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七月期
编辑:舒伊

·Siegfried Shiva·
还是小青么




  后来我正在睡得欢呢,就有电话铃响起,在梦里这铃声就象大把大把的品克薯片一般毫无章法地朝你甩来,可你又不能乐呵呵地张嘴去接,因你知道一接,那梦的把戏就拆穿了,那薯片就没了,所以我就暗示自己别醒来别醒来,让薯片自己来自己来,这样电话就可以跟着接过来接过来。
  果然,薯片落干净后,一串长得象电话听筒般的话音排成一直线站在了我面前,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听,结果听到的话音是青色的,中等程度的青,看不出一点激情,因为激情都被这青色给吸了进去。
  小青说今天我们买书去么今天天气很好的。
  我说不行我病了都病成格里高里那大甲虫样了你还是自个儿去吧。
  小青把青色的话音重新组织了一下,使它们排成某个椭圆曲线方程的样子,然后指挥它们神悠悠地围着我说可是今天天气真的很好呀很好呀。
  我说还是不行因为我老婆也说今天天气真的很好她会领我出去散散步。那串青色听筒一下子竖成了条形,嚷道你不是病了么她怎么还带你出去散步。
  然后它们就消失了,我一急,就醒了过来,鞋也不穿地追了上去,企图拦住它们解释一下。

  住在零陵路上的这家精神病防治中心医院里就是这点不好,即便在医院里边的花园散步,也要事先争得那三个值班医生的同意。我老婆说话的频率是他们三个的和,音量是他们三个的积,于是不一会儿我就被特许能和她一起在这花园里散步了。
  这些医生医不好你的我知道你的病在哪里,走到花园深处,她一手扼住我头颈,把我叉在一棵槐树树干上沉沉地说道。
  我知道自己的姿势非常难看,就跟但丁描绘的那些自杀者的肢体和树干扭结在一起的模样似的,但我不想挣扎因为她是说对了。
  我看着她,她还是那么具有天生而来的洞察力,那双象草原上猎鹰的眼睛,正焦距出两点雪亮的燧石之花,似乎能把这个花园灼出两个洞眼,她的嘴线坚硬而广袤,在同样坚硬而广袤的蒙古草原上,她棕红色的马靴是这座远古传下的英雄女子石像永不弯折的支点,风起时,她的笑声猎猎作响,传向远方的远方。
  我想起来了,她是回族人,是马背上的那群传奇的后代,当我第一次在她汉族人的装束下遇见她时,我就被她内在的游牧气质所深深吸引,当我手挥五弦时,在这个用铁和硅酸盐浇出的城市里,在这些以酮和芳香烃涂出的人群里,她是我唯一的皓齿之音。
  你杀了我吧,那天晚上你就想杀了我。或者我自己动手。
  你有那么勇敢么,她嘲笑道,然后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把蒙古短刀向槐树扎去,在刀身进入树干的一刻,我仿佛看到有什么物事唰地从高空闪下,同时整个医院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我听到人们在花园外面大声呼喊不好啦不好啦出人命啦。
  我的身体被这颤抖从树干上弹出,并且飞在了城市上空,瞬间就消失了。
  我看见她在下面掩面哭泣,说我是个胆小鬼,根本经不起她的爱。
  我不敢下去,因为我这才发觉,原来我只有在天上,才能识得她在地上的爱。

  小青听了我的解释,默然不语了半晌,然后她说我们买书去吧。
  我和她在城市上空飞来飞去,象两只透明的大鸟,空气在我们的体内哗哗地滤过,留下的是太阳的气味在血管周围散发。我就在她身后,发现今天她没穿那双年糕鞋,光着的脚丫在那里随便晃荡,象是太阳的孩子在欢乐地玩耍。看着看着我就流泪了,这是迎风流泪所以被她看见也没有关系的。我想在这一刻我是幸福的,因为幸福时流出的眼泪是往天上飞而不是往地下落的。
  这满勺的眼泪挂得天空星星点点,象天给自己下了一场雨。小青笑道你的眼睛真不济呀连这点风都经不住,还好,书店到啦。
  这书店是用云做的,就悬在半空里,平时根本就没什么人进去,因为里面卖的都是天书。
  但我和她都喜欢看天书,因为天书里的学问和这人世间的俗事没有瓜葛,可以让看书人心骛八极神游四方而不必为天下纷争徒增烦恼。
  而且,天书是不要钱的。
  我们当然没有钱可我们有的是力气呢,小青虽然人瘦,可搬起书来的劲头不亚于十六铺最强壮的码头工人。我看着她在云里面左冲右突上探下取的,比昨晚在咖啡店里更见精神,这才使我想起她今天是赤脚来搬书的,所以动作流畅得更臻一流女贼才有的风范。
  我在云外面帮她摞书,书越摞越多,一会儿我就在摞起的书阵里边,看不见她了。
  我舒了口气,缓缓坐了下来,感觉自己不过是这书阵里的一枚劣质的书签,随便插到它们的哪一页里都不配的。虽然我不辞劳辍地奋斗至今,比这世上最卖力的蠹虫还起劲地在书里钻进钻出,可我毕竟只是一条虫子,如何能成为一本天书呢?小青她本来就是从大唐广记里来的,好歹也算是天书在人间的一个远房亲戚,可我怎么办呢?我虽然现在是在天上,和她一起在这个没人来过的地方挑书,可这毕竟是个梦啊,我可以暗示自己千万别醒过来,可总有醒的时候的,上次小青那两捅,把我捅病到现在,那这次呢?
  我正一人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书阵外面隐约有吵闹声响起。我循声而出,看见小青正和一个人斗嘴,那人穿着用云织出的大棉被,露出三十多岁的一张漂亮女人的脸和两只手,远远看去象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美人蜗牛。
  小青见我现身,便站原地又跳又叫地唤我快来。我上去一问,才知道现在天书竟然也要收钱了。小青不肯依这新规矩,于是就和这只管理书店的大白蜗牛吵了起来。
  我问那蜗牛女子你们为什么要收钱呢,天书本来是不要钱的,因为要钱的书都不过是人间的书啊。
  那蜗牛女子将一双美丽的素手遮脸轻轻揉搓了一番,叹息道天国就要末日来临了,可拯救天国的神还没有从人间出现,到末日降临的那天,我们就都要还俗了,这天书既然也是不能幸免的,那就先还了它们吧。
  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因为里面好象有什么东西说倒了,可是我一时说不出是什么倒了,因为我发现倒过来倒过去都是一样的,就象把时间在沙漏里倒过来倒过去,其实都是一样的。
  小青已经气得不行了,我知道她不是因为天国的末日而生气,她是为了她挑了半天的那一大堆的书呢。按那蜗牛女子的说法,这些书是要好几十万元才能拿去的。我问那蜗牛女子,我的命值多少钱。
  她掐指一算,说按你的投保险种计算,你倒是值九万元的。
  小青一把拽住我对她歉然一笑后转身往地上坠去的身体,大骂道你白痴啊天书重要还是你小命重要,有你这么买书的吗。
  我迟早要醒的,醒来后,不要说天书了,连你也看不见了,所以,还不如趁醒来之前跳下去换点钱给你,这样至少在梦里,你还能靠这点钱拥有这些天书里的一部分。怎么样,思路够清晰吧,我行云流水般地对她说道。
  小青这人平时思路也很清晰,但就是一到这种大关节时就拿捏不住,现出小女子目光短浅的样子,她发急带嚎得嚷道不成不成这不成,我不能因为天书而失去你,你也不能为了天书而扔下我。
  可你迟早要失去我,上次我被你弄醒时,你已经失去过我一次了。真的,你迟早要失去我,这正如我迟早要失去你,你对我很重要,但,我顿了一顿,说,你脸部结构的背后更重要。
  说完,我挣脱她的拉扯,一头往地面栽了下去。
  地面象是一个在做深呼吸的硕大肺部,不断在我的视野里扩大膨胀,我被它越来越恶心的细部结构所刺激,不由紧紧闭上了眼睛。是啊,我是该紧紧闭上眼睛,想一想,究竟我是在乎她,还是在乎她脸部结构的背后。

  我身形从树干弹起飞向空中时,我除了看见我老婆在地上掩面哭泣外,我还看见那从高空闪下的物事是一个人,他已经扑在地上动也不动了,周围的人都在大声呼喊不好啦不好啦出人命啦,随着这犹如祭祀时群巫呼告般的喊叫,那人的鲜血正应声从贴地的腹部洇洇流出,不一会儿,整个精神病医院都泡在了这片血液之中。
  可我来不及回去救死扶伤了,也不想去帮他们打扫一下卫生,因为我想我大概已经睡着了,我得趁着睡眠的力量尽快飞走去找小青,我得向她去解释为什么我会在生病的时候也可以散步。

  我想我大概都碎得不成样子了吧,否则周围这些精神病患者不会被这惨相给惊吓地都恢复成正常人的思维了。他们纷纷猜测这人是从哪里摔下来的呢这座医院为了防止高空坠楼的事件可是连哪怕底层楼面的阳台上也做了全封闭的呀难道他是从天上飞下来的ET么?我听得不由哑然失笑,结果笑出一嘴的血沫沫,我想这样子肯定象只大闸蟹在吐泡沫着呢,就没敢挣扎得抬起头来,只是用手指往那花园方向一指。
  他们闪开一旁,让出一条道来,于是我老婆从花园里向我走来时,可以走一条象天神一般威风凛凛的直线。
  你真没用,我一刀下去,那槐树没死你倒是把自个儿给扔死了,她走近蹲在我身旁,捧起我的头颅,象是捧起一件上古商殷时代留下的陶器,不时有陶片从上面因年久老化而剥落下来。我想我不用说什么了,你也是个敏感的人,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我们俩不合适,即使我杀了你我们俩也还是不合适。我是草原上的雄鹰,你不过是条城市里的土狗,雄鹰要飞走了,她不能带上你这一地碎骨,即使你把自己的骨头洗得再干净也没用。
  说完,她一声呼哨,一匹乌黑纯亮的大宛马从远方倏然而至,我努力睁开眼睛,看见那马的鼻孔是那么的湿润那么的宽大,它的腿是那么的富有节奏与弹性,我即便身躯完好时浑身上下也没有一块地方可以和它相配。它同情然而高贵地看着我,暗紫色的马眼瞳仁里扑闪着草原上的热风气息。
  她翻身上马,马把头一昂,带着她奔回自己的故乡,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想我已经完成了我和她之间的一切了,虽然我最后并没有找到机会,把昨夜想告诉她的那句话告诉她,可是她还是照样感受到了,并抢在我的告白前了断了这一切,这样,她就不必背上农耕民族才有的歉疚包袱,可以自由自在地寻找她古老而壮阔的生活去了。
  你老婆是个聪明人啊,一个正常人俯下身子对我说。她早就想杀了你,和这匹大宛马一起出逃,可你太粘了,真的象匹城市里的土狗般的粘,她只好借树杀人,把你杀得无怨无悔。你向来自负自己聪明盖世,到头来还是折在了一个奇异的女子手里。他一边说,一边欣赏着他刚从槐树上拔下的蒙古短刀。
  我低头不语,因为我知道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大得连那朵十字星纹也参悟不透,更何况这个刚刚恢复正常的人。
  我知道你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我知道你有,你老婆大概也知道并且也知道这个秘密她穷其一生也参不透所以她才索性投鞭断江义无所顾。可,我总觉得,你似乎没有这个能力来守护这个秘密。这个秘密本不归你所有,你又何必强己所难呢?
  我猜我该断气了,因为他再说下去,我的死将会马上变得滑稽可笑起来。

  我后来总算找到了小青,她正在部落人酒吧里云山雾罩地手捧天书摇头晃脑地读着,我问她钱换成书了么她说都换成了其实我早就知道这天书会属于我的她说,即使不是全部,但也至少有一部分必会归我。我问她是不是早在他迎风流泪的时候就知道他必回为这片刻的幸福而贡献一生,她扬扬还光着的脚丫说我真聪明。她说等她看完了就把这些天书再当二手货卖了,这样攒出的钱又可以买年糕鞋了而且可以买好多哪。那他会怎么想呢我问道她便非常奇怪地看着我,反问道你不就是他么你会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我默然不语,只是感到自己今天在天上地下上窜下跳得活象个小丑,不论我是死是活是睡是醒,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按照着自己的想法而隆隆推进,即便有时似乎它为我所改变了些什么,那其实也是我的错觉。
  当然我知道这不是这个世界的错,可是这也不是我的错,这只是一个元素放错集合的传统错误,我本不是这个阴暗角落里蟑螂中的一员,可是既然来到了这里,那我就只能跟随飞蛾们的队伍。
  我想我该向小青告别了,正如我老婆已经向我告别,这是一个告别的纪元,任何偶然的相逢都是为了最后的告别。
  我向着远处的一点烛光飞去,那里微弱的光明是为了映衬那永恒的黑暗。我自黑暗而来,现在大败亏输,就不必留在这里继续丢人现眼。
  在逐渐远去的鳞翅振动里,我留下一首诗歌,这首诗歌将不再为谁而吟唱,它将为自己而吟唱,从而把我深爱着的人们,永远封存在,我不复存在的记忆里。

    黑色的妈妈呀
    你要来了吗
    我把眼泪都铺在了案上
    就是为了等你来呀

    儿歌我写好了 它
    是我一生里最好的挽歌
    我要到石崖边上看一眼里尔克
    然后就跟你走吧

    我的童年还好吗
    我怎么没有听到我的回答
    那天我是逃离学校的
    可后来我又回去了呀

    这次我不回去啦
    黑色才是我的家
    妈妈妈妈你好吗
    你的眼睛纯黑而透亮

    我从你的怀里挣出
    想到世间寻找一个人
    可是我找来找去找错人啊
    我已经是一身的肮脏

    你还会收留我吗
    我亲爱的黑色妈妈
    你永远站在北方
    看着我在南方

    我亲爱的黑色妈妈
    我想回家
    我不想在这世间玩耍啦
    我已经感到累了

    马头琴的曲子又在弄堂里响起
    我真的觉得我是该回家啦
    家里又黑又温暖
    不会再有明亮的忧伤

    亲爱的黑色妈妈
    你快来接我吧
    一年四季翻过去还是一年四季
    可我已经翻过我的童年

    我的童年充满忧伤
    金色的忧伤伴我长大
    可我一心只想快快长大
    长大后就可以不再忧伤

    可我现在依旧忧伤
    白色的忧伤爬满病房
    可我现在到底已经长大
    知道即使变老也逃不脱忧伤

    亲爱的黑色妈妈
    我就要回到你怀里啦
    我能感觉到你亲切地抚摸
    就象当初我在抚摸中离开你呀

    可我不会再离开你啦
    因为我真的明白我在世间是找不到那个人的
    黑夜生的孩子怎能找光明生的后代呢
    童年的教训难道是耳边的风呀

    酒吧里哈里鲁亚的蓝调悄悄升起
    我把最后一滴酒精注入血管
    今晚我就去找AGI
    那是我最后的驿站了吗

    亲爱的黑色妈妈
    你为什么不回答
    我现在一秒钟长一条皱纹
    因为我一秒钟就滴一滴泪水

    泪水还是铺满着案桌
    我的心却已是空空荡荡
    妈妈请你再给我一束黑色吧
    让我把心重新塞满

    等到泪水全部蒸发
    我才会离开这间酒吧
    从此我将不会再来
    除非生命的轮回让我再遇见她

    哦我亲爱的黑色妈妈
    我就要向你而来了呀
    我会重洗我的尸体
    让它洁白无暇地重回老家

■〔寄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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