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八月期
栏目编辑:京不特、木木、祥子

·池 岩·

火车的记忆

  美国的公路比铁路发达。火车似乎只用来运货。火车站也绝不象中国城市的 火车站似的,这儿的火车站好象小得找不到。有时去外州游玩,也是自己开车沿 高速公路去的。如果不愿自己开,也可以坐长途汽车去,车票也很便宜,甚至可 以买个全美国的票,坐车周游。

  有时,会想念中国的许多东西,想念小桥流水的诗意,因为美国只有大片大 片的草坪,却没什么点缀;我还想念北京曲折的胡同,充满亲情的四合院,因为 我家的邻居全是美国人,见面只是礼貌的问候一句,不可能深交,便只觉得人情 太冷太淡。

  可唯独不想念火车。因为,我坐火车已经坐怕了。

  第一次坐火车,我已经不记得了。应该是很小吧,因为从我出生,父亲就在 外地工作。作教师的母亲,就利用假期带我去看父亲。母亲后来跟我讲,说我五 岁时个子已经很高了。这就意味着我坐火车再不能享受一米以下儿童的待遇了, 得买票了。

  五岁那年去看父亲,母亲为了省点钱,仍想让我享受一次免票的待遇。可我 的个子又明显地高过了一米线。于是,在火车站等待检票时,母亲把一个很沉的 行李袋挂在我肩上,想把我往低里压压,好逃掉检票员跟那个红色的警戒线似的 目光。母亲又不能把她的用意明白地告诉我,毕竟不太光明磊落。可死不开窍的 我,背着行囊却一脸的自豪,自觉能帮母亲做点什么了,还愈加地挺直了腰板, 然后象大人似地昂首挺胸地走到检票口,结果就被检票员揪住了。

  母亲的小算盘落空了。

  后来,母亲和父亲调到一起。母亲在一所铁路子弟学校教书。按规定,母亲 可以享受铁路职工的待遇,本人和子女坐火车不要钱。正说团圆了,用不着坐火 车和这样的好待遇时,父亲就又调走了。母亲和父亲又成了牛郎织女。

  不过,铁路职工的免票待遇这下可派上了用场。

  每年暑假,母亲都拿着铁路职工的证明带着我和小妹免费坐火车。走好几个 省,还要转车,从北方到南方看望父亲。

  那时候小妹还很小,我也就上小学。记得从家到火车站要走很长的路。母亲 领着我和小妹,还要拿着行李,就那么坚定地往火车站走。有时小妹走累了,嚷 着要母亲抱,母亲便一手抱着小妹,一手拎着行李,后面还有我拽着母亲的衣襟, 踉踉跄跄地紧跟着。我们娘仨就这么走在空寂的路上,一步一步地一直走到火车 站。

  直到现在,我想起这一幕时,心里都涌动着柔肠寸断的辛酸。可那时的母亲 就象是快乐的风似的。我们原本艰难、漫长的旅途似乎不是那么让人忧愁。

  免票不要钱虽好,可是不能保证有座位。火车上人少了还好,人多了就不好 过了。那时,母亲便把小妹交给我,叮嘱我们一定站在原地等她,然后,她就一 个座位一个座位地挨着问,问别人在哪儿下车,想找那些近处下车的旅客,等他 们的座,我们可以少等些时候。等母亲找好了座位,再挤过车厢,回来接我和小 妹。

  有时,车厢更挤了。我们娘仨就得站着。可路途太长,小孩子老站着受不了, 更何况夜间又得睡觉。母亲便千方百计地说服旁边的旅客,把小茶几上的杯子挪 一挪,腾出点空地,让我坐在上面。而小妹,母亲就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席子铺 在座位底下,让她睡在那里。母亲自己,却一直站着,象个保护伞似地守着我们 姐妹。

  一次,我坐在我的高高的雅座上,累了,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睡了多久, 醒来,揉着眼寻找母亲。在一群挤在门口的衣衫褴褛的乘客中,我寻到了母亲的 身影。母亲两臂交叉抱在胸前,歪靠在车厢的门框上,头微微低着,迷迷糊糊地 打着盹儿。望着母亲挤在一堆穿着破烂的男人们中间疲惫不堪的脸,我的泪竟霎 时夺眶而出。这泪,含着几分委屈,觉得这样的罪不该是我们娘仨受的;又含着 几分自责,责怪自己有了座位就忘记了受罪的母亲;还有几分无能为力的怨恨, 心想火车干吗这么挤,它要是我们家的就好了,我们娘仨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躺着 睡觉。

  记得那时坐火车,多数时候人都挺多,我的身子总被那些大人们挤来挤去, 头也时常被大人身上的行李压着撞着。火车的旅途好漫长,被颠簸得要碎了似的。 我真是渴望双脚能赶紧落到不动的地方,不管是不是家。

  那几年,我们娘仨就那么打仗似地坐一趟趟的火车,千里万里地去寻爹。

  儿时坐火车的经验使我练就了一身本领,我知道在火车上该怎么和别人挤, 该怎么去找座位。直到后来,不用再坐火车了,在北京挤公共汽车,我也首当其 冲挤上去,飞快地寻个座位。转而取代了母亲,由我给她占个座。

  这样的本事,连大学时同班的男同学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上大学,暑假放假坐火车回家。一行数人,男男女女。一次碰上人多,没有 座位。结果同行的男生,竟干干地站着,还是我拿出看家本领一路杀将过去,最 后找到合适的位子。这自然获得了其他另位的赞扬。我脸上的得意一时不退,却 不知为何,突然心里一阵凄凉。挤来挤去的感觉就象是未定的飘零,而这同车的 旅客,又都是和我一样的流浪人。行囊在肩的时候,再勇猛的外表,也掩不住心 头那丝怯意啊!

  那时还年轻的母亲,有没有这样的瞬间,看着拥挤的车厢,涌上一些忧郁呢?

  这么久没坐火车了,可我想起来的时候,眼前就是车厢的样子似的。拥挤的 人们,操着不同的乡音,背着大大小小的行囊,在晃动的车厢里挨着时光;车厢 里昏暗的灯光,流浪人脸上的倦容,还有那种车厢特有的味道,火车行驶时“逛 荡逛荡”的声音,这一切的一切就那么绞在一起,缠绕着一个永远理不出头绪的 字眼--漂泊。

  而我,真真坐怕了火车,不愿再坐了。只是想起那时的母亲,要比现在的我 坚强得多。我从没有印象在那些艰难的路上,母亲皱过一次眉头。她总是笑着。 笑着问:“请问,您在哪儿下车?”笑着抱起小妹,拉过我,高兴地说:“我们 找着座位了!”在快要看到爹的时候,笑盈盈的说:“我们要到站了!”

  不能想了,我们娘仨好像又在一起挤火车了。可现在我们却是天各一方,而 我离母亲又是最远的。我竟不能和母亲一起坐公共汽车,不能帮我不再年轻的母 亲占个座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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