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七月期
编辑:舒伊

·Siegfried Shiva·
小   青




  当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曲又一次在不经意间击中我流窜已久的心情时,我偷偷打开了自己的左手手掌。
  在那条宿命的横断纹穿过火星平原的地方,我失望地看见了十字星纹又绽开了一些。
  相书说,当那朵十字星纹绽开到极点时,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就会轰然开启。我觉得浑身一颤,马上把手掌合起,象午夜里的荷叶突然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穿越寂寥的星空,就逆着时间的河水把自己合起。
  南京西路上那些酒吧象一个个精致的垃圾箱,向着大气吐出一口口喝咖啡喝得昏了头才会嗝出的臭气,但他们还是坚持坐在垃圾箱里面或外面喝着,在来来回回的汽车尾气中神情自若,仿佛他们都是这后钢铁时代里的神仙,惟有咖啡和汽油才是他们手里的甘露和脚下的祥云。
  我盯着咖啡店里那个黑衣女子看,她正用她柔软的嘴唇变换着各种姿势,把英语结成一个猩红而润湿的粘网,把她对面的那个老外糊成一堆把臀部铺得满椅子都是的老牛肉。她注意到我在窗外看她,就向我这里抛出一个烟圈,这烟圈象是有激光制导的,它绕到门那里,再向我拐过来,出门时还跟刚进门的一个客人打了招呼。等它到我面前我问它她肯和我性交吗还没等它回答我就说她肯定不肯的因为一分价钱一分肉可是我一分钱也没有所以我交不到一分肉。烟圈耸耸肩后消失了,那女子漂亮而虚幻的眼睛象弹涂鱼般地优雅折回,从此再也不看我一眼,只是把流畅的身段扭地更加复杂,象一团打了无数个水手结的黑橡胶绳索,让乳房小腹等诸多构件彼此融合无间成一尊随手捏来都柔软的胶泥塑像。
  我知道其实我不是在关心这团胶泥,因为没人这个时候心灵的窗户为身旁一棵行道树上的一只蚂蚁而开放。我专心致志地看着这只蚂蚁,它身上充满树液特有的清香,这清香在这片混浊的都市空气里,硬是倔强地传到我渴望地似马般张开的鼻孔里,把我久已封闭的泪腺撬开,让泪水流出的声音如群鹿涉江般地在那个时间里从所有的山谷里四处回响开来。我知道我是闻到了王小波的《舅舅情人》里那位小青身上的清香味道,这味道随着“ぁのひあのどきあのばしよで”而慢慢远去,但我人却毫无办法地站在原地,只能让这首歌一遍又一遍地招魂般地荡来荡去,把我生命里每一次感动都折成湟竹的枝叶,在那潭墨绿色的池子边随风而长。 
  其实我也不是对这蚂蚁发生了浓密而热烈的兴趣,因为我已经睡着了,就站在南京西路上的人行道上睡,还轻轻地打着鼾,让夏加尔笔下的马关上鼻孔,拉下睫毛,把我包裹起来,就象包裹一具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尸体。
  要把尸体洗得干干净净是很不容易的,所以我得自己洗,我悲哀地看着自己的双腿还是这么短,我曾花了一辈子来梦想自己的两条小腿再长六公分,达到圣斗士子龙的身材标准,可我到死也没成功,所以我到死也没有赢得我所要的:因为这个世界是个有秩序的世界,它需要你有钱,如果你没钱,那就得有一双美丽得让人被车子压死还会钻出个脑袋再看上最后一眼的长腿,这双腿上的肌肉必须紧密而富有弹性,其上的筋腱必须清晰而秀挺,而踝骨本身的长相更是要富有灵气飞动的骨感。而我这两样一样也没有,于是我就只好站在南京西路上的人行道上死去。
  小青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死了,她还在咖啡馆里上窜下跳,往往当我看到她的身影在二楼的某个窗户前定了个格后,她已经同时在这个定格的时间前面和后面又留了两个身影,还把这两个身影留在了一楼,把我弄得头昏眼花。我没想到她从王安的浴桶里跳到如今这个世界里后,依旧不改她女贼的风范,把满咖啡馆里的老外老中都吓得跟鸱枭一般用双翅捂住了身前的那杯咖啡还哇哇大叫,深怕被她偷走任何一丝咖啡的臭味。
  我很想进去解释一番,告诉他们我们今晚路过这个垃圾箱不是为了和你们抢垃圾而是为了拍些照片传到网上,让大家一起来欣赏拥坐垃圾的都市生活,可我挪不动自己,只听到周身的骨骼一阵阵哗啦啦地响,象茅屋快被秋风所破时该唱的歌。
  小青浑身穿得松松垮垮,好象她的每一件衣服裤子在她和身飞起的一刻都会忘了跟她身形而去,所以我就一直担心咖啡馆里还会传出她的惊呼声和咖啡客们的惊喜声,毕竟她漂亮得象一卷羊皮手卷,只有在完全展露开来时才会让人屏住呼吸。
  这使得那位胶泥女子警惕起来,她的一双眼睛还粘抓着那堆老牛肉,但她的一对耳朵已经被激活,象副雷达般实时对着她的位移所产生的任何声纳信息。可小青就是满不在乎,她拉着她那只数码相机到处乱拍,那相机被她拉得疲于奔命,可怜的一点内存已经露出风烛残年的迹象,可她还不罢休,照样拉着它左瞄右对,幸而她那双跟京戏里老旦才穿的厚底靴一般厚的时装年糕鞋以它们实心的重量加速了她的疲劳出现,使得她在一刻钟后终于停止了满梁飞的绿林行为,以一脸职业摄影家的严肃从里面走出,对我说声走。
  我努力一挣扎,这回骨骼发出的声音更响更脆,就象有千万只大小不一的齿轮突然间乱了原先的统一传动频率,于是各管个地乱转,齿牙互相乱咬一气,最终枢纽装置被搅地彻底解体,于是齿轮散了一地。
  我惊慌失措地蹲在地上,无助地东一个西一个地拣着自己还在滚动的骨头,本来都洗干净的,可这下全脏了,再也洗不干净了。我记得小时侯有一次我把一大捧桔红糖全撒了,它们也全脏了,也再也洗不干净了。

  我想我不该再拣下去了,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这么拣骨头是很没面子的,又不是舍利子,拣了送给她可以换点不干活也能生活的钱。所以我直起身说走吧,掉就掉了吧。
  她说那好吧,我们就走吧。没有骨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走到一潭水池边的石围上坐下,水池里的水已喂过了明矾,所以饱得把透明都撑了起来。我把自己盘起来,腾空坐在她旁边,她则翘起双腿,把大概占她身体毛重三分之二的那双鞋子搁在石围上,然后开始拿着相机对着脸自拍自娱,还不时抱怨自己拍得难看,于是一次次地删除又重拍。
  我即使不拍马屁,也不得不说她其实拍得都挺好。因为女贼大多都以轻功见长,如果头部结构臃肿的话,就会在飞檐走壁时因空气阻力过大而掉下来被人逮着,而数码相机由于缺乏对纵深感的把握能力,使得一张脸要在数字矩阵里现出优美的样子,那就非得要求这脸的结构清瘦简约不可。
  小青的脸部结构是维多利亚时代女士们经典的窄脑门结构,但不象欧洲人那样把脸部线条夸张得象深山老林图一般突兀,而她的脸部块面也不是她们那种层峦叠嶂的风格,可是她的脸部结构照样富有层次感,而且互相搭配得流畅生动,在以额线到鼻线为首的精巧走势中,把整个脸形里最基本然而又是最重要的构成优美的元素全部几无损失地转换成了象素排列,使我再看数码矩阵所构成的二维图形时,能够照样感受到她脸部结构所营构出来的完美图样。
  可她还是在那里不断唠叨着自己的难看,为了帮助她认识她自己,我接过她的相机,也冲着自己拍了几张。果然,面对里面多出来的几张叫做脸的照片,她笑得前仰后合,可是笑罢后她还是怅然若失的样子,毕竟我的难看换不回她的好看,正如我的死亡换不回她的永生。
  我腾空绕到她面前,正色说道我们也别老盯着现实的世界,让我们追求精神的纯粹吧,在这精神的纯粹里,你还是能看到绿天绿地的风景。
  小青抚摸着自己的那双年糕鞋,我这才发现那跟真是厚,若是两只鞋底都切下来扔锅里放油炒了,大概能装个五大盆卖的。小青手按着年糕作欲切状,幽幽地说唉呀,不食人间烟火远远看去是很快乐的,可是真的进去也是很无聊的。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没有死,因为我睡着了,睡着时的梦话是不足数的。所以我要重新叙述,当时的事实是我在等她从咖啡馆里出来,结果一不小心撞在一棵树上,于是千万只绿色的蚂蚁从上面跌下来,它们一副昏头落冲的样子让我很不忍心,于是我企图把它们都拣起来,再放回到树上去。这时小青出来了,她说走吧。
  我想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这么拣蚂蚁是很没面子的,又不是玛瑙,拣了送给她可以换点不干活也能生活的钱。所以我直起身说走吧,掉就掉了吧。
  她说那好吧,我们就走吧。没有骨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骨气在就可以。
  当时我睡着了,所以没有听见只要什么什么在就可以这句话。现在我醒过来了,于是那句话就跟找着主人一样,噗得闪回到我的耳边。
  我从半空中跌落到石围上,把这句话拷贝了上千句,然后把这些句子象砌围墙般地砌起来,不一会儿,我就在句子的围墙里面了。我在围墙里看着她,觉得份外安全。
  她见我忙得一脸汗水,嘲笑道你以为这样就有了骨气了么?真正的骨气由内而外,我没见过有谁靠外骨骼把气给搭出来的。
  我大惭,但又不敢捐句于野,因为我实在支持不了了。我需要这些外骨骼来架住自己,因为只有在梦里我才是顽强的,因为那里没有物质的团块四处飘行,因为精神性的梦承受不住物质的重量,因为彻底的自由之路只为纯粹的精神打开。可是我现在被小青弄醒了,我便只能靠这些句子把我撑住。
  我说小青你别以为我是为了这些墙砖而不愿再与这个世界见面,说实话我是为了你脸部结构的背后而与这个世界隔离起来的,因为惟有如此我才能在隔离的空间里把握住这背后,可它现在也被年糕占有了,这样里外受敌叫我怎么办呢?这墙砖的符咒又还有什么用呢?
  连王安这样的英雄最后都只能和他老婆在一起,更何况你。小青说完这话,伸手指一捅,把这语言之墙捅破,再捅,把我捅进水池。
  等我从水里爬起时,小青已经不见,马路上只有铁制屎壳郎们在互相比拼各自引擎的噪音,我浑身冷得剧烈打颤,这说明我的体温在剧烈上升。我拖着病体拼命往家里赶,我知道物质世界的军队又开始向我发起新的冲锋,而手心里那朵十字星纹又在开始生长,我紧紧地攥紧拳头,尽量让它长地慢些,我必须在肉体被它们夹击得熔化之前,抓紧赶回家里,那里也许还有我的老婆,虽然她不一定在家,或者虽然她在家却不一定有空,或者虽然她有空却不一定理我,或者虽然她理我却不一定爱我,或者虽然她爱我却不一定在家,反正不管怎样,我都要写下来告诉她我不是一个真正有骨气的人,因为我还活在这世界上;如果哪天我不在了,我会在来世把结果告诉她。


(1999.9.30) ■〔寄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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