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三月期
编辑:严韵

·西 西·
幻 视 玛 格

  玛格终于出现了!
  玛格在这条河里再次出现已经是一周以后的事了。玛格出现的时候我和一切好事的人们一样蜂拥而至挤在河岸边看热闹。这条河是这座城市生活质素的完全实践者和见证者,一直以来都充斥着大量的生活垃圾和工业污水。也许由于人们不可名状的另类的怀旧方式吧,几任老爷叫喊着治理了许多年的河到今天为止还是我行我素地邋遢着。这条暗绿发腻的河几乎已经成了城市的脐带,对于一个永远赖在娘胎里不能瓜熟蒂落的婴儿来说,它的存在是实际和心安理得的。但是对于年轻漂亮的玛格最后选择了这样的一条河,我还是觉得诧异和惋惜。
  被污浊的河水浸泡了七天的玛格已经不复是旧日的模样了。玛格赤裸裸地被警察们倒提着双脚拖拽上来的时候,头上还粘着一片新鲜的菜叶子,这点新鲜的感觉在现今的玛格身上竟是那么地令人啼笑皆非。玛格在河水里泡了七天之后全身呈现出一种死鱼般的灰白,身躯是肥涨的,这种肥涨令全身的肌肉象失却了筋骨的支撑一般变得拖沓,总之玛格就像是一只肮脏的面口袋般被拖上来随意地曝晒在河岸边。
  玛格采取了背对我的姿势,从后面望过去只能看见她长长的手指一直在抠弄着本已经是斑驳不堪的灰质墙面。壁上的石灰顺从地填满了玛格的指甲,令她本来涂满了蓝色指甲油的手指变得有点龌龊而苍白。指甲的抠划时而在墙上弄出一种类似于金属裂帛的声音,这种声音使得我脆弱的神经不堪其扰,整个人紧紧地绷住了,我几乎有点神经质地死死盯住她手指的动作。后来我想也许我大白天磨牙的病根就是那时候种下的。
  在抠墙皮的动作持续了整整二十分钟以后,玛格终于开口对我说了第一句话:我有了。我看不清楚玛格的脸,但是我明显地从玛格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狡黠。我绷了一个上午的神经嚯地一下子松懈了下来,但是立刻意识到这种松懈似乎有点事不关己的意思,对于自己精神状态上的旁观马上产生了一种无地自容。我试图尽量地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焦虑:怎么那么不小心?!谁的?玛格懒洋洋地转过身来,就着墙势慢慢地滑坐到地上,酥脆的墙皮再一次瑟瑟地跌落下来,只不过这一次是直接落到了玛格的头发上,我这才注意到玛格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染了一头灰白的头发,这使得跌落下来的墙皮在那些头发上显得有些适得其所。此时玛格正坐在水泥地上,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含糊不清地说: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玛格正抬起了头把目光聚焦在我身后一个未知的点上,玛格的这个动作使得她的眼神看起来迷茫而不知所谓。我注视了她两秒钟,然后在抽屉里翻检着电话号码簿,一边就问过去:要还是不要。玛格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不知道。我开始有点不耐烦:那你想好了再来找我。玛格出乎意料地乖乖点了点头:好。然后她就敏捷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没有试图和往常一样整理一下衣裙就径自走了出去。看着玛格坐过的地方有一地的墙皮和石灰,我才惊觉玛格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几乎有洁癖的玛格了。
  玛格那天从我这里走了以后就直接去找了陈浩,那是玛格出事以后陈浩见到我才说出来的。警察已经找过他,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的问话。陈浩对于玛格最终从河里浮起来的事实百思不得其解,陈浩说那个晚上玛格在床上所表现出来的激情甚至令他有淫荡的感觉,陈浩不能相信有如此灼烈的欲望的人怎么就会选择了那条河。陈浩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专心地闻他身上那股好闻的科利嘉雪茄味。陈浩是我们这个圈子里唯一能抽得上这种昂贵的雪茄的男人,这种淡淡的稍带一点古柯味道的雪茄令陈浩在周围的古龙水一族中显得独树一帜。
  玛格会去找陈浩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多少年了,陈浩一直在玛格面前扮演着留守的角色,玛格是来去自如的,经常在一夜笙歌之后就换了伙伴。她和陈浩之间的关系经常地游离于兄妹和情人之间,只是两个人互不捧场。登载陈浩专栏的报纸被玛格用来擦玻璃,而玛格跳的芭蕾舞则被陈浩斥为四流演员的街头戏。我知道陈浩是真的不喜欢玛格跳的那种舞蹈,因为陈浩的母亲是这座城市最早一代正经科班出身的芭蕾舞演员,而玛格的舞只是群艺馆速成班批发出来的产品;但是玛格对于陈浩的蔑视多半是出于一种报复,因为玛格刻意地去收集有陈浩文字的纸张用来擦玻璃,玛格家的几乎完全透明的玻璃都是被陈浩的文字打理的。可是这种不合作的态度却丝毫没有影响他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情人。虽然在很多时候玛格并不愿意承认,但是她和陈浩之间那种恨不能互相吞噬的眼神几乎已经暴露了一切。
  凭借着一身批发来的舞艺,玛格在这座城市的夜总会里开始登台。其实这种小城市的夜总会多半是东施效颦的点缀,只能学唱一些老掉牙的港台歌曲,服务员们穿着严严实实的西服套裙面色矜持地走动着,粒粒橙是这里最好销的饮料。玛格的登台好歹令这里的节目有点起色,从别的城市游荡到这里的游客们至少能够看到一点霹雳舞之外的东西。玛格在这里能够挣到三十块钱一个小时,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玛格和我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是怎样的一种雀跃,眉眼之间的鲜活使得玛格的脸一下子生动了起来。玛格一直想去省城做一种花费昂贵的隆鼻的手术,她希望自己有一个象罗兰般细小秀挺的鼻子。
  我和玛格很少见面,只是有一回我在宾馆的大堂里等一个外地来采风的朋友,正遇见玛格风情万种地和一个老外从电梯里亲昵地走出来,看见我,玛格白皙的脸上出现了那么一两秒的呆滞,但是她很快地就恢复了生气,大方地向我介绍:这是我的客户。我注意到玛格在说客户这个词语的时候已经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玛格走出去的背影是笔挺的。再后来的邂逅我已经不相信那仅仅是为了鼻子了,玛格应该已经有了重新做十个新鼻子的钱了,可是玛格还是一如既往地交游广泛。
  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玛格会选择从河里浮出来,关于玛格的话题只持续了短短的几个月而已,这个城市有的是新鲜热辣的话题,玛格很快就成了上一辈人老照片中泛黄的背景。陈浩在玛格死后半年和一位地区医院的满脸青春痘的小护士结了婚,婚礼之前我们谁都不知道新娘长什么样。
  只是有一天我在帮玛格的妈妈收拾遗物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年代久远的病历,玛格在上初中的时候已经因为病变切除了全部的卵巢。当天晚上我梦见玛格象晒酱鸭似地被开膛破肚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撑在肚子里挂在我家的阳台上冲我笑。

■〔寄自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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