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坚·
自 由 宣 言
第一章
１夜半，很舒服地醒来，眼睛像花开
既无梦引，也无声音所惊
我这是怎么了，本应一觉天明
窗外还黑，直接就是夜空
没有窗纸，空空的窗棂
凉气如纱落在我的脸上，新鲜极了
被窝里暖乎极了
新鲜的是脸膛，暖乎的是身体
这个十一月底的冬夜
是什么温温地诱我
哎，我还是有点懒，想睡到日出
等阳光无遮拦地盖上我的被子
２
懒也不行，眼睛闭黑，心里黎明
那朝霞的光芒从里往外溢射
我的眼睛变长变薄，就像一道底片
在清黑的房间里显出我的片段
８３年退职流浪两次进了铁窗
一次是给大学生讲黑色幽默，嘿嘿
结尾是自己被请进了拘留所，也黑
一次是无照进入高黎贡风光
拘留所也在山上，角度正好观赏
７３年我旷工旅行
好像找着一个新景就多赚一天的命
哪怕回来加倍检讨加倍劳动
６３年学会逃家，来不及偷家里的钱
坚持不住时，回家挨揍，那也值了
９３年去编啤酒报，无限的扎啤
那是金色的大海呀
９７年我有了儿子，没有结婚
没有什么证和手续
可我９０年结过一年婚，那个好姑娘
好得像天空，我们的证就是航行的机票
３
无数故事的闪现，很多个省份
很多种好酒很多次西藏很多姑娘
很多回馋饿后吃饭才是报仇解放
很多次断烟后抽烟才抽出天堂
很多次逃离她们才回到故乡自己
很多次买书卖书，书架像饭店客房
很多次干不了大钱的工作很多次借小钱
钱也会说话，我听得懂，装不懂
４
很多次我的任性，全连起来
超过我的国境，传统的国境
规矩的国境以及诗人的国境
偶尔越过纪律边界，很难翻越法律
我任性的痕迹是张广阔的地图
我看到我的疆界里有很多个我
每人从事一种好玩的营生
阳光下的网球者，击球声茸茸性感
破椅昏灯下的写诗者，书法明媚
帮哥们女友去打胎的人神情如父
连续收不到稿费的人逮啥卖啥
一见面就连夜成亲的人如同减肥
给私生子送钱的人一路小跑
为朋友建立营地的人是月下老导演
为市民小报供稿的，神情如臭豆腐
被姑娘黑天推出门外的又去敲别家
帮人打官司的，输了耍赖被强制执行
有的在福建发廊边让按摩边让小姐读诗
有的在拉萨酒馆边吐边喝边睡边醒
有的在野长城上，边拉巴巴边喊伟大
还有的病在巴塘喝完可乐讲不出笑话
还有的，帮人实施安乐死收了两条好烟
有的，还有的，多着呢
这么多的我，合成一个大大的地盘
本人像电流，在他们中间穿插游走
５
电流在运行时是温热的
我看见盖着我的被子发出缕缕蒸气
还有我露出的一只裸臂
喝两口昨日的剩茶，泉水呀
架起一支烟，算躺在云中的担架上
朝上看，黑色的天花板和窗外的黑天
朝下看，朝我心的下面看，晴亮
是我广阔的疆土，多少种人生
各有一个样子，好赖穷富幸与不幸
只一点相似，都无羁无束
这一群我的他们，他们的我
我本人向往他们其实我已过来
想念他们其实我仍在他们中间
６
图的什么
能用一个词说出来么
吸燃的烟头像一个红色句号
我把它捻成黑色的
一种快感像恶作剧，在我眼底里说
那是自由啊，你懂么，亲爱的
就算你是上帝我也问你
自由，你懂么，哥们儿
我还是问问自己吧，懂么
不知道，反正我求，我用，我挣我花
我向往自由其实我已过来
想念自由其实我仍在其中
７
半生已过，一半自由已过
越是剩下的越是全部的
一个瘾君子只想再来一次
这一次就只当全部
自由无毒，比毒品还上瘾，还深
几乎可以代替粮食，空气和水
可以成为神经，精神，成为主义宗教
成为纪律，不自由那就是犯规呀
自由是我现在的年龄和将来的寿命
它来一天就走一天，搏动不停
像心脏赶出生动的血，收回疲惫的血
使我的四体五官一大部件持续活力
８
我知道绝多的人不像我这么对自由过敏
他们中的优秀者，的确追求高尚
放在首位的是光荣和文化，正义或科学
我感谢他们在那些重要的位置上值班
我也庆幸自己不在那个专业
专业不对口，老虎变成狗
如果说我和他们都共事一个伟大单位
那我就是被破格录取的吧
单项太棒，其他一摊臭酱
不都是为人类美好贡献各自的能力么
我不用努力，不用发挥
就这么呆着，也等于出色地工作
９
在利益权利荣华虚荣的座次中
在现代化外国话电脑电子
房子妻子位子票子等一堆孙子的排队中
多少人将自由排在了最后
多少性情者也渐渐学会容忍和客气
照顾起迟到的爱好－－夹塞儿么
那就夹在自由前面好了
１０
我顺便出于公道替这些人着急
值钱的不是钱，名堂的不是名誉
快活的不是半尺快感，有意思的不是意义
我出于私心也替自己侥幸
天哪，假如越来越少的人留在自由里
那么幡桃园就剩下俺老孙了
乐也乐疯了，愁也愁死了
这么多美好糟蹋不完，别人又不爱进来
１１
也许我是自由的怪胎
我知道别人瞅着我奇怪
关心者好事者道德家哲学家都问，为啥
我跟中国人说汉语跟美国人说鸟语
跟市民说俗语给文化人看书面语
他们不懂我说什么，又爱追问
我只好说，我有病，“爱摸卖的们”
（I am a mad man）
既死不了又哪个医院也看不了
１２
自由是癌，自由是瘾
那种异样的神经和细胞
活力超过一切血液和组织，有劲儿
我也不知它俩怎么碰巧了我
瘾一点点深刻，癌一点点宽阔
像沿着流畅和快活？这两根黄金轨道
越流越畅，越快越活，嗨，嗨
我要叫了，我原以为我是日死不开腔呢
１３
我是瘾，我是癌
健美的瘾，茁壮的癌
我威胁的是我的身外我的四周
纵有各种戒毒所医科所老中医老偏方
新老道德历代法律国际联署
架不住自由的甜头永恒又非凡
会有人要见识一次的，会有一见如故的
终将离不开的，把它和心灵剁到一起
就像外科的一种移植手术
这样的人再少也没关系，只要有
自由是世界不可缺少的纯种儿
只要物种还剩，我就替老天放心
１４
就这样，在拂晓前的床上
因为半夜似是无缘醒来
半生的零星痕迹令我重温
就像剩饭热起来很快吃起来很快
固我所爱者，鲜香如故
回忆起的自由更容易是纯味儿
仿佛好酒当时喝下去是美
是酿在自己的心里，久别再一喝
成陈酿了，更不得了
略有醉意，浑身热漫
我把两只光胳膊都伸在被外
想张牙舞爪，特想讲演
来不及等待，我穿衣下床
被子外就是冬天，寒冷也不能冷静我
换一双崭新的海泰克越野鞋
演讲将是多么优美的越野
去吃了仨油饼，跟仨自由似的
油得我想吃鸡蛋
鸡蛋皮薄肉圆，白嫩黄儿香
多像我饱涨的思想
可惜小姐说还没煮呢生的行么
呢沤，我的演讲不是鸡蛋汤儿
然后回屋刷牙，大事前算局部洗澡
好让牙齿和语言一起放光
茶沏上，烟码好，咳嗽几声用高音
挑肥肉一般挑出最爱流油的圆珠笔
找出最宽大的五百字稿纸
二百五加二百五就是愚者千虑
我要演讲了
１５
没有别的听众
只有我的他们，一个个都是我
眨一下眼呢，听众只我本人
他们那一个个的我都算演讲者
１６
讲什么呢
无数声音响应成一个词
自由
没错，就叫－－自由宣言
也有一个小嗓音，很刺耳
喊的是－－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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