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五月期
编辑:沈方

·小 海·
人 间 天 堂


  这个春日太像秋天
  她有落日的景致
  叶子在人们奔走践踏后
  悄然失色,腐败
  像进入老年的夫妻不再相像
  他们被儿孙押解着
  抱着头在角落里哀叹

  “姑苏城,你一生向往的地方
  连做的梦都是彩色的
  鸭子在桥下冷水里
  你认出其中一个是我
  你父母游过来了
  欢快地拍击翅膀
  脚蹼底下藏匿着天然的……”

  永远是秋天的城市
  囚徒们列队唱着四季歌
  警察又一次抓住了他
  “你的敌人不是别人
  永远都是你自己……”

  这个春日太像秋天
  雨水轮番扫荡
  春天的真相
  像路上潮湿的裤管
  下一次,你将变成一个女人
  有痴情的丈夫
  被一大群孩子包围
  他们是春荒的鸟儿
  嗷嗷待哺……




鸟 鸦 说 话

  一亩半地上
  (它出没的家比这还大)
  那个小个子的鸟鸦
  总在那儿停留
  哪儿有它的口粮呢

  一年两次的套作耕种
  不会让土地逍遥
  让我走进你的中心
  不妨和你聊一聊

  我们胼手胝足
  抵消了多少劳累和病疼
  石头和河水砥砺的腰
  小鸟鸦会爱上你的田地

  放弃了多少美梦
  现在,我愿分一半财富给你
  请你走到我的田地里来
  将我的忧患暴露在二月春头

  哦,你就喜欢一个人出来走走
  我看你披着个黑斗篷
  单着腿跳跃像个贵客
  憋足劲儿想把泥浆溅我一身




早安,母亲

  我岳母,妻子的母亲
  要怎样才能介绍她
  她的容貌不在女儿身上
  就如同她一生很少光顾镜子

  像水一样澄澈的人
  光荣地从人民教师岗位上退休
  这个贫苦之家出身的孩子含着泪花
  慢慢鞠躬向她的学校告别

  就像回到童年,她的手变得又皲又裂
  因为我的婴儿是个湿生动物
  她将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作息按时
  绝不会早上吃饭而晚上喝粥

  她是乐观、完整而平静的母亲
  从不陷入未明和漩涡之中
  她的善良本性和美
  正如她脸颊上的冻疮不可动摇

  你需要怎样的母亲来慰藉心灵
  让她更加柔韧,更加坚硬
  此刻,她疲倦地立在楼下,放下菜篮
  爬上睡梦中的六楼之前,她要稍作停顿




失传的,沦丧的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今天,我感受到那股气息
  却不能持久 不能应和
  象沉闷的月明之夜

  我抒写过的一个呈现之夜
  一个沉痛之夜
  一个敦煌的飞天女神
  和无法相应的音律
  一个失传之夜

  万物的灵长
  大地承接了我的身体和欲念
  而心灵是否
  就是那对着苍松解读明月的人
  就是那个潜入长安的花间词人

  “要记住,你们所有的众生
  却有着同一颗心……”
  但我却盲聋喑哑
  年年征战 无法解脱

  就象这地心的引力啊
  它让我仅仅成为这个人
  --一个漫游者
  却又偷偷移走了 我周围的空气……




父亲的宣言

  看见我女儿满地爬
  愉快地喊出“爸--爸--爸”
  我多想成为她的弟弟而不是父亲
  我多想在地上爬一圈
  也围着我的脚根
  我没有成就感,成天郁郁寡欢
  人前笑魇可掬,人后牙根痒痒
  就让我做只小球吧,让我的女儿越拍越高
  或者让我做只小鞋
  穿在她脚上,满世界走
  我,一个孤独的男人
  对什么都不信任
  却在尘世间留下这唯一的骨肉
  好在你只要吃要喝而不要求灵魂
  那就让我们做无腿的先生和女士
  满世界爬吧
  或者是夜风中感光的物质
  漂在水上、空中……

(1994)■


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

  男孩和女孩
  像他们的父母那样
  在拔草

  男孩的姑妈朝脸上擦粉
  女孩在哀悼一只猫

  有时候
  他停下来
  看手背
  也看看自己的脚跟

  那些草
  一直到她的膝盖
  如果不让它们枯掉
  谁来除害虫

  男孩和女孩
  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

(1987年)■


田  园

  在我劳动的地方
  我对每棵庄稼、每棵稗草
  都斤斤计较
  它们看见我
  在自己的田园里
  劳动,直到天黑
  太阳甚至招呼也不打
  黑暗把他们吓坏了
  但我,在这黑暗中还能辨清东西
  因为在我的田园
  我习惯天黑后
  再坚持一会儿
  然后,沿着看不见的小径
  回家
  留下那片土地
  黑暗中显得惨白
  那是贫瘠造成的后果
  它要照耀我的生命
  最终让我什么都看不见
  陌生得成为它
  饥饿的裹腹品
  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块土地上了
  “也许会有新的变化”
  我怀着绝望的期冀
  任由那最后的夜潮
  拍打我的田园

(1991.12.19)■


小  叔

  他是个活着的麻子
  年轻而又本分
  (天花的最后一个传人)
  像树皮的化石
  他努力把它同真实的自我剥离

  他还是个孩子
  总像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赶路
  “这真是一种罪过”
  大家习以为常的事
  只有当外地人经过村口
  他才像被蛰了一口
  那张年轻而抽搐的脸

  就是我们大家的禁忌
  我们叫他小叔
  其实不过是同辈
  他目睹那些一一在场的神灵
  总是一再地往后躲

  就像过节前一天
  他被强行拉进寺庙
  被那一排排耸立的天神、金刚
  惊吓着连连倒退
  直到不引人注目地溜出
  那最后的一道山门




岁 暮 的 雪

  岁暮的雪
  落在千里原野上
  像一次奇袭
  英勇的雪花
  在空中逗留太久了
  最后像千万白肚皮的飞蛾扑来
  庭院的老黄犬也难得一见这阵势
  当地上因潮湿而露出发黑的泥土时
  它睁大眼睛久久瞪着不可名状的夜空
  甚至天边还有一抹残余的红晕时
  面颊却像贴着树干那样冰凉
  首先是我祖父的房间里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然后是我叔叔从豆腐作坊跑回来
  抱怨那结冰的池塘
  我却惦记那簇丛生的芦苇深处
  柴雀圆巧的巢(白得像大蚕茧)
  以及每天黄昏在临近的水边的斜枝上
  练习体操的“小灰嘴”
  但愿这场雪不致让她心灰意懒
  仅有一次
  我听见她又吵又闹
  在低暗的草窝里
  发疯般猛啄她先生头顶的蓝冠……

  雪渐渐显出了它睡意朦胧的形貌
  只剩我还在被窝里拼命睁着眼睛
  侧耳细辨着池塘里传出的小小骚动

  但愿明天的太阳照得枝头的雪支离破碎时
  我还能从梦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1994.12)■


自我的现身

  我看见田野里一把被遗忘的工具
  为了能够找到我,我走向田野
  这是一个发明事物极限而组成的黄昏
  天空那么宁静
  为了再次找到
  那触怒土地后
  尚未分类的躯体:工具

  那把锈蚀的铁锹
  紧咬着一条细窄的田埂

  正如我目前所见的最佳方式
  就是禁闭自我
  随后而来的,蚕食铁锹的雨水
  而形成一个自我独自留在外面
  无人问津

  我为我所见的事物
  现身

■〔寄自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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