有被隔绝的感觉?

雪: 我做好准备要孤独的,因为我明白,只有孤 独、寂寞,我才能够把注意力集中在内心生活。

李: 不仅人隔绝,语言也隔绝。每天讲英语有没 有影响到您诗歌的节奏和意象?

雪: 我不认为讲英语会影响我的节奏,因为我写 作时用的是中文。当然也可能会有某种十分微妙的 影响,不过我并没有意识到。有一点我意识到,可 以告诉您,那就是…[停顿]…在中国的时候,我 写得很大。我向整个社会抒发自己的感情。在美国 ,人们与社会都很细节。人们谈话的方式也很细节 化。甚至英文的结构也非常细节化。你必须说因为 什么而高兴。我说我愤怒,美国人会问:因为什么 愤怒,对什么愤怒。在中文里,你就说我愤怒就完 了。我以为这是个文化差异。

李: 东西方之间的差异。

雪: 中国人追求、关注的是完整,而不是细节。 西方社会十分讲究科学,所以你们注重细节。没有 细节,当然也没有了整体。在中国,整体是第一位 的,然后才是细节。

李: 而这影响了您的诗歌。

雪: 是的,我现在真的十分注重细节。逐字逐行 地关注。这一点以前没有意识到。去年我回去中国 一趟。我参加了一个诗歌研讨会,会上人们讨论了 我的新诗。“这是非常现代、非常先锋的风格”, 他们说。“这么多细节,意象、景象。”我自己一 看,也说:“是啊。”我真的用了许多细节。在中 国没有人这样写。

  他们仍然是在抒情。一切都表达无遗。我的诗 虽然有个主题,但意义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分散的 。各有各的意义。你只有把这些个别的意义串联起 来,才能体会出总的说来涵义。这是后现代意识的 一个方面。中国诗人问我,“您读了多少本当代美 国诗集?”我说,“一本也没有。”他们说我撒谎 。指责我用后现代风格写诗。我告诉他们,也许是 因为我生活在那个社会,吸收了人们注重细节的风 格和方式。所以我不得不偿失把细节说出来。说清 楚。我受到这种风格的训练。由于我的生活更细节 化,我的诗歌也变得更细节化。

李: 这或许可以说是美国文化已经触及到您潜意 识的一个例证?

雪: 是的。但这是关于风格。细节也联接着生活 的感觉。我写的这些新诗就是关于生活在一个充满 选择和机遇的社会里的感受。我觉得好像我能够进 入自我了。我下定了决心。我要做一个诗人,一个 作家,一个优秀的作家。我要把双脚伸入泥土之中 ,象根一样,越扎越深,有意识地、清醒地、耐心 地做我正在做的一切。

  与过去相比,许多方面发生了变化,文化,对 生活的严肃思考,自我理解,自我回顾。这就使我 的诗歌跟先前越来越不同,这是指内容,意义。并 不仅仅与风格有关。

李: 内容影响形式。

雪: 我想强调一下,我认为内容主要来自人的精 神,而诗歌是关于人的精神的。

(19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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