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三月期
编辑:祥子

·于 是·
苍 蝇 醒 了

  冬天的苍蝇很喜欢温暖。冬天的小涣也很喜欢。所以在正午的阳光直爽地进入她的阳台、她的窗时,她会从床上爬起来,伸手从雪白的厚窗帘里打开阳台的铁门,然后她还要躺下去在它新鲜的、温暖的如同汽体一样弥漫进来的过程中,继续再睡一会儿。
  第一只苍蝇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进来的,它嗡嗡嗡地在小涣的脸上扫了一圈,小涣愤怒地醒了。
  早先有过被蚊子叮咬而醒来的事情,她总是睁开半拉子眼睛,看准了方向劈里啪啦地乱拍一气,拍死了她就奸笑:咬我?不想活啦?拍不死或者丢失了目标她就蒙头大睡,毕竟,蚊子不可怕,由它慢慢悠悠地飞去吧,屋子里面只有小涣一个人,不咬她也犯不着别人。自个儿饿着去吧,小涣不怜悯蚊子,但她不恨蚊子。
  可是苍蝇就不同了,苍蝇总是以惊人的速度飞,声音很响,令人恐慌,并且它有复眼,在恐怖的科幻片里,复眼不断地重叠,充满了整个画面时,小涣曾经深深地痛恨过这样的视觉投射,平凡的但不丑陋的东西一旦进入了复眼,就被重复、重复、变形、变形了。成为怪异的恶梦。小涣说过,苍蝇眼里的人肯定丑陋不已,它看到的所有东西都丑陋。
  而且,小涣对于苍蝇盘旋上升的飞行轨道总是不满,她深信那是因为它们总是围绕着粪便飞而养成的习惯,它们被熏得这样飞。正常的粪便就是一圈一圈一堆一堆的,恶臭的。
  所以,那天早上苍蝇袭击她的脸时,她几乎是暴怒着醒来。苍蝇凶猛,小涣也凶猛。
  那天,小涣匆匆起床,拿了一本最看不上眼的杂志到处赶苍蝇。苍蝇恐怕因为复眼的缘故总是看不清道路的,所以它的横冲直撞就显得理直气壮,迅速地改变飞行轨道,一会儿隐没于阴暗角落,一会儿赫然于白色墙壁,小涣没有洗脸没有刷牙,举着破杂志几乎要怒骂粗口。
  后来,电话响了。小涣去接,听到青蒙的声音,心情仿佛好了一点,他在那头温柔地说,起来了吗?小涣委屈地说,我在打苍蝇呢。
  青蒙则觉得他喜欢的女孩子永远这么可爱。于是他笑。
  可是小涣仅仅在敷衍着电话,她的没有洗的脸始终朝向苍蝇的踪迹,眼睛几乎赶不上它。她着急。
  所以当那头的青蒙温柔地说,今天晚上我过来吧,我不加班,而小涣想也没有想就说“好”的时候,青蒙的满足笑容显得特别滑稽。
  小涣是没有心思听那头的浅笑和带有深意的沉默的,她突然看到黑色的苍蝇横着冲出了阳台铁门,她才长舒一口气说,行吧,那我先挂了,我要去关门。
  咣铛一声,先是电话,再是咣铛一声,是铁门。小涣恶狠狠地,阳光把震起来的灰尘照得很妹戳,灰尘四起,昏沉沉地飘荡着。
  第一只苍蝇误入歧途,死里逃生。

  小涣是不理解除了她自己以外所有别的生物的。她不知道苍蝇到了冬季也是需要温暖的;不知道大大的蟑螂不是“爬”进她家、而是“飞”进来的;也不知道蚊子到了一年底某个季节就只能死相地趴在玻璃窗上,但是对此她还是很喜欢,因为只要这样的季节一到,轻轻松松可以打死好多蚊子。“这就叫手到擒来马到成功!”她得意些什么呢?她自己逗自己开心而已。
  有一次青蒙送她一盆含羞草,她可以傻乎乎地盯着它看整整一个黄昏,看一排细长的叶子像手指一样慢慢拢起来,象捂住一个秘密一样,她很疑惑为什么这些生物都这么有规律,说一不二,年年如此,日日如此,地老天荒。
  所以她宣称自己是最善变的人,人是最善变的生物,所以她是世界上最善变的。
  青蒙把这种霸道认为是女孩子特有的娇蛮,他从枯燥的外企办公室回到她的身边,他就说他爱她,因为她那么富有不被同化的生气,象一个真正的人。他因此而爱她。而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爱她,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而已。有时,他们两个都不曾意识到,爱,本身就是一种误解。一种让人舒服、自我陶醉的误解。
  那天,小涣再一次如此声称时,青蒙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你变得再快也没有时间快。
  小涣还真的被这句话镇住了。而后的三天后,她才蛮横地回复青蒙,时间再变都不是生物,时间可以不存在。但是我不可以不存在。

  晚上七点,青蒙出现了。他总是一身西装,永远这样。以至于有一次他参加外企之间的足球比赛,小涣拿着个望远镜,却发现总也找不到她的男友。全都一样似的。
  小涣还可以有权力和自由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她还是一个学生,她读完了高中又读大学,读完了本科就开始读研究生。其实她自己都弄不懂自己如何就进了锁链,自己挣都挣不开。
  青蒙要道阳台上抽烟,于是他打开了阳台的门。这门,小涣关了整整一天。但是,他们都没有看到,一只伏在铁门外侧、还在眷恋阳光余温的苍蝇顺势飞了进来,象一个黑色尘埃被风吹了进来,马上落在暗色的角落里,于是,谁都没有看到它。谁都很平静地享受着所谓的爱情时段。
  小涣在厨房里冲咖啡。从IKEA买来的瓷杯子简直专门是用来盛放咖啡的,里里外外的幼滑。小涣一天当中最享受这个时刻。
  小涣走到阳台上,招呼青蒙,青蒙说你可以把咖啡拿给我吗?我想在外面喝。其实这个瞬间,最先品尝咖啡的是那只如幽灵一般的苍蝇。它在他们亲亲密密说话的时候,悄悄飞进厨房,直奔咖啡杯,被那种热而香的气味所指引,直接落在了杯沿。它犹疑地徘徊,它对此不下结论,它迟疑着,不知道是美餐还是毒药。它从这个杯子飞到那个杯子。小涣和青蒙在阳台接吻,它和他们的杯子亲热不已。
  两个人儿关上了阳台,从阳台吻到了床上。小涣说,你不是要在外面喝咖啡吗?青蒙说,现在我也善变,我现在要你端到床边给我。
  咖啡杯连同着小盘子,精美地放在床单上,美伦美奂,灯光柔和,小射灯聚焦在一个角落,余光里的杯子和床柔和地弥漫着各种浪漫遐想。
  小涣把空的杯子拿走,顺手把阳台的门轻轻扣上插销。
  第二只苍蝇乘虚而入,生死未卜。

  苍蝇在夜里曾经再一次疯狂地飞舞,只是在黑暗里它无比靠近两个正在缠绵而发烫的身体,它只能在他们的呻吟之外自己呻吟,这个时刻,它已经不存在。
  沉睡变得格外香甜,小涣如果知道屋子里面有一双复眼在放大变形重叠着她和他的身影,她会生气而委屈地哭。
  假设总是假设,一夜太平,不可见的危机就不是危机。

  早上起来的青蒙去洗澡,他发现白色浴池有些堵塞,水积攒在他的脚踝边上迟迟不肯下去。他披裹着毛巾出来,对着香甜梦中的小涣欲言又止,想自己去清理一下,却发现时钟显示他即将迟到,他珍惜乃至骄傲的工作正在等待他的按时报到。于是,他龙飞凤舞地留下一张条子,关上门走了。
  小涣睡醒的时候也正是封闭的屋子里关着的苍蝇苏醒的时候,都过了忙碌而香甜的一夜,大家都很精神。
  小涣直接去洗澡,发现贴在浴室门上的TIP。青蒙写道:浴池下水口有点堵,大概是头发吧,你自己疏通吧,吻你。
  前言不搭后语。吻疏通工吗?小涣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过来住一夜就走,话都不多说,醒了还吩咐疏通下水口。
  她忿忿地拿了根牙签,不就是头发吗?洗澡的时候总要掉头发吧。可是堵塞在下水口的头发就不再是属于她年轻美妙的头发了,它们聚集着,永远都粘腻着,带着过时的洗发精淤积在那里,黑色的纠缠。她觉得这很恶心,于是她故意扭过头,不去看它们。
  这时,苍蝇终于出现在小涣的面前。它围绕着她,它呼唤她一般在嗡嗡嗡。
  她惊讶地盯着苍蝇,仿佛不认识这生物一般。她在诧异的是,它如何会从下水口里冒出来?没有别的入口了,整整一夜。难道说?它在房间里擅自穿行已经一夜?
  它自顾自地飞行,它围绕着她白色而温暖的手,它靠近浴池的底部,它几乎享受一般在那些勾出的黑色粘腻头发上面盘旋。
  小涣已经无法再忍耐,她条件反射一般打开了热水龙头。
  热水狂泄而下,苍蝇在躲避,小涣用浴帘挡住它的去路,她知道她一定要把它置于死地,没有什么缘故。爱情如果还需要理由去维系,消灭一只害虫则是不需要理由的。
  热水溅在白色的墙壁上,水珠在到处反弹,水柱是一袭致命的打击。苍蝇躲闪,苍蝇要生。生存也不需要理由,它不明白为什么一夜太平、两厢和平共处之后,她一定要这么恶狠狠地杀死它。
  热水越来越烫,浴室里弥漫起厚厚的水雾。小涣觉得自己快要没有耐心了。她甚至发现自己出汗了,牙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入了浴池里。
  倒霉的苍蝇最终还是触电一般,被热水电击。它被冲昏了头脑。没头没脑地继续盘旋,但是已经无力再上升,它的躲避开始倾向地狱的方向。最后,它停止在一小撮死去的头发上,无力地倒在黑色的肮脏墓地。可怜的生命,顺着北半球重力的逆时针方向,在漩涡中轻轻飘飘,仿佛曾经的凶猛飞行是梦境一样,醒了之后,一切颓废。苍蝇被冲了下去,然后是那根牙签,仿佛要追杀它一样,紧紧跟着它的翅膀下去了。
  小涣觉得这个清晨,糟糕无比。那天她去上课,她拼命地和别人说笑话,和导师捣浆糊一般纠缠在无聊问题里,导师认为她今天非常有思考,善于发问。
  第二只苍蝇,饱享美色,遁入地狱。

  一个星期后的早上,青蒙打电话给小涣,在他的办公室里,轻轻柔柔的语气,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说,我刚刚接到通知,我要去澳大利亚学习工作两年,两年后回来。小涣说,那挺好啊。青蒙说,你跟我一起去吧,你还可以读书,我找工作很方便,然后在那里定居,我们结婚吧。
  小涣在床上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她说,让我想想,我到底爱不爱你。
  青蒙说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没有关系,我知道我爱你。我不会让你累着,我会让你过得很舒服。我爱你,这就够了。
  说到这里时,第三只苍蝇犹如阴魂重现,从铁门旁边雪白的厚窗帘外面飞进来。小涣几乎是颓唐地看着横冲霸道的它,她对于她屋子里原有的温馨和整洁感到了彻底的无望,乃至疑惑。
  第三只苍蝇是冬天最冷的时候的一只丧失了理智、寻求温暖堡垒的可怜的强者。其实只要它安然地藏匿于屋子的一角,不要让她看到,也许还不至于使消极但还乐观的小涣产生如此无奈的无力感。她好像只能躺在床上、青蒙离开的床上看着它飞行。
  经历了一个星期,她几乎把这种生物忘了。但是现在她在喃喃自语,这鬼东西,一定会活得比人长命。肮脏和美食都是养料,任何环境里面,都是一个人在横冲直撞寻找生路。
  这种感叹并非无病呻吟,小涣最后一年的学业正在接近尾声,她发现自己除了青蒙“爱”的人,别的工作都不能吸引她。校园生活了十多年,也失去了魅力。茫茫世界,不知道到哪里去才能适合“最善变的”她。爱恨都似乎曾经分明过,但是现在有点糊涂。
  如果一定要打死一只苍蝇,有没有理由都一样。
  如果要接受爱情,有没有理由也一样。
  小涣在当天晚上的床上,答应了青蒙的求婚。一切都很平静。仿佛天生一对,命定如此。
  苍蝇在哪里呢?在青蒙睡着之后,她默默地在黑暗里想。
  从窗外泄露进来的一点月光仿佛一下子照到了什么小黑点,一闪而过。小涣有点习惯了,把头埋进未婚夫的胸前。
  她想到即将去的澳州,她想在醒来时问他,或者问它,澳州的苍蝇是不是又大又肥,更多,更强,更不会死去?
  清晨的青蒙从衣橱里拿出换洗的衬衫和西装,他想到将来一生都是这样,清晨离开她的娇小甜美,晚上回到她的甜蜜温暖,当中交替着她的娇蛮智慧,以及他修炼出的宽容温柔,这样的一生,应该不算失败。
  然而小涣还是没有来得及在他醒来时问他关于苍蝇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夜里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涉及未来的生活,她是否能够适应。
  那天没有太阳,小涣醒来,拉开窗帘,发现一颗黑色的粒子被轻轻抖落。
  看着不再狂舞飞旋的苍蝇,黑得沉默而轻松。小涣忽然有了一点怜悯,这唯一一只善终的生物。

  第三只苍蝇,无声地来,无声地去。

(2000.1.23)■〔寄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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