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汉诗】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五月期
栏目编辑:祥子、吴晨骏、马兰

·田晓菲·

回 乡

  我又一次来到这里--
  我曾在此等待过许久的地方:
  破旧的家具,就象衰弱而忠实的老狗 ;
  印花窗帘依然谦卑地垂落,
  好像被重复的厄运征服了的头。
  那些童年的日子
  曾经在这里被无限拉长,
  仿佛廉价肥皂清洗之后变形的毛衣,
  又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每个父亲或母亲探头俯视,
  都只能望见水的表层上
  他们自己的面庞。
  在那些长蛇一样蜿蜒的白昼,
  静寂的树荫藏着无数私语,
  使孩子的目光一次次迷失。
  在那些总是熬不到尽头的黑夜,
  每个不可理喻也不可克服的恐惧
  都是一颗闪耀白光的冷硬星辰,
  缺乏言语表述它自身。
  还有那只永远上锁的书柜,
  现在颓然放弃了自卫,显示它的贫乏 。
  好像一个被岁月的暴徒劫夺走神秘魅 力的
  初恋情人。
  还有那个黑暗的壁橱
  曾经收容我,为了得到呼叫和寻找。
  在那里我养成了等待的习惯,直到今 天。
  随你说这是固执,或是愚蠢--
  但也许,也许,也许不知何时,
  就象那只壁橱被骤然开启,
  白色的光潮汹涌而入,
  里面所有的物件都被照亮:
  抛弃幽暗的形状、危机四伏的阴影,
  呈现我等待已久的,最终的真实。




三月十一日,纽约,森林小丘

  雨水使一切散发荒凉的气息。
  无人的小花园里,一条搭在绳上的裤 子
  模仿着腿的样子摇荡着,给过往的鸽 子
  展示风的形状。倒在湿绿草根上的
  是一只黑铁烤肉架,一柄褪色的阳伞 。
  从蜡笔画里走出的孩子,粉色的外套
  蹒跚地消逝了。松鼠惊疑地
  凝神不动,小心地捧着
  被风吹落的午餐。
  路边,一辆汽车的名字
  叫做“非洲草原”。它固执地停泊着 ,
  然而它载我去了那里。我突然意识到 ,
  我们同时存在,同时呼吸着--
  我,和非洲大草原上那头威严的狮子 。
  如果没有我,它的威严不会显现
  在文字里--它不自知也不需要的
  一种品质。它矫健,雄壮,放任地爱 和屠戮,
  这两者对于它乃是一体,是生命的显 示。
  它低声的咆哮穿透非洲草原最浓厚的 夜色,
  使我在都市无人的街道上颤栗。
  松鼠和鸽子都不见了,我只看到自己 ,看到
  洗衣绳上一条无人收容的裤子,荒芜 而孤独地
  摇荡着,绝望于腿的形状,风的漠然 。




酒吧间里的一点联想

  是的,死亡是一种遗弃。
  但死亡首先
  是一种距离。
  坐在一家暗淡的酒吧间里,
  我远远地凝视着
  好象手中的酒杯一样
  旋转不停的吧女--
  她的体温睡着了,
  她的嘴唇红肿,
  残留着
  被时间打过耳光的痕迹。
  死亡是一个被时间遗弃的空间。
  充满古典弃妇的荒芜与哀怨。
  在这个静寂,纯粹,不可测度的绝对 空间里,
  我们的存在不过是
  水晶酒杯并撞时
  发出的清澈回声而已。
  是什么样的手握持着杯子?
  是什么激烈的事件
  使酒浆泼洒?
  坐在一家暗淡的酒吧间里,
  我矜持地幻想
  天上的神需要用这种回声
  娱乐自己--
  也许,他们正在庆祝一场圣战;
  也许,为了纪念一颗星辰的逃亡辗转 ,
  他们在冷冷燃烧的白色火焰之间,
  摆下了一桌没有主人的宴席。




女 王 之 死

  我梦见女王死了。
  小白杨树的仪仗队
  欢迎每个吊丧者。
  山脉在风中舞蹈,好象一群河马,
  一群在海浪上奔腾的泡沫。
  甲虫在玻璃般柔脆的阳光中做爱,
  生命的呻吟使每束光线颤抖不停。
  我梦见女王死了。这只是星期三,
  (为什么是星期三?一个没有面具、
  也没有面孔的日子,与它擦身而过,
  已经不再相识了。)众幡飞舞,
  如洁白的鹤群扶摇升起,
  渴望着天空。
  女王的死
  随着子夜的钟声回响。
  --梦以外的事物
  漠然地进入星期四:茶桌上的杯子, 杯垫,
  洗碗池里倾斜的托盘,
  扫把绝望地靠在墙上,墙靠着
  失去边际的虚无;电话单已经付掉,
  日历上用红笔标出的字样渐渐暗淡,
  就象血迹渐渐干涸。
  没有悲剧,没有
  剧--在一个辉煌而荒诞的梦里,
  女王死了。




纽 约 教 堂

  谁记得住他的名字?
  圣派屈克,圣约翰,或者圣保罗?
  但一见他,我便认得,因他有别于世 间一切男子:
  巍峨有如雄鹿,灵巧有如挂角之羚羊 。
  且永远低垂双眼,永远在悲悼;
  永远悲悼,因为永远相思。
  (有生以来,有生以来呵--
  那个最爱我的男人。)
  但我总是不顾而去,
  留下他孤独兀立,
  有如象牙之塔,风中之旗。
  谁记得住他的名字?
  派屈克,约翰,或者保罗?
  捧在他手中我是一枚硕果,
  黑暗,馥郁,
  咬透一层又一层荒凉的果衣,
  才能尝到那枚狂喜的果核。
  他的爱强悍如叛军,荒芜如死,
  河流不能淹没,火不能熄。
  --而我只愿他那白羊一般的牙齿
  轻轻啮我的乳房。
  那个沉重的红尘世界
  悬挂在风雨飘摇的枝头,
  发出开始糜烂的芳香。
  原谅我不顾而去,我的爱,
  --在它坠落之前,
  我不能不尝。




古镜记--咏物之一

  这是一面暧昧的古镜。
  明亮的花纹
  曾经穿行此中,逐渐暗淡,
  逐渐泯灭,逐渐
  归于黝黑的青铜。
  然而,如果拂去流尘,依然可以
  窥见盘踞的蛟龙。
  (她侧身回视镜中--
  一面飘摇的卷旌--
  他的手比风隐秘,
  比雨矫行。)
  古镜的悲哀
  是无法拒绝。
  无论广笑--还是那一缕哀怨的烟视 --
  它只能收容。
  在许多寂寞的朝代里,
  它守候着她的守候。
  在那些重叠的面影当中,
  它保持着原始的清明。
  当青色的云鬓
  落入无底的黑暗,
  它依然拥有
  --是报复吗,抑或只是淡漠--
  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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