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二月期
编辑:祥子

·陈恩裕·
姑三的收藏

  姑三居往的金家台门,已是县城最后一座台门,县城的旧房子一幢幢地拆掉,新大楼一座座造起来,现在轮到拆金家台门了。
  江南的台门和北方的四合院最大的不同是墙壁和床。早先的台门都是用木板隔墙,时间久了,木板就会裂出很阔的缝来;台门里没有炕,安的是木床,木床旧了就唧哩咯啦地响。
  姑三在金家台门里资份最高,都说她是“跑过三江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的人。听说年轻的时候很好地风流过,跟着一个军队里做官的过了一段日子,但后来那军官带着沈阳婆到海岛上去了。不过他也不亏姑三,给她留下一间二底房子,还有一只锦缎包装的大盒子,盒子里是二只尿壶样的瓷盆。
  有瓷盆便有了故事,故事起源于老莫。老莫是姑三的隔壁邻居,也是这台门里的世居,老莫文革前是文化馆里搞文物工作的,所以他一直对姑三的锦缎盒子很感幸绚,姑三却常常以老莫看不到自己的瓷盆而窃喜,有空的时候,,姑三就坐在一把很有历史的竹椅子上看锦缎盒子,二个青白相间的的瓷盆在阳光下发出熠熠的光来。每每看见老莫走过来,姑三就合上盒子,自言自语道:“留给我这个劳什子,管什么用哟,唉…”姑三说的时候眼光里就有几分自豪。
  老莫总是装作没听见,但心里总是有点酸溜溜的。
  金家台门要拆迁的消息风一样在台门里飘来飘去,姑三的心头就有了些许失落感,台门里总是人来人往,谁家吃什么样菜,来什么客人,都晓得一清二楚。一住楼房就苦了,青眼对白眼,门一关,邻居家演什么乱谈戏都不知道,最苦的是晒太阳需到阳台上去,你看锦缎盒子也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了。
  姑三的这只锦缎盒子实在是藏得很好的。文化大革命的那年,她就怕红卫兵来造反,因为她曾经是反革命的姘头,后来不知是因为她被沦为贫民,抑或是居住的房子是台门里最破烂的原因,红卫兵居然没有到她家去造反,她把这只锦缎盒子用五层油纸包了,在鸡埘里几乎埋了近十年,才偷偷拿到阳光下来晒太阳。那时文物贩子已经在民间穿梭如织,而老莫那副高度的近视镜也常常在那些文明的碎片前泛着鱼肚皮一样的白光。
  实在有必要介绍一下老莫了,这老莫比起姑三来至少要年轻十岁。老莫的特点是窝囊,古董店伙计出身的老莫,在家怕老婆,在外面怕领导。一次进台门被楼上的阿毛嫂泼了一盆洗澡水,脸上粘了一根弯曲而发亮的黑毛毛,他竟不敢作声,结果到了家里倒被老婆敲了一个“响粟子”,他也只是摸摸头皮说:“他老公是大桥旅馆的服务组长,得罪不得,这毛毛么,我想肯定是头发”。“你这么巴结旅馆,今晚就去住旅馆!”。他老婆一把将他推出门外。
  然而老莫对文物却是在行,特别是对宋代的瓷器鉴别,在县城找不出第二位。他每次在姑三的手里看到阳光下熠熠闪光的那对瓷器,体内就有心动的感觉。他发觉那一对类似于尿壶一样的东西,是仿五代铜器造型的弦纹洗口瓶,它口沿部位的青釉微微泛出悦目的紫色,底部则是沉重的黑褐色,老莫眼镜片上的光就猪头肉冻一样僵往了,这正是宋瓷上品的特征,称为“紫口铁足”。但是没等老莫的目光继续搜索,姑三就把盒子合上了,姑三每次对老莫僵持的目光感到满足,老莫越失望,姑三就越有一种身心愉快的感觉。
  老莫深知姑三不会让他细看那“劳什子”,因为姑三和老莫家有间,其实像老莫这样的人是不会和邻居有间的,和姑三有间的是老莫的老婆“老莫嫂”。老莫嫂比老莫小十来岁,当时看中迂讷的老莫是“居民”户口,就嫁给了他。老莫嫂农民意识未脱,又很快染上了小市民气,在台门里小器、尖刻出了名。文化大革命时,姑三还没上五十岁,也算是挟虎狼余威的年岁。偏偏是老莫嫂多事,有男人到姑三家去坐或吃饭什么的,就要透过板壁去“透视”。老莫嫂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板壁有一个洞,一个黄豆般的圆洞。第一次发现这个洞时,她差不多要昏过去,那么一个小洞,居然是别有洞天,看对面的世界就像是儿时到镇上看西洋镜。
  嘻嘻哈哈。叮叮当当。隔壁热闹起来的时候老莫嫂就有一种嫉妒和刺激,她说不清是讨厌还是羡慕从隔壁挤过来的热闹,于是隔壁一有动静她便关灯,关了灯的黑暗中有了一个亮点,就是板壁上的那个黄豆大小的圆洞。隔壁点着灯。
  黑暗中的那个亮点使老莫嫂徒然兴奋起来。她把眼睛凑到亮点上。那是个全新的世界。姑三穿得清清爽爽,奶子翘耸耸的肯定是戴了胸罩,一边坐着时常来串门的杀猪爷叔,他常常拎一挂猪下水或猪头肉什么的到姑三家来,他一来就有碰杯的声音。
  姑三再次去瞅的时候,圆满洞那边姑三已吃得有点脸红,杀猪爷叔嘴角带着微笑,姑三吃着就慢慢把屁股挪到杀猪爷叔旁边去。她夹起一块猪头肉塞进杀猪爷叔的嘴里。爷叔很得意地捏了一下姑三的手背。
  爷叔的手很快伸进姑三的衬衫。啪嗒。电灯熄了。叭叭。唧呖格啦。
  老莫嫂眼前的“银幕”突然“停电”,她一急,头往前一伸,嘭—撞到了板壁上。
  灯又亮了。桌子上杯盘狼藉。没有人。床前有两双鞋,一男一女。蚊帐放下着。“大概是隔壁,没事。”姑三好像很气急,说话声音很轻。灯又熄了。
  这样的故事每月都要发生几次,老莫嫂就把圆洞当作她的娱乐场所。天黑下来后,有事无事要走到洞前找找乐。
  怪的是那一天,隔壁没点灯,却有叮叮当当的碰杯声。莫不是杀猪爷叔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又拎猪头肉来了。
  老莫嫂心里一乐,往那圆洞口猛地凑过去看,只感到一根硬梆梆的东西刺到右眼下面,一阵难以言状的奇痛向整个脸部扩散。顷刻天旋地转,她用手一摸,发现那个圆洞上钉了一枚很长的的钉子。一些粘乎乎的液体从脸颊上流下来。“姑三,你不得好死!你这个老婊子!”
  于是两家的矛盾就大了。姑三说:“我钉板壁,管你屁事,你匹痒寻蛇咬,自找苦吃”
  老莫嫂哭骂道:“你是贱逼,解放前让国民党入,解放后让杀猪爷叔入。”
  姑三答:“不入你爹,断掉破掉都没你的事。”
  两个女人便扭打起来。老莫嫂的血在两人的身上涂得一塌糊涂。
  两人扭打起来,老莫就慌了,急忙出来劝架,老莫嫂正胜利地揪下姑三的一绺头发,被老莫一拖就很生气,扇了老莫一个巴掌,反倒弄得老莫牙疼了好几天。
  台门里的人在一边看,他们对事情的原委并不清楚,但对姑三愤怒的原因是清楚的。所以当有人替老莫嫂脸上流血着急时,更多的人站在一边兴奋地看热闹,听她俩精采的脏骂,大家咧着嘴希望她俩的对骂往更热烈处发展,把什么隐私都痛痛快快地互相痛诉出来。
  老莫没法只好去叫居委会的治保主任。治保主任一到,先是双方各一阵痛骂,然后又给双方各几句好听的同情话。最后定下来姑三赔五元钱,老莫嫂不要再去窥看人家房间,姑三家拔去钉子,老莫家糊上牛皮纸。治保主任风风火火一阵,事情就了结了。老莫对治保主任很是佩服,但台门里的人觉得有一些缺憾,他们想痛快了解姑三或老莫嫂隐私的欲望没有得到完全的满足。小洞用牛皮纸糊上了,二家之间也就有了牛皮纸一样的隔阂,老莫嫂自此便觉得内心空落,每天似乎总有一件事没做过。姑三通过治保主任将五元钱交给老莫嫂,老莫嫂接钱时轻轻嘀咕了一声:“这钱怕也是杀猪爷叔的!”然而心里却窃喜,她并未去医院包扎,只是在家擦了一点红药水。
  姑三在阳光下的炫耀对老莫来说确是一个刺激,特别是当他乍看认定是二只“紫口铁足”的弦纹洗口瓶时,内心就涌起一种非要看个明白的冲动,有几次他脸上已挂好微笑准备搭讪,而姑三合上盒盖时的一脸严肃使老莫伸长的脖子又缩了回去。
  姑三准备让老莫对宝贝眼热一辈子的坚强决心,终于在一个冬日的上午发生了动摇。下过一场雨夹雪的地上,湿漉漉的,县城里新开了一家文物商店,广播电视里都大叫免费为文物鉴定估价,姑三就很受诱惑,她不相信那些上门来收购文物的贩子,她想一生都为之炫耀的文物到底能值多少钱,弄不好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什么时候露出信息去,怕还会上中央电视台或“焦点访谈”什么的。她踏着湿湿的路走向县城中心那家新开张的文物商店。文物商店门口很漂亮地树着免费鉴定文物的招贴画。站在柜台里的是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头,那老头瞄瞄尿壶一样的文物先是眼睛大放光芒,然后是一声长叹,“赝品--可惜是赝品。”
  “什么是赝品?”姑三摸弄不透花白胡子说话的含义。
  “赝品就是假仿品,你这瓷器家里作个摆设还是个精品,但不是文物!”
  姑三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捧着盒子怔了半天。
  花白胡子又说:“盒子倒是蛮漂亮的。”
  姑三离开文物店的时候感到脚有点发颤。第二天,太阳很好,姑三没有照例端着竹椅子捧着盒子去晒太阳,她懒懒地躺在床上看阳光慢慢地从窗棂里爬进来,照在放在桌子上的锦缎盒子上。她觉得自己一生的故事都浓缩在那个盒子里了。她捋捋自己发酸的腰身,一种苍老感在全身弥漫开来,她感到自己一生都被赝品欺骗着。她想起那位送赝品的年轻英俊的军官,想起他离开时的信誓旦旦,但他最后却带了一个沈阳婆离开了南方,一直到两岸可以来往,也没有收到他的一点音讯。她想起那位拎着猪下水的杀猪爷叔,想起他占了一年便宜之后就不再来这个台门,而把猪下水拎到了一个比姑三更年轻的寡妇家去了,他不像个杀猪的,倒像个用猪下水换货的旧货店老板。想起来杀猪爷叔现在也没有力气杀猪了,而现在的寡妇也不会在乎一挂猪下水了。这样想起来她觉得自己一生碰到的都是赝品,连自己也是女人中的赝品。
  姑三的思绪正浓,外面有人敲门。她看看闹钟已经九点半了。匆匆地穿好衣服,她看到刺眼的阳光下站着三个手拿皮尺的人。他们说:“我们是动迁办的,给你的房子来量面积,以后好住新房呢。”说完就动手丈量起来。姑三这时候才看见台门的天井里站着许多邻居,他们的眼睛里挂着许多不同的色彩,纫押中也站着已不再年轻的老莫嫂,她的眼睛探照灯一样盯着姑三的房子。
  姑三在这群邻居面前突然生出几丝离别的楚酸,她模糊地想起他们的许多好处来。
  “以后住新楼了,这台门里的人还能住一幢楼么?”姑三问拉皮尺的人。
  “那就说不准了,谁先拆旧房,谁先挑新房,怕是不可能都集中在一幢楼里吧。”拿笔记本的人回答。
  姑三抬眼看见站在天井里的老莫嫂,她右眼袋下那个黄豆大的疤痕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姑三想想这台门里最对不起的是老莫一家了。她想与目光相对的老莫嫂打个招呼,但声音在喉咙里噎住,没发出来。
  在那个充满阳光的冬日,姑三终于下定决心,她要叫一声老莫,她要让老莫看看,那两只尿壶到底是文物还是赝品。她知道老莫七点五十分的时候总要低着头从天井里走过。
  姑三把那只锦缎的盒子抱在膝盖上,二只尿壶样的瓷器在阳光下发着光。
  老莫走来了。
  “老莫--”姑三喊。
  老莫停住脚,看了看四周,他发现天井里除了姑三并没有别的人。他用手弹了弹自己的耳朵,怀疑那里是否出了一点毛病。
  “老莫,喊你呐,没听到?”揣着盒子向老莫走了一步。
  老莫有了一种诧异,他的目光将瓷器梳理了一遍,慢慢地他惊喜的目光失去光彩。
  他端起了“尿壶”,认定这两只弦纹洗口瓶是清雍正年代的仿哥窑作品,正宗的哥窑是深灰胎,“紫口”的紫色是有釉面发出的自然的微微紫色,而这只仿品洗口瓶是白胎,它上沿的釉色是泛着死光的黑色。真正的“铁足”应该是酱褐色的,而这两只仿品的圆足则是黑褐色的,仿品的釉层虽然均匀,但没有宋哥窑油润的酥光,口、颈、腹、足、的径度也小于真正的宋哥窑瓷品。老莫也像文物商店的花白胡子一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赝品么?”姑三从老莫的神态里读到了她不想读到的内容。
  老莫又开始诧异姑三对文物术语的了解。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不弦衙姑三彻底失望。他多少还是感激姑三将珍藏多年的劳什子拿给他看。
  “虽不是真品,但这是制作技艺很高的仿品。再说清雍正年代的瓷器是我国制瓷水平达到炉火纯清时的瓷器,收藏也是非常有价值的,不会骗你。”老莫说完就急急地走了。
  姑三颓唐的神态算是注入了几丝活力。她把锦缎盒子合起来,这时她看见老莫嫂向天井走来。
  “老莫嫂--”姑三的声音她自己听起来也觉得十分陌生。
  在姑三的声音里,老莫嫂石像一样立在天井的边沿,她的目光越过姑三的头顶,看到拿皮尺的人再次走进台门。
  “这最后的台门也要拆掉了。”老莫嫂也许是无话找话。
  姑三的嘴角浅浅地微笑了二下,她捧着锦缎盒子在阳光里很好看。

■〔寄自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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