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四月期
编辑:祥子

·韩 博·
[剧本]睡  吧

        夜行舞台戏剧工作室
        1999年  上海


剧中人物

螺丝刀:年长的男人
手抄本:年纪稍轻的男人
洗甲水:年轻女人


舞台说明

  一间不是很大的房间,三张躺椅分布在房间的三个角落。观众可以不必顾及演员的表演区而选择任意的位置作为自己的观众席。


第一场
三个人穿着桑拿浴室休息间中使用的一次性睡衣、短裤,分别躺在三张可供睡觉的沙发躺椅上。背景中有一段梦游般的爵士乐,断断续续;灯光昏暗,室内有一种暧昧的潮气和暖意。

螺丝刀:你没搞错吧,真的是这儿?

手抄本:俺怎么闻到一股澡堂子的味儿?

洗甲水:澡堂子什么味儿?

手抄本:人肉的味儿啊。

洗甲水:(稍微有点紧张,但又转为暧昧的笑意)人肉的味儿可不是闻出来的呀。

螺丝刀:我怎么没闻到?

洗甲水:自己就没人味儿,当然闻不到。

螺丝刀: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洗甲水:别上火,开个玩笑而已。说实话,我觉得你挺像我爸爸。

螺丝刀:(坏笑)嘿嘿,嫌我老?

洗甲水:年龄不是差距。

手抄本:真的,真有人肉的味儿。

螺丝刀:(用力抽了抽鼻子)还是闻不出来。不过,你肯定是这儿吗?我倒是觉得这些躺椅像是澡堂子里的。

手抄本:是有点儿像。俺们那儿的澡堂子里就有这样的躺椅,还有小姐给人捏脚。(以不同的姿势试了试躺椅,有的姿势中假想着另一个人的存在)没错,就是这种感觉,俺也试过一次,小姐捏得--那真是--爽!

洗甲水:假的真不了,真的错不了。我每天都来,还能摸错门吗。废话少说,你们到底准备好了没有?

螺丝刀:早就准备好了。

手抄本:俺也准备好了。

洗甲水:那就开始了?

螺丝刀:开始!

手抄本:开始!

洗甲水:好,开始。一、二、三--(突然想起什么)且慢,谁看见我的洗甲水了?

手抄本:没看见。

螺丝刀:洗脚水?什么洗脚水?

洗甲水:别瞎起哄,你看见没有?

螺丝刀:你什么时候洗脚了?

手抄本:就是,俺也没瞧见。

洗甲水:(扑哧一笑)找都找不着,还洗什么脚。(拟戏文,对螺丝刀)你是不是藏了老娘的洗脚水?

螺丝刀:你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骂人不带脏字!

洗甲水翻身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到处寻找洗甲水。她在三张躺椅后钻来钻去,一无所获。而后又到那两个人的床上搜寻。

手抄本:不在我这儿。

螺丝刀:到我这儿好好摸摸,你不是怀疑我藏的吗。

洗甲水:越看你越像我爸爸--老不正经!

螺丝刀:是老当益壮。

洗甲水:(回到自己的躺椅上,不再理他,自言自语)不应该呀,不应该呀。(在自己的躺椅上东翻西找)应该是在的呀。我把它搁哪儿了?

手抄本:大姐,别耽误时间了,快点开始吧。

洗甲水:不行。没有洗甲水我就六神无主。我明明记得在这儿呀,还剩下大半瓶呢。(伸出十指,仔细打量了一番,又审视了自己的脚趾)这样真是没法见人。快帮我找一找呀。

螺丝刀:节骨眼上,你洗什么脚呀,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没个轻重缓急。

洗甲水:懒得跟你喘气。

螺丝刀:(翻身下地)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找吧。

手抄本:你别走啊,俺跟大姐两个人玩多没劲啊。

螺丝刀:我等不起。再过两个小时我儿子就放学了,我还得回家给他做饭呢。

手抄本:小伙子火力壮,一顿不吃没什么,以后吃的机会还多着呢。

螺丝刀:儿子不吃没什么,可我受不了我老婆的唠叨。自从我去年下岗,她就没给过我好脸色看,成天鸡蛋里挑骨头,旁敲侧击地说我没用。是我没用吗--是她见晚把我往床底下踹!

手抄本:(双手堵住耳朵)俺不听,俺不听,再听下去就不像话了。

螺丝刀: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穷人无隐私。我老婆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她每天晚上……

洗甲水:好了好了。你们都胡扯些什么,把这儿当成人门诊了?

螺丝刀:不说了,不说了。我走了。

手抄本:别走。刚才不都说好了嘛。

螺丝刀:刚才还说好进来就开始呢。

手抄本:(左右为难)大姐,你看看……你……

洗甲水:(对螺丝刀)我不找了。如果你想走就走吧。我和他现在就开始。

螺丝刀:真不找了?

洗甲水:不找了。

螺丝刀:那我也不走了。来都来了,现在就走是有点吃亏,辜负了老婆多年的教育。(回到躺椅上躺好)

洗甲水:现在准备开始,一、二、三--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呼出……

手抄本:等一等,我有一个问题。

螺丝刀:你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

手抄本:(羞涩地)咱们困觉的时候……到底,到底……(鼓足勇气,一不做二不休)能不能……

洗甲水:(打断手抄本的话)自己睡自己的。

手抄本:自己困自己的!那俺在家里也能困!

洗甲水:你想怎么着?

手抄本:(吞吞吐吐)俺也没想怎么着。不过,既然是困觉,那就得有个困觉的样子。

螺丝刀:有道理。醒着的时候已经够委屈的了,男子汉大丈夫天天能屈不能伸,我还不是冲着能在梦里伸一把才来的。

洗甲水:你们别急嘛,进入睡吧之后会舒服的。

螺丝刀:(暧昧地)你得说到做到,进去之后就让我舒服……

洗甲水:进去之后,每个人都可以做一次庄,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螺丝刀:(色迷迷地)真的吗?

洗甲水:虽说是自己睡自己的,但我们三个人的梦却能交织起来。(对手抄本)你可以坐庄,让我和他参加你的梦,受你的摆布。你也可以进入我们两个的梦,在我们的梦境中生活一段时间,看看我们的梦是什么样子。

手抄本:俺只想自己坐庄,不想到你们的梦里去。

螺丝刀:爱来不来,我的梦里有她一个就足够了。有你在我还伸不起来呢。

洗甲水:(对手抄本)没人勉强你,只要你做得到。

手抄本:这有什么难的。

洗甲水:(突然地忧伤)只要你曾经做过一次自己的主,那就一点儿也不难。

螺丝刀:(对手抄本)你得说到做到,别反悔。要是在我的兴头上闯进来,坏了我的兴致,我可饶不了你。

手抄本:俺的梦你也别进来,俺要当一个情圣。

螺丝刀:我可没保证过。

洗甲水:时间不早了,咱们开始吧。外面的天可能正在黑下去,正是进入睡吧的好时候。

手抄本:慢着,俺怎么突然有点心慌。

螺丝刀: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就是关键时刻……咦,我怎么……也有一点……(捂腰)

洗甲水:一个心慌一个肾慌?

螺丝刀:我还得问清楚了--真的是免费的?

手抄本:(紧张地东张西望)不会过一会儿斩俺一刀吧?

螺丝刀:把我们带进来,你有什么好处--又没有酒水,你怎么抽头?

手抄本:俺越来越觉得这儿像一个地方,你闻出来了吗,这股人肉的味儿太浓了,这躺椅(下意识地回味了一两个有另一个人存在的姿势)--你该不会是……

螺丝刀:啊,你是--太好了,不过我还得走,我可是真没钱啊。再说儿子还在家饿着,老婆还在家怒着呢。(跳下躺椅)

手抄本:俺也没钱。俺进城一个礼拜了,活儿也没找着,钱也花光了,俺正为吃饭犯愁呢。(亦跳下躺椅)

洗甲水:怕什么。(大笑)你们猜对了--我是!但我不会给你们提供那种服务,我知道你们没钱,这我早就闻出来了--你们身上有一股味儿,那是几个星期不洗澡的味儿,那是没钱的味儿。放心吧,我带你们去的睡吧不要你们一分钱。

螺丝刀:世上哪有这种便宜事!(欲走)

手抄本:城里处处是圈套。(亦欲走)

洗甲水:你们可以走,你们可以跑出去,跑到大街上,跑到马路上,一直跑回家里,跑进厨房,跑到孤零零的床上。但你们跑不出睡吧。你们没察觉出来--我们已经开始做梦了。我们正在进入另一个年代。别紧张,梦只是梦,它也许会吓着你,但并不能真正伤着你。

螺丝刀:我不信。我这就回家。只有自己的老婆才是真正免费的。(大摇大摆地出门)

手抄本:俺也不信。(犹豫片刻)俺得去工地上找活儿了。(跑出门去)

洗甲水:(躺下)一、二、三--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呼出……你看到了睡吧里面有一团混沌的黑暗,那是逝去的年代在为梦游人而重现之前的黑暗……那团黑暗正在唤醒你心底里沉睡的梦想,也许这个梦你永远也没有机会在醒着的时候实现,甚至连说都不敢说出来,但在睡吧的黑暗中,你可以毫无顾忌地把这个梦做出来……哦,我已经闻到了那股霉味儿,那是压在最底下的那个梦,多少年都没有见过太阳了……

昏暗的灯光渐渐熄灭,爵士乐声消失,房间中暧昧的潮气和暖意褪去。黑暗中传来录像带倒片的声音。室内温度大幅度下降。


第二场
一声刺耳的哨声响起,骤然亮起刺目的灯光,像是一个寒冷干燥的早晨。蜷缩在躺椅上的螺丝刀、手抄本和洗甲水被惊醒,他们依然穿着一次性的睡衣和短裤。雄壮的广播体操音乐响起,三个人急忙下地,奔到房间中央。螺丝刀在前,手抄本和洗甲水在后,开始做广播体操。
[螺丝刀做了几个动作之后,就转回身去,监督手抄本和洗甲水做操。这时广播体操音乐渐渐弱了下去。

螺丝刀:(指着手抄本)你的动作不到位。抬腿!手再抬高点儿!对,像现在这样,保持住了。腿再抬高点儿!好,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好,注意下一组动作。(踱到洗甲水面前,盯着她的脸)注意你的精神风貌,年纪轻轻,要朝气蓬勃。把胸挺起来,收腹,动作要大方。别哭丧着脸,别哆哆嗦嗦,寒冷的时候才是考验你们意志的时候。现在就到了考验你们的时候了--再把胸挺高点儿,再高点儿,你们的身上可担着千斤重担啊。好,跳跃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用力跳,别放松,再来一次,双脚跳。别放松,还有最后一节操,你们要善始善终,不要虎头蛇尾。你们年轻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能持之以恒,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广播体操结束了,手抄本和洗甲水以稍息姿势站在原地。

螺丝刀:总结一下!

手抄本和洗甲水迅速立正。

螺丝刀:请稍息。

手抄本和洗甲水恢复稍息姿势。

螺丝刀:总的说来,今天早晨大家的表现不错,比昨天有进步,但需要戒骄戒躁,进一步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个别人精神面貌涣散,缺乏组织性纪律性,在寒冷面前表现出畏难情绪,还需要进一步端正自己的态度,明确我们开展早锻炼的目的。我们的原则是自觉自愿,没有人强迫你们来--如果你们不愿意来,完全可以不来,我决不会给你们穿小鞋--但既然来了,就要认真对待,全力以赴,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地把广播体操做好。你们可别小看这广播体操,这锻炼的不仅是我们的身体,更是我们的意志,还有我们的组织性纪律性。我们要时时刻刻明确这一点--我们是一个集体,只有把我们这一个个“小我”溶入集体这个“大我”,我们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才能为社会做出贡献,我们有限的生命才能崩射出无限的火花。

洗甲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螺丝刀:好了,我不多说了。希望大家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发扬连续战斗的精神,把我们的日常工作搞好。大家回去整理一下内务,半个小时以后吃早饭,上午学习。解散!

手抄本三步并作两步,跳到自己的躺椅上,鼾声骤起。洗甲水慢吞吞地走在后面。螺丝刀赶上来与她搭讪。

螺丝刀:你病了吗?感冒了?是不是睡觉的时候蹬被子了?最近经常变天,你要当心身体呀。爹妈不在身边,有什么难处可一定要跟我说呀。

洗甲水:(咬着嘴唇,晃了晃脑袋,沉默片刻)我……

螺丝刀:你怎么了?放心吧,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能帮忙的我一定尽力帮忙;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我就给你保密。

洗甲水:我……啊嚏!

螺丝刀:你看你,肯定是感冒了。走走走,到我那儿去,我有药,你得马上吃药。

洗甲水:我没事。啊嚏!

螺丝刀:还说没事。(一把拉住洗甲水)走,吃药去。

洗甲水:啊嚏、啊嚏!

螺丝刀:吃药去,吃药去。

螺丝刀将洗甲水领到自己的床边。

螺丝刀:你先坐下。我这就给你拿药。(从枕头下取出一只小纸包,从中抖出一枚药片)张嘴。

洗甲水顺从地张嘴,螺丝刀将药片投入她的嘴中。

螺丝刀:别急着往下咽。让药在嘴里化了,再咽下去。

洗甲水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螺丝刀:良药苦口。治病嘛,就不能顺着自己的性子。有的人生病,病灶就是自己的小性子,自己把自己给宠坏了。像你们这样的年纪,正是需要锻炼的时候,千万不能自己惯着自己。你看我,就是年轻时候打下的底子好,现在百病不侵,这么冷的天都能穿短裤,还火烧火燎的。

洗甲水:(将药一口咽下)不行了,受不了啦,这药太苦啦。

螺丝刀:(微笑着摇了摇头)还得再锻炼啊。

洗甲水:没听说过用吃药锻炼人的。

螺丝刀:任何事情都能锻炼人。今天上午我就要让你们从小的事情里体会到大的道理。

洗甲水:我要喝水。

螺丝刀:没有水。

洗甲水:我满嘴都是苦味,太难受啦。

螺丝刀:苦尽自然甘来。

洗甲水:我一定得喝水。(向外跑)像是吃了一嘴黄连,太难受啦。

螺丝刀:(微笑着摇了摇头,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口哨,迅速吹了两声)集合!

洗甲水匆忙折回。手抄本从躺椅上一跃而起。二人奔到螺丝刀面前持立正姿势。螺丝刀露出满意的微笑。

螺丝刀:现在开饭。(从口袋里摸出两枚药片,举在胸前)每人一片。

洗甲水与手抄本接过药片,迟疑地看看药片,又相互看看,而后一口吞下。二人均现出痛苦的表情。

螺丝刀:早餐结束,现在开始学习。今天的主题是:目的高于一切;学习形式仍是寓教于乐;学习的具体内容是:寻找隐藏的药片。学习的要求是:不放过一切貌似平常的蛛丝马迹。学习的目的:在实践中掌握目的论。你们都明白了吗?

洗甲水手抄本:(异口同声)明白了!

螺丝刀: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里,隐藏着一粒药片--就跟你们刚才吃过的那一粒一模一样。你们可以采用任何手段,到任何一个角落里去寻找--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到药片。能够找到药片的人就有权利吃掉它--这是你们两个今天的午餐。我要提醒你们的是,这是一枚神奇的药片,它不仅能填饱你们的肚子,而且还能让你们全身发热--今天可真凉快啊,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找不到药片的人可就不仅仅是饿肚子喽。好,现在开始!

随着螺丝刀一声令下,洗甲水和手抄本马上开始在房间里疯狂地寻找。他们先在地面上展开全面搜索,而后又仔细观察墙壁,站到躺椅上去检查屋顶,再把躺椅掀翻,琢磨着如何将三张躺椅彻底拆开。螺丝刀不时被他们从一个角落驱赶到另一个角落,但对他们的表现非常满意。

螺丝刀:好,干得好!我就是喜欢这种大刀阔斧的气概,雷厉风行的作风。哈哈。

洗甲水:(一边检查拆开的床板一边自言自语)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怎么没有啊?

手抄本动手拆躺椅,将三张躺椅逐一检查,不放过一个零件,并不时将拆下来的零件扔到地上。螺丝刀的躺椅被彻底拆开。

螺丝刀:好,认真细致。

洗甲水:(在螺丝刀面前立正)对不起!(动手对螺丝刀进行搜身)

手抄本急忙奔过来,也动手搜查螺丝刀,不仅检查了他的睡衣、短裤,还仔细摸了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

螺丝刀:过分了,过分了。别乱摸呀。

洗甲水:(对手抄本)还是没有?

手抄本:(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没有。

洗甲水和手抄本因寒冷和焦急而不停地跺脚、搓手。他们的目光在房间里仔细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观众们的身上,此时他们已目露凶光。他们对视了一下,便争先恐后地扑向观众,粗暴地对一个又一个观众进行搜身,并将他们认为没有价值而又阻碍他们搜查的东西随手扔掉。如果观众因不满而反抗,他们就对观众大吼:“交出来,交出来!”“你们为什么把它藏起来!”“我冷啊!”“我饿了!”他们甚至和观众发生冲突。

螺丝刀:(得意地看着这一切)好,好,非常投入。我总算过了一把瘾啦,也不枉活一世。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常做梦,但那都是些噩梦。每次上床之前,我都警告自己,一定要做一个好梦。可是我的脑袋一挨枕头,那些该死的梦就缠上了我。我总是梦见自己突然就变老了,虽然身体好像还是壮小伙子的身体,可是干什么事都好像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心里真害怕啊,我知道自己老了,可我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老,我连分到我的那个劳动小组的女工的手都没碰过,就一下子老得不能再碰啦,我窝囊啊,我真想去摸一摸她那擦着雪花膏的小手啊。(悲愤)我躺在床上,(躺到一张躺椅上)就这样,把手放在胸口,我想,既然老了,那就去想一想这辈子都干了些什么吧,可是想来想去,我的脑子里除了螺丝钉还是螺丝钉。我这一辈子好像只干了一件事,就是拧螺丝钉,不停地拧螺丝钉。你们还不知道吧,我是个修理工,我的工作就是攥紧螺丝刀的屁股,拧紧螺丝钉的屁股。年轻的时候我还充满激情,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心中满怀希望,相信只要拧好每一天的螺丝钉,明天就一定能有所收获,尽管我不知道到底能收获什么。那时候,“明天”可是个让我这个大老粗难以理解的词儿,它好像不是指紧跟在今天后面的那一天,而是一把衡量一个人的品质的尺子:如果你相信明天的太阳比今天的大,那你就是一个好人,别人就会信任你,你也就可以撒着欢地去晒今天的太阳了。我相信“明天”。我拧啊拧啊,连吃饭的时候手里都攥着一把螺丝刀,看看饭桌上有没有松动的螺丝钉,我好顺手把它给拧紧。就这么拧着拧着,我睡着了,我老了,我躺在了摇摇晃晃的床板上,我梦见自己老得连螺丝钉和药片都分不清楚了。我想吃药的时候,顺手抓过来的药瓶里装的总是螺丝钉,我就去吃另一个药瓶里的东西。结果是我三番五次地被送到医院里去开刀,因为我吞下去的才是真正的螺丝钉。每次当我即将痊愈的时候,我又总是会吞进去更多的螺丝钉。我实在是痛苦不堪,有一次,做完手术,我偷偷地吃了一瓶安眠药,躺在床上等死。吃完了我就放心地睡了过去,等着无忧无虑的那一刻的到来。可是过了一会,我却醒了,我是疼醒的,我的胃钻心地疼。我总算明白了,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点心,我吃的根本不是什么安眠药,还是螺丝钉。(突然沉吟不语)

洗甲水:后来呢?

螺丝刀:后来--我的胃实在疼得厉害,我就醒了。

洗甲水:醒了?

螺丝刀:(从躺椅上坐起来)对,醒了。那只是一个梦。

洗甲水:梦?

螺丝刀:没错。梦。这个梦缠了我半辈子,我得说出来给你们听听。

洗甲水:可是你浪费了我的时间。这么冷的天,我站在这里听你说话,还以为能得到什么指点,你却说了这么一堆废话。

螺丝刀:这不是废话。我总觉得这个梦想告诉我什么,要不它也不会缠得我这么久。可是我就是琢磨不透,这个梦到底在暗示什么。你们肚子里的墨水多,能不能帮我圆圆这个梦。

洗甲水:我舍不得再浪费时间了。

螺丝刀:你们可以一边找药片的的时候一边帮我琢磨琢磨这个梦。

手抄本:没有地方可以再找了。

洗甲水:是啊,我们就差把地板撬开了。

手抄本:他是不是在骗俺们,根本就没什么药片。

螺丝刀:有,肯定有,就在这间屋子里,我亲手放的。

手抄本:(如受棒喝,醍醐灌顶)俺知道药片在哪儿啦!

洗甲水:你知道?不可能!

手抄本:俺知道。俺们不用再到别的地方找啦。

洗甲水:真的?

手抄本:(对螺丝刀)俺来给你圆圆梦吧。你再说一遍,你梦见自己咋的了?

螺丝刀:我梦见自己吃的根本就不是安眠药,而是一大把螺丝钉。

手抄本:俺明白了,你训练俺们去干的事和你的梦是一样的。你低着头拧了一辈子的螺丝钉,却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拧这么多的螺丝钉。俺和大姐低着头把整个房间都翻遍了,却从来没有问过你,药片是不是已经变成了屎。

螺丝刀:什么意思?

洗甲水:我怎么也听不懂?

手抄本:你早就把那枚药片吃了下去,藏在了自己的肚子里。

螺丝刀:(诧异)你是怎么知道的?

手抄本:梦不会骗人。不过,恐怕你又搞错了,就像你在梦里的下场一样。

螺丝刀:(突然摔倒在地上,脸上的表情极为痛苦)快,送我去医院。你说对了,我又弄错了。这些该死的螺丝钉。快,我要挺不住了,快,晚了就真要了我的命啦。

手抄本和洗甲死е忙脚乱地将螺丝刀抬出房间。灯熄。室内温度放肆地上升。


第三场
房间内非常昏暗。热浪滚滚。手抄本和洗甲水睡在各自的躺椅上,两张躺椅能明显地看得出经上一场损坏的痕迹,地上仍然扔着躺椅的零件。手抄本兴奋地说着梦话,“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洗甲水翻来覆去地呓语,“冷啊……冷……”。
洗甲水突然哼起了邓丽君的一段曲子。片刻之后,房间里渐渐响起了邓丽君的原唱,但这原唱有些失真,像是录音带因年久而走音。歌声响起后,手抄本就不再说梦话了,他在黑暗中坐了起来,一直听到这一首歌结束。
灯亮了,夏天般炎热而浑浊的光线。手抄本呆呆地坐了良久,而后站在躺椅上,凝视墙壁。

手抄本:(缓慢地自言自语)热啊,太热了。我想表达,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洗甲水:(醒了过来)冻死我了。

手抄本:我想表达……

洗甲水:你说什么?

手抄本:对,我该说什么?

洗甲水:你在说梦话吧?

手抄本:不,我醒了。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

洗甲水:我也做了一个噩梦,我好像是光着脚被钉在了雪地里,脚上已经没有感觉了,我想哭,眼泪却冻在了眼眶里,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手抄本:那个梦太荒诞不经啦。

洗甲水:这儿挺暖和,幸亏那只是一个梦,否则我的眼睛都得被冻瞎了。

手抄本下床,在房间里踱步。

手抄本:(自言自语)我想表达,可是这里太热了,我得找个荫凉的地方好好想一想。(突然盯着自己那张躺椅背后的空间)这倒是个好地方,以前怎么没发现。(钻到躺椅的背后)这里没有太阳,是属于我自己的空间。

洗甲水:(迷惑不解)你在干什么呢?

手抄本:(充耳不闻,自言自语)我想表达,可是我该说些什么呢?

洗甲水:对了,你看看我的洗甲水在没在那后面。(先看自己的指甲,再看趾甲)全冻裂了,难看死了。(对手抄本)一定帮我找找洗甲水啊。

手抄本不再说话,室内一片沉寂。两个脸上裹着浴巾,身穿一次性睡衣和短裤,体型酷似手抄本与洗甲水的人将呻吟着的螺丝刀抬了进来,放在手抄本的躺椅上。而后这两个人退出了房间。

螺丝刀:(突然大叫一声)救命!

手抄本:(受到惊吓,从躺椅后探出头来)什么声音?!

螺丝刀:救命啊,救命!

洗甲水:(走到螺丝刀身旁,摇他的肩膀)醒一醒,醒一醒。

螺丝刀:(醒了过来)救命。快,送我去医院。

洗甲水:(用手摸了摸螺丝刀的额头)你怎么了?

螺丝刀:疼死我了,胃,我的胃疼得厉害,可能穿孔了。

手抄本:你还在做梦吧?

螺丝刀:(一愣)做梦?(打量四周的环境)梦?(盯着二人看了良久)我在做梦?(舒了一口气)哎,我的胃是不那么疼了。

手抄本:(伸手拉住洗甲水的衣角)我终于想出来啦--虽然只有一个字。

洗甲水:(吓了一跳,挣脱手抄本)你干什么?!

手抄本:我想出来了!

洗甲水:你想出来什么了?

螺丝刀:(一边摸着上腹,一边自言自语)真的没事了,真的结束了?

手抄本:只有一个字,你听着:药。

洗甲水:什么?

手抄本:药。

洗甲水:(吃惊地看着手抄本)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今天的举动太奇怪了,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

手抄本:一首诗。题目叫做《青春》。写的就是我们的青春。

洗甲水:这是一首诗?你别蒙我啦。

手抄本:这是一首诗!一个字就足够啦。这就是我们的青春!

洗甲水:“我们”--还包括我?(坐到地上,面对着躺椅背后的手抄本)我的青春跟药有什么关系,你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手抄本:诗是不能解释的。

洗甲水:我看你这不是诗,最多算是个谜语。

螺丝刀:(从躺椅上探下头来)你们唠叨什么呢?也说给我听听。

洗甲水:正好。来,我让你猜个谜语。谜面是药,打人生中的一个年龄阶段,你猜吧,谜底是什么?

螺丝刀:谜面就一个字?

洗甲水:对,就一个字:药。药片的药。

螺丝刀:那我看谜底是老年。

洗甲水:不对不对,你再好好想想。

螺丝刀:没错,肯定是老年。你想啊,上了年纪的有几个身子骨硬邦的,谁不都得整天守着个药罐子过日子。

洗甲水:错。谜底是:青春。

手抄本:他说得没错,他懂我的诗。我们的青春还不如别人的老年,我们从一开始就毁了,一半是被迫,一半出于自愿。我这首诗并不是写给所有人的青春,只是纪念我们自己的青春。

洗甲水:你是越说越玄了。你这种诗我也能写。你听着,我也有一首诗,也只有一个字:汤。

手抄本:什么?

洗甲水:汤,喝汤的汤,汤汤水水的汤。我这首诗的题目叫做《爱情》。

手抄本:(仔细琢磨了一番,认真地说)好像有点儿意思。

洗甲水:你算了吧,逗你玩呢,你还当了真?

手抄本:真的还不错。不过,如果换个字,可能会更好。

洗甲水:我是信口胡诌的。

手抄本:脱口而出的才是好诗,它来自于你心底里的灵感。

洗甲水:真的?

手抄本:当然。诗人都是天生的,不管你知不知道自己具有这种才能。在不需要诗人的年代,大多数天才都被埋没了。别人发现不了他们,他们自己也发现不了自己。他们以为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平庸的人,不合群的人,他们不仅不去发掘自己的才华,甚至有的时候还会为自己的才华感到羞愧--因为这种才华使他们显得跟别人不太一样,会遭到别人的嘲笑。他们宁愿选择去做一个普通人,因为他们更需要安全感。诗人的才华都是被自己葬送的。如果你不想成为一个诗人,那么一个诗人就消失了。上帝并不会挽留一个诗人,普通人更不会。但是我得告诉你:你是一个诗人。你必须做出选择。

洗甲水:你可别吓唬我,我胆小。

螺丝刀:(从躺椅上欠起头,向他们看了看,不屑地)小年轻的就爱言过其实,危言耸听。

手抄本:你要相信我,更要相信自己。

洗甲水:我实在是接受不了,你竟然说我是一个诗人!

手抄本:我也是刚刚发现自己是一个诗人。就在一觉醒来的时候,我觉得热得受不了了,我的胸口有一团火,我都要被那团火烤焦了--我想喊,我想大声地喊,不停地喊……

洗甲水:可是你只说了一个字。

手抄本:药--这正是我要说的全部。但是我还要写其他的诗,我要记下我们青春中各个不同的碎片。我劝你也拿起笔,记下我们这支离破碎的年华。你是个爬Й人,对诗的感受力比我更强,更有优势。你知道吗--缪斯就是一位女性。

洗甲水:谁?是个老外吗?

手抄本:缪斯--她的全人类的艺术女神!

螺丝刀警觉地竖起耳朵。

洗甲水:全人类,我怎么就没听说过?

手抄本:那是因为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感到自己并不需要她,就把她给忘记了。可缪斯并不因为我们的愚蠢就弃我们而去,她时时守护着我们那颗容易厌倦的心。

螺丝刀悄悄下地,坐到洗甲水身边,注意听他们的谈话内容。

洗甲水:你是干什么的,说话怎么这么玄啊?

手抄本:和你一样,我是个诗人。

洗甲水:我可不是什么诗人。

手抄本:不,你是,只不过现在你不敢正视它。你怕什么呢?你应该为自己而骄傲啊。

洗甲水:(扑哧一笑)你可真逗,我是个一首诗都没写过的诗人?

手抄本:有的人写了一辈子,但他并不是个诗人,他只是像大便干燥一样拼命往外挤着那些毫无价值的东西。而有的人只写了一个字,我就知道她是个诗人。

洗甲水:你可真会恭维人。说老实话,你心里想的是不是……(起身,四处走动,搔首弄姿)这天可真热啊,热得人心里都有点痒痒……

手抄本:我不否认,我是有一点儿喜欢你。可我刚才说的也全都是真心话--你是一个诗人。你应该写诗,或者以诗的方式去生活,让需要你的人读到你的作品。

洗甲水:你不是说大多数人不需要诗吗。

手抄本:你只要写给少数人就够了。好诗也并不需要出版,在古代是口口相传;现在嘛,喜欢的人会把它们记录下来,比如说抄在自己的本子上,那就完全属于自己了。

洗甲水:那不是手抄本嘛,黄色小说就是这么暗暗流传的。你还说得那么神秘。黄色小说我倒是读过几本,没什么意思,拐弯抹角的,听说还不如上网呢。

手抄本:(苦笑)如果这么说,诗人是该被扔到大海里去。

洗甲水:那倒不至于,可是谁稀罕当一个诗人呢!(走到手抄本面前,弯下腰去)别兜圈子了,你不觉得今天有点热吗?

手抄本:(看到面前满月浮动,有些不知所措)我……

洗甲水:吞吞吐吐,真不像个男人,还诗人呢!

手抄本:我……我打算献给你一首诗。一位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诗人的爬Й人--这是一个很好的题材,尤其在这个时代,特别有意义。我们的青春中还有很多自己不敢面对的东西,我们甚至不敢面对我们的青春本身。我们害怕那些老头子,我们看不起自己的青春。

洗甲水:我可没有看不起自己,我对自己喜欢的人一向慷慨馈赠飘飘欲仙的时间。

手抄本:(激动万分)这真是一个伟大的题材,我有了一首长诗,我要把它写下来!我等不及啦,它已经从我的身体里喷涌出来了!

手抄本匆忙地从躺椅背后爬起来,在房间里既欣喜又焦急地东奔西走,急切地寻找着什么。

洗甲水:喷涌出来了,这么快?!

手抄本:纸!纸!还有笔!(抓到了一只笔,但找不到纸)哪儿有纸!纸!

洗甲水:我不喜欢那些东西。

手抄本:(突然看到洗甲水的睡衣)有了,就是它啦!

手抄本在洗甲水的睡衣背面疯狂地书写。

洗甲水:(惊恐地)你这是干什么!

螺丝刀:住手!你想干什么!

洗甲水:(逃窜)别追我,我不喜欢这种方式!

手抄本进入一种痴迷的状态,疯狂地追逐洗甲水。他将洗甲水摁倒在躺椅上,在她的睡衣上狂喜地书写。洗甲水拼命挣扎,螺丝刀上前帮忙,却被手抄本踢了一个跟头,螺丝刀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呻吟。

洗甲水:放开我,放开我!

螺丝刀:我的肚子……哎呦,哎呦……

洗甲水:你不是个诗人,你是个疯子。我早该看透你!诗只是个借口,你有变态的需求!

手抄本:别打断我。又是一个好句子!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一首诗!我一定要完成它!

洗甲水:(拼命扭动身躯)你放过我吧,我去给你找一张纸。

手抄本:来不及了,诗句长了脚,是会逃走的。

螺丝刀:救命啊--救命啊--

洗甲水:(扭头看到在地上发抖的螺丝刀)他被你打伤了!

手抄本:我只是推了他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动。

洗甲水: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奋力挣脱手抄本,奔向螺丝刀)

手抄本来不及去抓洗甲水,就势在躺椅上奋笔疾书。

洗甲水:他疯了!你怎么了?

螺丝刀:我的胃肯定是穿孔啦。我浑身发冷。快,快送我上医院……

洗甲水: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洗甲水用力去拖螺丝刀,但举步维艰,只好向手抄本求助。

洗甲水:你快别闹了,他的胃穿孔了,得送他去医院。

手抄本:再等一会儿,我还有几行诗要献给你。

洗甲水愤怒地奔向手抄本。螺丝刀偷偷从地上爬起来,溜出了房间。

洗甲水:(夺过手抄本的笔,扔到一边)放下你的诗,帮帮我,他都快不行了!你总不能让他在你面前死去吧--只因为你没有时间,你要变态地写几行字。

手抄本:(犹豫片刻)好吧。只可惜了我的灵感。它走了就再也不会来了。

手抄本跟着洗甲水去抬螺丝刀,却发现刚才螺丝刀躺过的地上空空如也。二人到处寻找螺丝刀,甚至向观众询问,但显然并不相信观众告诉他们的事实。

洗甲水:他到哪儿去了?

手抄本:(沮丧万分)我的灵感!

洗甲水:你说他会去哪儿了,他伤得那么重?

手抄本:我的灵感!

洗甲水:他自己去医院了?

手抄本:我的灵感!

洗甲水:行了行了,你只关心你自己。你那些诗什么只是些肮脏的排泄物!

手抄本:这是我要献给你的!可是我现在没法把它完成了,那些灵感已经逃走了,我再也抓不住它们了。

洗甲水:我不需要你那些分行的排泄物。

手抄本:(受到伤害)你真的不需要?

洗甲水:不需要。

手抄本:(悲伤地)这是我能献给你的最好的东西。

洗甲水:它对我来说毫无价值,跟任何一种排泄物毫无区别。

手抄本:不,你还没有读到它。让我来读给你听。(想转到洗甲水的背后,去读写在她背后的字)虽然没能完成,但绝对是好东西。

洗甲水:(躲开他,尽量坚持正面对着他)好东西?当年引诱我读手抄本的家伙也这么说。

手抄本:你转过去,让我读给你听。

洗甲水:我不想听。自私的人能写出什么好东西!

手抄本:这是我第一次写诗。我献给你的是我思想的童贞。

洗甲水:童贞?你是在跟我谈生意?

手抄本:(忧伤地)你伤害了我。(突然疯狂地)我是一个诗人!

洗甲水: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你的那些排泄物能改变什么?!

突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响起。一辆警车由远及近的声音。凌乱的脚步声。螺丝刀的声音:“就是他们,传播手抄本!罪证就在那个女人的睡衣上!”灯光嘎然而熄。室内温度暗暗下降。


第四场
房间内非常昏暗。又是第一场中那种暧昧的潮气和暖意。房间内只有一张躺椅了,洗甲水卧在上面,姿势就像第三场中被手抄本按在那里的样子。
警笛声突然响起,但跟在短暂的警笛声后的却是第一场中出现过的爵士乐。灯亮了,这灯光不如前几场的明亮。洗甲水伸着懒腰,扭动着身体下地。她的动作随意而懒散,但却沉浸其中。她绕着床跳着自在的舞蹈,脸上挂着目中无人的表情。她缓缓地推动那张躺椅,躺椅一点一点地离开原来的位置,当躺椅完全离开时,观众可以看到躺椅背后相拥而眠的螺丝刀和手抄本。

洗甲水:(弯下腰,冲着螺丝刀和手抄本的脑袋)起床了!

螺丝刀和手抄本被惊醒,猛地发现自己竟然抱着对方,不由得猛地将对方推开。二人从地上爬起来,互相躲得远远的。

洗甲水:你们两个的梦该结束了。怎么样,睡得好吗?

螺丝刀:(对手抄本)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恶心,抱着我这个大老爷们干什么?

手抄本:俺还想问你呢!俺睡得好好的,你干嘛占俺的便宜?

螺丝刀:(欲呕)太恶心了。

手抄本:(欲呕)俺要吐!

洗甲水:你们刚才不是相处得很好吗,怎么一醒过来就翻脸不认人了?

手抄本:俺怎么会跟他睡在一起?你不是说在睡吧里是自己睡自己的吗--再说,要睡也不能跟他睡呀!

螺丝刀:(干呕)不行了,我真要吐了。

洗甲水:(对手抄本)跟我说说,你在你的梦里梦见什么了?

手抄本:真是可惜了,那只是一个梦。俺梦见俺成了一个诗人,写了一首千古绝唱。哎,一醒了,就全都忘了,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螺丝刀:(趴到了躺椅上)太难受了,我得趴一会儿。

手抄本:俺可是一个诗人啊。俺写呀写呀,正写得来劲,突然被打断了。

洗甲水:被什么打断了?

手抄本:一群人闯了进来,他们要抓俺。

螺丝刀:等等--我没听错吧--你说你是个诗人?

手抄本:俺当然是个诗人,俺为那个时代写了第一首诗。俺一刻不停地为那个时代写作。

螺丝刀:(大笑)“俺当然是个诗人”……不对吧,这可跟我梦见的不一样。

洗甲水:你梦见什么了?

螺丝刀:我也梦见你是一个写字的,但可不是写什么诗。

洗甲水:他在写什么?

螺丝刀:写黄书,就是黄色小说。

手抄本:你胡说。

洗甲水:这倒有点意思。

螺丝刀:没错,你是一个写黄书的。我还梦见一个女的。(看了看洗甲水)跟你有点儿像,越看越像--是个印黄书的。

洗甲水:你是胡编的吧?

螺丝刀:骗你我就变成那个写黄书的。

手抄本:(发现了洗甲水背后的字)这些字怎么这么眼熟啊。

洗甲水:你给我好好讲讲,你到底梦见了什么。

螺丝刀:我梦见他写了一本黄书,想把它出手,挣两个钱儿,就找了一个印刷厂的厂长来看货。他知道这个印刷厂以前印过这种书,还有走货的渠道。这个厂长是个女的,就是跟你长得挺像的那个,年纪也不大。她倒不是对这种书有个人爱好,纯粹是因为想赚钱,就来了。

手抄本:(对着洗甲水背后的字,激动地)这竟然是真的!

螺丝刀:当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还能假了!那个女厂长仔仔细细地把货看了一遍,提出了几点意见,让那个人马上修改,她就在这儿等着,改好了她马上就出片开印……

手抄本:(自言自语)这是俺写的。

螺丝刀:我早就说过是你写的,承认了吧。不过你先别打岔,让我说完:写黄书的和印黄书的正商量着改呢,警察突然进来了……

手抄本:(自言自语)难道那不是梦?不可能啊。

螺丝刀:警察进来就问:你们干嘛呢!

洗甲水:他们俩说干嘛呢?

螺丝刀:他们俩一点儿也不紧张。写黄书的说,我们在写诗。印黄书的说,是啊,我在帮他改呢。警察不相信,就说,那你们把诗给我念一念吧。写黄书的说,我写的是情诗,不能念给你听。印黄书的说,对,写给我的诗,你没权利听,这是我们的隐私。警察说,好吧,你们不想在这儿念,就跟我回去,让我的同事们也都欣赏欣赏,学习学习。写黄书的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念他的稿子。

手抄本:(在洗甲水背后朗诵)“她跟有钱的男人睡觉,但是为了爱情。”

螺丝刀:对!就是这一句。警察一听,就问他,你能管这个叫诗吗?

洗甲水:这当然是诗。不同凡响的句子都是诗。

螺丝刀:没错,印黄书的就是这么说的。可警察不这么看,他觉得必须得好好管管这件事。

洗甲水:他把他们抓走了?

螺丝刀:没有。他罚他们写诗,写真正的诗。每天写五千行,下班之前他来检查。

洗甲水:多么有诗意的惩罚。

螺丝刀:应该说是一种酷刑。因为这把他们两个全逼疯了。写黄书的写着写着就真以为自己是个诗人了--当然,他写的还是以前那些东西,但他已经把那些东西当成诗了。他越来越把自己当回事,后来写出来的东西连黄书都不如,他把自己的每一句废话都记了下来,塞到他认为是诗的那些东西里边去。他的“诗”里净是些“今天吃了三顿饭,拉了两泡屎”之类的屁话。印黄书的起初一个字都不想写,因为她写不出来,但是为了完成任务,她就只能想到什么写什么,那是一些完全没有意义的文字。她知道自己写得糟糕透了,她想努力写得好一点,可是写出来的仍旧全都是垃圾。她对自己失望极了,警察的惩罚终于让她明白了自己是怎样一个废物。对她来说,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她彻底绝望了。她把头枕在了印刷厂里切纸机的下面,躺在她生产出来的那堆垃圾上。

房间里是可怕的沉寂。手抄本盯着洗甲水的背后,脸色惨白。

洗甲水:(沉默良久)她自杀了?

螺丝刀:对。应该说是她逃避了惩罚。

手抄本:(大笑)你的故事都是你瞎编的。俺找到了俺写的诗!

洗甲水:什么诗?

手抄本:就是俺在梦里写的诗,看,就在她的褂子上。

洗甲水:可是你不可能把梦里的诗带到梦外的睡衣上来呀。

手抄本:(疑惑)俺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螺丝刀:(转到洗甲水的身后)让我看看。啊,这就是那些黄书!

手抄本:是诗。

螺丝刀:是黄书。

手抄本:诗!

螺丝刀:黄书!

洗甲水:(避开二人)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一个像是我的指甲油,一个像是我的洗甲水;一个说涂,一个说擦;擦干净为了再涂,涂完了还得再擦……

手抄本:俺要把这些诗拿去发表。虽然只剩下一些断章,但这是被那个年代埋葬了的歌声!今天的人有权听到它们!

螺丝刀:我要去举报,不能让你为非作歹!

手抄本:你真愚昧!

螺丝刀:你太猖狂!

洗甲水:好了好了,都别吵了。你们两个睡着了的时候,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为什么一醒过来就一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呢?如果我告诉你们,你们根本就没睡着,你们还有心思去吵吗?

手抄本和螺丝刀都愣住了。

洗甲水:梦里写的诗是带不到梦外的睡衣上的。

手抄本:俺真的梦见了……

螺丝刀:我也梦见了!

手抄本:(突然想起什么,跑到躺椅旁,在躺椅上搜寻)这里也有--俺的诗,俺的诗!

螺丝刀:(凑过去)黄色小说--这就是最黄的那一章!“她跟有钱的男人睡觉,但是为了爱情”--就是这儿!下边的我真念不出口了。跟梦里的一个字儿都不差!

洗甲水:我也梦见了,可我并没睡着。睡吧只是一个借口。有了这个借口,我的胆子就大了,就可以无所顾忌,就可以拿着鞭子驱赶现实。谁不痛恨现实呢,现实把醒着的人的梦全都夺走了。

手抄本:这些诗,俺。

洗甲水:你们仔细看看这里,或者好好闻一闻--(对手抄本)你的鼻子不是很灵吗--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早就闻出来了,这儿只不过是我做生意的地方啊,桑拿浴室就在楼下。进来之前,我告诉你们,我带你们去一个好玩的地方,那不是一个普通的酒吧,而是一个可以穿着澡堂子里的一次性睡衣放肆地做梦的地方。其实你们一进来,不,你们没进来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但你们嘴上想走,心里却想留下。我给这个地方起了一个名字,叫睡吧,这样你们就可以骗过自己,放心大胆地醒着做梦了。

螺丝刀:(惊愕)我上当了,你在做生意!

洗甲水:你要收钱!天哪!

洗甲水:怕什么,你们以为我只需要现实中的钱?不,我更需要你们的这些梦,这才是最重要的。它们就像是我一直在找的洗甲水,只有靠它们,我才能把自己从层层污垢中拔出来,洗干净。

螺丝刀:(试探地)我刚才是不是玩得有点儿过头了?

洗甲水:你的药有点儿难吃,不过你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没少吃。

手抄本:等一等,俺在怎么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劲,--你、俺、他,咱们是三个人,应该做三个梦,你把俺们俩的梦套出来了,你的梦在哪儿?

洗甲水:我梦见我告诉你们两个你们一直没睡着,你们在醒着做梦--这就是我的梦。

螺丝刀:怎么这么拗口啊。

手抄本:这也算个梦?

洗甲水:真正睡着的只有我。(指着螺丝刀)他讲的故事是对的,我指的是关于我的那部分--他故事里那个印黄书的人的命运说的就是我。只不过我的职业更直接。我是个流浪汉,我唯一愿意做的事就是放肆地东游西荡,以前是路过一个又一个的身体,现在是路过一个又一个的梦境。我已经没有兴致再做别的事了。我讨厌那些拘谨又俗气的婚礼、葬礼和洗礼,那属于醒着的人。我已经习惯了梦境里的生活,我不想再醒过来了,我就把头放在了切纸刀的下面,枕着醒着时身上带着的那些垃圾,那些气味。(可怕的沉默)不过,别替我担心,我是梦见这一切的,但我永远也不会醒来了。我现在终于能像野蛮人那样游手好闲了。我梦见我实现了我的梦想。

手抄本和螺丝刀呆立在原处,不知所措。

洗甲水:(坐到躺椅上,对着观众们)现在,我想到你们的梦境里去逛逛了,我知道你们都没睡着,但你们在做梦。咱们一起做个梦吧。(躺下,突然又坐了起来,对着手抄本和螺丝刀)如果你们两个有空,请帮我找找洗甲水。(将十指示与观众)你们看,我真的需要它。如果找到了,就扔到我的梦里来。谢谢。(躺下入睡)

灯熄。剧终。

(一稿:1999年9月9日至29日  上海
 二稿:1999年12月24日至29日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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