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四月期
编辑:马兰

·陈东东·
流  水
<戏仿的严肃性>


I 引  起

  跟每一种传闻都不一样。当伯牙出于旅行中惯常的无聊、倦怠和对一个未必不冒昧的陌生听者的好奇心,在一艘泊靠光阴之城小码头的旧船前甲板上奏罢流水,钟子期并没有一语中的,即刻间征服操琴人那颗骄傲的心,而被引以为声气相求的契友知音。钟子期只是以沉默相向,让一丝余音能更为邈然地缭绕盘升于清泠的长空。在伯牙面前,钟子期木然枯坐得如此之久:他那件蓝布衫儿被满月照白,又被从贯穿光阴之城的逝川里升起的水雾濡湿,最后却又让夜风吹干了。只是当黎明像眼睛睁开,钟子期起身告辞,离去,伯牙才意识到,他究竟是为谁演奏了那一曲。伴随着无端虚脱之感的暗自兴奋为他带来了晕眩、飞升和想象的欲望。他感到,无限虚空仍充沛音乐,或者,应该说,音乐仍充沛无限的虚空。尽管,为钟子期的那一曲几乎算不上真正的一曲,正如冥想算不上真正的追忆,而追忆作为迷失的方式,算不上是真正的技艺。但钟子期的凝然不语却使之成为终极奏弄,总结性的一曲,欲概括善琴者伯牙命运中全部的意愿、信念、幻想和激情。而现在,在逝川纵贯的光阴之城里,在旧船之侧和伯牙周遭,流水又以它物理的规则被天然地奏出了,带着起源、净礼仪式和它的再生性,带着它的镜子皮肤和迷宫内脏,带着它的折光、幻象、回潮、暗影、清澈、浑浊、鱼鳖、泥沙、舟楫、原木、尸首、旧梦、瓶中信、避孕套、笔记本、其中的言辞水母和以时间为比喻的莫须有本质,再加上,音乐。以这种浮泛、虚拟和随心所欲的联翩变奏,钟子期的全部沉默正在被说出。那也可以是全部话语,钟子期的冥想、追忆、迷失和倾听之技艺,以及他赋予流水的臆想的文字谱。

1. 欲望与记忆

  ……明辨和默认。用侧耳这不易觉察的催眠,去追索音乐中可能的时间。一个唤作幻象的乐师优先于你,却唯有在你的即兴流水里局部复活。如果,曲调不仅是你的欲望,而且是你所欲望的记忆,那幻象乐师就会把意愿朝向回想,以一个几乎被遗忘的鼓琴身姿,令往昔回响于物质掀动波澜的此际。每一个乐音上溯,直到最初的乐音之乌有;而每一次奏弄,都抵及最初的奏弄之梦。这就像你会在光阴之城的内环线看到的,橙色公交车摇晃,驰向作为终点的始发站,那被认为是终点的始发站。在那样的始发站我第一次倾听,出于黑暗的幻象乐师则融入强光。并没有其他人在意音乐,众人的欲望不同于你我:他们争先上车去夺取很可能不属于自己的座位。他们将环游光阴之城。


  幻象乐师也想要环游光阴之城,他的好奇心更甚于众人。当橙色公交车环城一周,摇晃着回到终点始发站,那幻象乐师要架起他那张或许的琴,以看不清的身姿,在车站凉亭的阴影里抚弄。他企图把他的沿途所见全化入音乐,去饱满持续饥饿的灵魂。空气并没有为之振动,空气在音乐里归于往昔,你的欲望归于往昔。而重返往昔,不正是操琴人真实的欲望吗?有如一个人迈向老年,为了终于能拉开距离去忆及出生,幻象乐师也要把对光阴之城的每一寸回想用身姿完成。即便没有谁记得那曲调,身姿也必定有它的回响。--当听力之网向逝川撒开,被网获的,就会是记忆河床里所有的音乐,甚至那并未成形的音乐。


  正好是记忆使并未成形的音乐成形。这既是一个听者的欲望,更是一个于七弦间缓慢世界的琴人的欲望。啊幻象乐师,他难道不正是欲望的乐师?他抚琴如抚弄一段春风,特别当他在王妃的卷帘旁,在贵夫人的月下,在惊梦小姐或狐媚的后花园,在青楼艳姬的花梨木床头,他抚琴为了使欲望成形。而当他出现在橙色公交车终点始发站的简易凉亭里,当他的欲望是他的记忆,并要以一曲将这种记忆展现给听者,对众人来说,他就仅仅是一个幻象,是无碍于欲望的幻象乐师。不过,现在,在光阴之城的这座小码头,在你的奏弄里我将他听取,我忆及了他,我令他成为你奏弄之中更悠久的奏弄,仿佛这流水逝川的来源。我不知道,这是否也正是你所欲望的?

2. 文字谱

仿佛已经被唤起
当姿势还只是

云层中海东青
对鱼的羡慕

并不确切地俯身
在弦索的七层波澜之上

一个听不见的
虚设之音升向黄昏

触及闪耀的长庚星光芒
然后弯曲、垂落

像一颗信号弹
令奏弄开始

那素琴横陈
就要在其上吟猱的左手

是否已准备好
去抚慰少女怀春的

身体?食指散缓
或中指急下

右手则拂过
被金徽标出的敏感音位

这最初的乐句
难免清柔

难免比风多一点
间歇。……如果

蓝色,还不是操琴人
不竭的心

3. 记忆与意会

  在光阴之城里,在公交车暂停的终点始发站,当一座简易凉亭的阴影把昔日的乐师也遮蔽了,你不妨推测,他会是一个相对于此刻的影子乐师。一阵风轻捷地拂过那凉亭,一支他试奏的莫须有曲调,被风拂弄,似乎仅仅是那阵风本身。只是在一个记忆的时刻,譬如说,现在,从你对流水臻于完美的即兴演奏里,我才意识到那阵风也会是曲调本身。记忆,这时间养成的必要翻译,总算让我们有所意会。既然影子要消失在一片更大的阴影里,那更大的阴影也将被视作影子的扩散,乐师在其中的随意拨弄,无非影子已随处皆是。所以,对一个失去了轮廓的乐师而言,回忆其光芒下曾经有过的飘移的影子,只是要意会每一片阴影。虽然阴影几乎已不记得,有多少影子曾融入自己。大概正由于影子乐师的意会之心,不仅阴影,甚至他环游光阴之城的每一种所见,都可能化入清风曲调,并且被一派作为回想的回响说出,并且被一个多年之后专注于流水的侧耳者听取。


  而如果,一颗月亮能够在流水中找到其映象,在听取一支回响的琴曲时,听者就有可能回想起当初的另一位听者。对应于昔日的影子乐师,另一位听者也有一段记忆,得以靠音乐莫须有地重返。仿佛又安坐于缓慢行进的橙色公交车,在它视野开阔的前坐,你再一次饱览了光阴之城内环线沿途的景色风物。玻璃水塔确立在隐约的撩拨之中,顶端那硕大翠绿的球,把下面的七座小广场凸显,一记轻挑,弧形的喧嚷和宁静重叠。你还会看到蝴蝶样式的街心花园,它那被枫树林遮去一半的睡莲喷水池,可以从泉鸣调间奏里听取。转过由宫商二弦筑起的旧城墙,又转过黄昏钟悠久的教堂,以前朝王府为核心打开的菜市场繁忙,在乐音和乐音的停歇处展现。接着是电影院,是盲童学校,是茶楼和废弃的快船小码头,多年之后,在那里,也许有一位善琴者泊靠,即兴奏鸣周遭的流水……最后,灯盏,几家正在打烊的烟纸店,稍许的余韵也被你捕获了。这一切出乎听者的预料,正如它出乎乐师的预料。因为,你知道,并不是由于他们的记忆,而是由于他们所怀有的意会之心,才得以在音乐里,重建光阴之城曾经的那部份。

4. 意会与期待

  宝塔的十八枚悬铃摇晃。那可能是因为过路清风碰响了它们,从而有确切的音乐传达。从叮铃当啷或嗡然低鸣里,有人甚至能听到飞檐下青铜蕴含的影子乐师,但愿他现身于意会的琴曲。他已经不限于简易凉亭,他扩散开来了。所以,在光阴之城西区的一座恢复的寺庙,在它的回廊间,一个寺僧惯于期待,那清风度送的乐句会飘向周而复始的循环漫步。被细腻地镂刻的回廊扶栏,在灰砖甬道上移动繁复错落的影子,令期待者意会,或许乐师也现身在光芒里。当寺僧以另几种方式期待,--譬如说,伫守,看太阳从宝塔的一侧驰往另一侧;譬如说,回味,让去年的燕子在梁上旧巢里再次被孵养;譬如说,无望,不再以自己梦游的步态去紧追匆匆而过的光景;--他又意会到,被期待的一曲说不定已经被期待错过了。果真如此,寺僧将意会他所有的期待。尽管,我不知道,对意会的期待和对期待的意会,哪一样会引起我听到的琴曲,哪一样会产生一个善琴者抚弄的流水;但音乐却因为寺僧的每一种期待和意会而确切地被传达。那寺僧踽踽进入宝塔,比一个慢调更为缓慢地攀向最高层。也许他意会到,音乐正来自对音乐的期待,正像这宝塔的十八枚悬铃,来自想听它们被风碰响的隐秘期待。

5. 文字谱


一种指法被喻为
幽禽,它躲避寻常的

悦耳之音
拇指虚点

置啄于远树
在弦上嘎然

而另一种指法是
栖凤梳翎

幻想的左手中指
推出,拇指则弯曲

近掌竖立
载拂其羽翼

它弹出的并不是
声音或寂静

并不是声音或寂静里
一个能够被看到的

形象,和足以从形象
悟得的深意

它仅仅只是奏弄本身
跟虚空同时出现的

力量。它抵消虚空
也可能正好

被虚空抵消
当它从它的比喻中

还原,它更是它本身
几乎不应该被称作奏弄

6. 期待与虚构

  一位以措辞闻达的琴人歌咏过风,描绘它如何起于静态,起于毫末,起于无从捕获的初始;似乎风因为一念而启动,由于想当然的空气汇入而活跃、壮大、强劲和浩荡,不仅拂掠人面、衣裳、柳枝和云霓,不仅使青铜铃铛轻响,也不仅撞击门户、摇撼楼宇、呼啸于原野,而且可以被现身的乐师化为曲调,可以被一个寂寞的寺僧于期待中听取。那寺僧此刻在宝塔的最高层,他俯瞰无边的光阴之城,见万物掀动,却难以看到风的吹息。对这个高处的观望者而言,风仅只是所见的众物之掀动。而如果寺僧仍有所期待,他就会想到归结为心动的经中圣言,把风又归结为以措辞闻达的琴人的虚构。这就像风中现身的乐师,因期待音乐而虚构了曲调;或者是一个期待的听者,寺僧的影子,在寂静中虚构了可能的音乐。而光阴之城的逝川岸畔,在这座小码头,因我的期待那善琴者伯牙把流水虚构。并且在你所虚构的曲调里,一份期待又令你虚构了自己的听者,听者钟子期,钟子期的沉默,和我在沉默背后对流水音乐的又一重虚构。那么这虚构不更是期待吗?虚构的音乐期待一个人真实地倾听;虚构的风,期待把万物的真实性掀动,期待把寺僧在宝塔上期待的那颗心掀动。

7. 虚构与空无

  善琴者伯牙啊,你手指的舞蹈课在架起的素琴教室里开始;你手指的运动会在排开的弦索跑道上继续;你手指的光芒,照亮声音封冻的冰川,并使之溶化,成为被听见的流水音乐。而在你的演奏和我的倾听里,那真实的流水,泊泊而过的泛白的逝川,却几乎不存在,或仅只是虚构的,如影子乐师在曲调间终于是隐形乐师。流水缓慢,或者激越,被空气传递,被听力之镜映现在音速的耳廓和鼓膜。能够表明其真实性的,有时候,是乐音和乐音间、乐段和乐段间偶尔的空无或必然的空无。这空无并不是流水曲调的一次休止,光阴之城里让公交车暂歇的一个站点;这空无更像是以自身为轴心流转的漩涡,它方向的众多可能性使之终于是无方向的。它深深地下陷,又更深地下陷,形成音乐间一个负面的声音漏斗,或流水之中的反音乐山岳。这空无漩涡的真实性,却无非音乐的完美虚构,有如纸上的空白,是诗行和诗行的完美虚构;我深深的倾听,是一次奏鸣的完美虚构。


  然而,有一天,在易于迷失的光阴之城的螺旋曲巷间,当近午时隐时现的太阳带给人稍许的晕旋,一重过街楼移动其阴影,把那位鼓琴的影子乐师显露于亮光。这明暗转换的一瞬,乐师返回隐形,手指和弦索又有了一次短暂的相忘。而如果有人正在他上方,在过街楼厢房敞开的木窗下品茗、细听,那人也许会把音乐设想为可以被耳朵把握的形式,而空无则几乎是它的非形式,是曲调所虚构的秩序时间之外的不存在。空无并不被奏出,被听到,它甚至并不是我们认为的那种虚构。很可能,空无是无法被音乐虚构的那部份形式,或者是无法因形式的需要而被虚构的那部份真实。在乐师所一一虚构的变幻乐句里,空无没有变化,就像蛇一次次蜕换皮囊,其花纹样式却并未蜕换;就像光阴之城的螺旋曲巷被一次次改建、翻新,那过街楼跨坐于弄堂之上的基本姿势却依旧是当初的。空无是一切声音之底色,或无色,在空无之上,你虚构音乐;在空无这混乱的不存在之上,你虚构秩序和形式,令一颗灵魂归于寂静。

8. 文字谱


紧贴着奏弄者抽象的脸
一对白枭飞过

掠向脑后
掀动的翅膀为耳朵带来

大气的声音
而它们本身是

指尖在弦上的双弹或打圆
往来、进复、退复和分开

光芒从星座到对面的星座
从月亮到一颗

水中之月
这比喻乐音

在技艺的虚空里
转换不已

它终将是一个弦外之音
如一对白枭

终将归结为
飞翔之神奇

身体和羽毛
则化为腐朽

左手又进复,推出
进复和推出

为了让乐音
在光芒之后有新的光芒

在掀动的翅膀间
有一粒无滞无碍的精神

9. 空无与言说


  在光阴之城里,一个出售曲谱的小摊贩会要求顾客支付言说。也许,他认为,音乐的确立有待于得到非音乐的言说,--言说是音乐的最高价码。奇怪的是,他拒绝收取对曲调中空无的那部份言说,却又把空无作为他最为寻常的言说找头。这是否因为,空无是裸露于音乐的言说(如果音乐是令言说的幻象隐形的光芒或更广阔的黑暗),却又是音乐无从言说的部份,一种反言说,一个空洞得说不出的幻象,犹如穿上了氨纶紧身衣的隐形乐师,仍不能在镜中见到其裸露的那部份。这一猜测显然不准确,它甚至会带来新的迷惑。而当没有人能够道破这迷惑的时候,伯牙啊,我不清楚是我还是你,更有兴趣去客串做那个出售曲谱者。


  实际上,很少有人乐于做一个出售曲谱者。原因在于并没有多少人光顾摆放在木拱桥廊下的音乐小摊。在小摊四周有另一些摊位,出售蜡烛、满天星、海棠和香榧子,出售手工的蓝印花布,旅行者和久驻光阴之城的市民,更愿意在他们中间留连。只是偶尔,在大获满足或百无聊赖之际,才会有人踱向扇形摆开的曲谱,拿起一份,随意赏读,终于忍不住有所言说。跟想要得到光阴之城其它货品的方法相似,要想得到音乐,其方式也必定是说出那音乐。不过,出售曲谱者有高一点的要求,他不仅要求说出,而且要求说对。他至少要求那顾客不会去言说空无。在他看来,任何言说之于空无都只能是错误。或许正由于这一缘故,这小摊就更少了光顾之人。光顾者总想要哪怕对空无也言说一番。


  如此,在一曲奏罢,在你的旧铁船沿逝川而进,从光阴之城的木拱桥下经过的时候,你会对那个曲谱小摊多看一眼,你大概还会问:那连同曲谱一同售出的音乐之空无,是如何被估算的?既然,对音乐的言说购不到音乐之中的空无,而空无却足以抵销过份的言说,那么,音乐的价值是否主要是空无的价值?而空无的价值却要以造成那空无的音乐去衡量?或者,支付给音乐的言说,实际上付给了空无。这就是为什么那小贩又会把空无去当作言说的找头。可是,如果空无是一种非形式,是一种非音乐,是一种不容言说的成份,空无又如何与音乐,如何与言说相联系呢?你知道这不会有什么答案,而我则想说这近乎一个言说的游戏。现在,在我们不想将言说的游戏继续的时候,伯牙啊,我不清楚是我还是你,更有兴趣去客串做一个空无的估价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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