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八月期
编辑:马兰

·程 波·
青年主人公

一、人物1:黑夜中的出走

  1昨天梦见了死去的父亲对他说话,说1已经是青年了,不象他是一件先民抛得太远而没能及时收回的东西。说这话时父亲表情奇异,看不出是喜是悲,1记得父亲生前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他是在十年前1还只有十来岁时死于精神病院的。1无法忘记在母亲的带领下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情景:病院整齐干净,只是一片白色像冬天的雪笼罩着,有点冷。母亲叫1把写满“优秀”的成绩单交给病人父亲,他看了就沉下脸去,躲在墙角低声说着“高兴……高兴……”。想到这,1觉得有点悲哀,听母亲说父亲死时嘴里含着那张成绩单,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高兴”二字。她后来时常在儿子面前赞叹丈夫的字写得真漂亮,而每次这么说时她眼中都有泪光闪烁。

  1上个月回到家乡参加了母亲的葬礼。去的时候1哭了一路,回来时却一滴泪也没流。1得粉碎后落回了地面。他感到体内充积了无限的欲望和力量,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等待着。而等待本身也充满了热力,1感知到热力,体会到自己不同于周围事物的地方。这些是他在一个月后听见父亲说的话,想起父亲漂亮的手迹时意识到的。

  城市人潮汹涌的街头,同向和反向相互挤压着的人流中,千万颗头颅在不规则外力的作用下向着各自未知的地方漂去,缓慢而沉重。1那颗与众不同的漂亮头颅出现时,健步如飞,目光向前。不久,他在一座现代化大楼前站定,而道路上的岩浆和泥流依旧。1后来出现在这座大楼某层的一个房间里,被要求在几张异族的面孔前用异族的语言讲述他那几乎遗忘的少年时代。他完全有理由慷慨陈词,然后掏出几十本红皮书达到原来的目的,可一阵笑声改变了他的主意——那是一只毛手爬上作秘书的女性同胞的玉腿时,不知从何处发出的。“我已经是一个青年了,少年时代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你们应该录用我。”1说完这些话便得意于因果错乱显出的笨拙和威力,1对自己说,他真是父亲的好儿子。他对被礼貌地逐出门去早有所料,只是出门时那个女同胞说出的话令1浑身颤抖。她说,本市西北角有一家著名的精神病院,那里的医生医术高明。

  1再一次跳入人流是二十分钟后的事情,他下一个目标不是精神病院,而是城市边缘的一间小屋,他在这座城市几逾冬夏的安身之所。小屋在这座城市西北角的一座小丘上,东南面的楼群,西北面的林中别墅注定了小丘上聚居的是穷人。1时常在夜晚的守望中比较城市的霓虹与林中幽幽闪亮的灯火,他无法确定哪一个更刺眼。

  天下阵雨,小屋的顶棚间或坠满规则的响声。1无法享受精彩的睡梦:雨声被想象成一曲深沉哀伤的弦乐,从屋顶上一圈圈地旋转而下,碰到他的前额之后又如水波向上,在天空中变大变疏,直至仿佛飘满整个城市上空才微弱到难以感知。1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屋外向他招手,引诱他闯入禁地般的雨夜。“安静点,睡吧!”想到明天可能还要重复今天这类事情,他对自己这么说。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止,一场音乐会落下了帷幕。可又有什么别的声音响起,好象月光也开始照耀,一件巨大而沉重的东西不知从何而来。1随即惊异地发现,那竟是他膨胀了的身体从天空中向下急驶,身体下落时呼呼的曳风的声音真实可信,他分明看见小屋在下面越来越大,越来越脆弱,他甚至看见一个人躺在床上安然熟睡,对一切毫无觉察。1觉得身体开始隐隐作痛,好象有什么小的利器多年以前嵌入肉体,遇到潮湿的天气生出锈来一样。1想翻个身,手却触到了床板,1问自己怎么还躺在床上,疼痛却随着空中那个东西的临近变得愈加难以忍受,他无法相信自己就是那个熟睡的人。

  惶恐总是在这样一种时候降临。1确信一个重大事件将要到来,却无法作出反应。当1的惶恐有小屋这么大的时候,撞击发生了。他紧闭双眼,断定一定有什么巨大的变化出现,可睁开眼时,仍然被一切惊得不知所措:小屋上开了一个天窗,边角圆滑。1看见了夜空:蓝,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和云,天真正意义上空了。天光从窗中泄下,小屋象一个舞台,在所有观众和其他角色都被时间赶走之后,1孤独又最为真实地表演着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一滴雨夹在光线里打在眉间,在他仰起头表演凝视远方的过程中雨滴顺着鼻梁滑至鼻尖;他抬起下巴,向后收颈,表现出沁人心脾的愉悦之情,雨滴落上唇,分成两股顺着嘴角的曲线,准确地汇合于唇下的凹陷处;沉思者将头颅垂在两腿间,雨滴从下颌滴落在一个敏感部位。

  这一次轻轻的滴落,让1听见了自己的呼喊,同时也意识到刚才的经历是场梦:手表才走了两小时,他还保持着睡前的姿势。1决定长出一口气,可刚到一半就感到下身猛然一阵痉挛:雨水从屋顶上渗下来,两腿间的席子上已淋湿了一片。1摇了摇头,一阵栖惶的苦笑。

  1又一次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外面向他招手,诱惑力要比上一次强出百倍,他再也无法抗拒,撑上一把不知何时存在的伞,逃出漏雨的小屋,任由脚步牵引。所有的街道在夜幕下交织成一座迷宫,1随机地拐过了许多个街角,看见一幢大楼在众多低矮的黑屋丛中灯火通明。1觉得有点惊讶,在这一带居住了好几年却从未到过这个地方。1最终是在走近大楼的过程中停下脚步的,他感到有一瞬间自己的表情和梦中奇异的表情像极了,也是在那一刻,他看清了楼前的金属牌,上面写着:xx市精神病院。

二、人物2:另一种生活

  恐怕今晚又睡不着了,2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失眠三个夜晚了。可别再做什么怪梦了,2自言自语地说着,想到自己最近连醒着的时候都能做出梦来,2怀疑自己是否得了妄想症。他翻了个身,感到一只蜜蜂猛扎在手臂上,它一次次企图飞走,将2的皮肉拽得高高的,每一次又被弹了回来,2不相信这样的疼痛是真实的,他再翻了个身,发现刚才又是在做梦。

  2决定离开床。他环顾了一下室内,只有那面衣柜镜熠熠发光,一个裸体的女人在镜子里的远处向他微笑,2在自己的脸颊上打了一巴掌,郁郁地离开了小屋。

  一排石阶连着高处的小屋和下面的街道。2对夜色掩埋下的熟路感到陌生:犹如抚摸少女红色短裙下裹着黑色丝袜的腿,他走下幽深而富有诱惑力的石阶。2肯定自己有点虔诚,充实之感油然而生之后不久就随风散在夜色之中了。可能是刚下过雨,道路被雨和黑夜冲刷一遍后褪尽了灰尘和喧嚣。2发现道路的宽窄和质地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跪下来敲敲打打,又站起来左右步测。2想到“意义之外存在本质”这样一个抽象的命题,决定唱支歌庆祝一下。2记起一首歌,可能是前几年年少时唱过的,但他记不清任何一句歌词了。他轻声哼着,旋律象是一个活物,你一牵头,它便从头到尾跟你走了。2越哼越顺,越哼越觉得不尽兴,他终于忍不住放开嗓子,在这种后来被他命名为“孤独的独唱”的形式中,把黑夜中熟睡的人们抛在了脑后。一曲无字之歌在街道上方升起,街道两旁仍旧一片黑寂。

  在前面的一座大楼前,道路分成三岔。2觉得有一个巨大的磁场带走了他的目光,磁场中心有一块霓虹招牌在闪闪发亮,上面写着“xx市精神病院”。大楼修葺一新,旁边低矮的院落好象是它的旧址,2不由赞叹精神病院象座宫殿一样欣欣向荣。大楼上依然有亮着灯火的房间,2觉出有一丝特殊的气味载着灯火散发出来,把这一片凝重的夜色搅乱。或许在这里我可能入睡,想到这里,他怎么都能感到一点悲凉。

  2不敢相信自己真有了睡意,陌生的感觉充满了刺激,2决定把自己的歌声当作催眠曲来听。可不久竟有另外的无字歌声在他的歌声中隐隐升起,很快就脱颖而出了,那声音的音阶很高,却带着一丝沙哑,是一个从远处传来的女声,很象穿过厚重的屏障渗出的微弱呼吸。2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他仔细听着,歌声动人,只是时而夹杂的什么声音令他心酸。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之后,歌声令人失望地越来越小,在他还未来得及寻找时就消失了。2向四周望了望:其它的房屋一片漆黑,只有精神病院还亮着灯火,他知道是这座大楼隔开了歌声和它的主人。一把巨大的钥匙将他挡在门外,2只有怀着求雨师般真诚而供奉的心理再次唱出一个旋律,他在楼下凝神观望,此刻他再次觉得睡意全无。令人欣喜的事情不久就发生了,那个女声不但又一次响起,而且当他听见歌声的时候还看见大楼五层左边第二个窗户上映出一个长发女人的身影:她不规则地扭动着双臂和头颅,长发的影子飘满了窗纱。2象是一个观众,孩子般聚睛于悦己的演出,他更觉得自己也是一个表演者:当他猜想她应该向左扭动柔软的腰肢,向右伸开修长的手臂时,她便这么做了;当他感到旋转整个身体带起长发飞舞会更美丽时,她恰巧也这么做了。

  有一些兴奋,他把这声音和身影及这座大楼前的夜晚,失眠的青年人在想象中组成了一幅画,一幅沧桑的神秘主义的画。他现在这样想:今晚他是注定会从这座楼前经过的,甚至连续几个晚上的失眠和胡思乱想都是为了这一时刻的准备。

  2后来顿生睡意,他梦游一般地回到小屋,看见镜子里的面孔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倒在床上,到第二天临近傍晚时还未醒来。

三、 人物3:为了爱情的精神历险

  3真为女友惋惜,从她死于车祸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好好地度过一个夜晚。而街道上花枝招展的女人们让3觉得她们身上有凶手的气味,他甚至有点害怕在白天走出小屋了。3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想法有什么深层原因,他没有时间为此分析,他无时无刻不被死去的女友占据着脑海。如此蛰居数日,3每天只吃少量食物,喝一点水,精力却异常旺盛,记忆如春草疯长。但是这种生活没有维持多久,有一日暴雨狂乱如马群奔腾,小屋漏得无可救药,3看见一股股洪水把女友的笑脸和身体冲入他们还未相识那一年的河流。虽然暴雨使他疲惫,3还是决定出去走一走,而这以后发生的一切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偶然唱起过去的歌曲来到城市边缘一座叫作“XX市精神病院”的大楼前,偶然发现一个女子的身影在病院的窗纱上飞舞,3觉得那个身影象是死于偶然发生的车祸的女友的:身着蓝色碎花长裙的形象他至今难以忘怀。可拒他于门外的大铜锁有着一种同样不可置疑的必然性,3想即便没法进去,每天晚上来这里看一看也比一个人胡思乱想要好得多。3再也没有在白天走出那个破旧的小屋,因为他已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夜晚的行动之中,白天他得休息。在这之前,3曾从一个小抽屉里取出所有的积蓄,说盘缠充足,该上路了。

  通向精神病院的路每个夜里都对他发出极大的诱惑,3不自觉地重复着暴雨夜里的事情:午夜高歌,在精神病院前驻足。那个身影充满偶然性的巨大威力,她毫无规律地在一些夜里出现,而在其它夜里仿佛并不存在。3无法归纳,无法预测,他只有每夜都来才有可能不错过任何一次她的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往返于小屋与精神病院之间,3一度不得不在枯燥的空气中用力呼吸。暴雨夜后第十四个夜晚,3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是这一路程中唯一的行人。那时他正如往常一样唱着歌走近精神病院,前面的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上有人影晃动,一缕缕烟随着火光的一明一暗升腾起来,一个驼背老者蹲在烟雾之中四处张望。虽然静夜的歌声与烟火以同样的形式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但3知道,对他来说,等待那个女人身影的出现远比一个陌生的行人更为重要,他自顾仰头注视那扇窗户。

  “你在干什么?年青人。”不知何时,老者踱着步来到3的身边,口气平静如止水。

  “等待一个希望的出现。”他接着唱自己的歌。

  “别唱了,你的嗓子快哑了。”

  “没有歌声,我想希望难以出现,而且我也将因此而失去等待的耐心。可您,又是在干什么呢?”3不无敌意地瞥了老者一眼。

  老者在脚下掐灭烟头,最后一口烟升起之后,3听见他说:“我在寻找,找遍大半个城市,你是我在深夜看见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年青人之一。”

  “您是在寻找黑夜中出走的人?可这对您有什么意义呢?”3语气冰冷,这一次并没看着对方。

  “几十年前,当这座城市刚刚可以称得上城市的时候,我就象你现在这样时常夜不能寐,而原因充满了丰富的可能性,就象你现在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要到这座楼前歌唱一样。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有一件东西不断变换着形式来引诱我却又躲避我,可这又有什么,即使我失去了一身挺直的腰板。唉,那真是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年青人,今天看见你,我多少感到一点欣慰。”老者又点燃一支烟,迫不及待地猛吸了几口,夹烟的手指有些颤抖,“但你的歌唱是无济于事的,你能在黑夜中走出并寻找希望,这使你除了眼睛和双脚之外,其它一切都是多余的。记住,歌唱对于你说到底是多余的。”

  3看见老者头上升起的烟若断若连地向自己的头顶飘过来,他伸手扇了扇,青灰色的烟散开去,在路灯光下很远了仍看得见。3始终没有改变仰视窗户的姿势,在老者踽踽走开之后,他还是如此。那一夜房间的灯没有亮过。3觉得这应该归咎于老者的出现。在回来的路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咬住了他的喉咙,窒息似乎就是离他最近的那盏路灯。

  黑夜中的等待自从第十四个夜晚后就时常被别人打破。第十六个夜晚3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在他前面行走,高跟鞋交错跳动,发出清脆却有点刺耳的叫声。3纳闷这样一个女子为什么深夜了还独自在路上行走,可叫他至今无法理解的是:当他如往常一样高声歌唱时,她毫无理由地慌乱逃命似的跑开,而且做出臀部和大腿在紧身短裙下奋力挣扎的样子。更令他诧异的事情随后发生了,那个女人跑出很远后,悠闲地停下来将高跟鞋脱下,一只手提着一只,回过头来快速向他看了一眼,然后继续飞奔。3无法想象那一刻她应该是怎样的一种表情,他伫立良久,只看得见两只白鞋幽灵般可笑地无声晃动。

  第二十个夜晚竟看见整条街上有近十个人,其中有两对情侣,一对说笑着闲逛,另一对在路边长吻。第二十一个夜晚街边有些房屋亮起了灯,各种各样的声音响声,还有一个很丑的老女人在自家门前摆出了面铺。三天之后,这条街几乎有了夜市。

  现在3在走过城市边缘的这条街道到达精神病院的过程中,感到比遇见老者那天晚上更大的孤独密如针脚。为了能顺利地歌唱着走过夜市而不受干扰,3重又想起死去的女友,他感到进入精神病院亲眼见到那个女子的欲望越来越急切。可令他失望的是:自从第十四个夜晚后,他甚至连那个女子的身影也再没见到。

  3这几日白天的酣睡被同样一个梦搅乱:他在无人的广漠中自由地追逐着沙山,歌声欢快地上下翻腾。然后,不知怎么地他就走入了沙漠中未知的城市,那里人头攒动,众人目光的缝隙里女友蒙着面纱的脸孔表情严肃。3后来就听不见自己的歌声了,耳朵里充满了女友如风穿越城墙一般的高声叹息。3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这是一个先兆。

   终于有一天,两个不速之客敲开了3的那间小屋。

  “请跟我们走吧,我们会给您提供良好的服务与治疗,在那里,您定会象回到家一样快乐。”推销商机械的笑容堆满了两张圆脸。

  “可我为什么要跟你们去呢?”3的口气舒缓。

  两个陌生人相对诡秘地一笑,高一点的立刻换出一副法官宣判时正义的面孔,朗声说道:“有十个人昨天晚上看见你大叫着走过新开张的夜市,眼睛直视前方,毫无神采。前天晚上有五个人看见你在精神病院前站了一夜,四天前和五天前分别有人看见你干了同样的事。更为重要的是,九天前的夜里你还对一个夜行的良家女子图谋不轨。而早在二十天以前就有人在自家卫生间的窗户里看见你在深夜大叫着走过这条街道。”

  “有这么多证据,你还有什么说的。”矮个说话的语气有些吓人,“当然,我们得知你的女友前不久因车祸而去世了,这一定对你刺激很大,我想你最好还是跟我们走吧。”

  “我的确没有病,我只是在寻找一个希望,一个将我从城市放回沙漠的希望,它会把我从一种可怕的孤独解放到令人神往的另一种孤独之中。我只有在黑夜中歌唱着寻找,她只在黑夜的歌声里出现。”3还未跳出这几日单一的白日梦,显得有些激动。

  “看来你病得还不轻,你必须跟我们到精神病院接受治疗,这对你会有好处的。”高个对矮个点了点头,转过了身去。

  “好处?……好处!”3喃喃地自言自语,头脑中出现了一把巨大铜锁的形象,然后不再说话,只是对高个在例证中没有提及那个老者感到高兴。

  3记得他在昏迷之前看见高个的陌生人猛转过身,将一块手帕捂向他的脸,他本能地想做出一点反抗,发现手臂已被矮个牢牢抓住。3想精神病院派这二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来真是明智之极,可3一想到自己将是一个胜利者,便兴奋地随着氯仿的气味晕了过去。

四、 结局

  我在去那间咖啡店之前对要说的话想了一整天,我以前从未和4这样著名的精神病医生交往过。我是通过一个在XX市精神病院当护士的女孩约他今天来这家咖啡店的。我想他之所以答应赴约或许是因为听说一个以文字为生的年青人要把他写入故事中的缘故。

  我早于约定的时刻出现,却发现一位老者早已坐在临街的窗前那张约定的桌子边吸着烟四处张望了。他便是4。谈话比我原先想象的要顺利。4充满了老年人的稳重和善解人意,虽然我事先弄清了不少精神病学和心理学上的名词,但当他发现这些术语对我们深入交谈毫无益处时,就主动提出可以带我到著名的XX市精神病院去看一看。他说他可以介绍几个精神病患者给我认识。“或许对你来说,他们比我更有帮助。”4说完这话时又要了一杯咖啡,然后一饮而尽。当他站起来要走时,我才发现原来他的背驼得很厉害。

  几天之后,我在精神病院五区左边的第二个房间里第一次见到3。那时我对他已有所耳闻,我的那个在病院当护士的朋友多次在我面前谈起一个夜晚她夜班回家,见到3在她身后狂呼乱叫的情景。她每次都不会忘记对自己机智地脱下高跟鞋逃离险境的行为夸耀一番。3看上去有一些削瘦,很年轻。我在4的鼓励下向3打了招呼,他回过头来很腼腆地笑了笑,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笑容和正常人的没什么区别。

  4考虑到我的安全,让我和3的接触就到此为止,关于3更详细的事情,我是从4的介绍里听来的。4说3是他亲自发现并叫人送进病院接受治疗的,4说这里没有谁比他更了解3。4后来还给我谈起两个名叫1和2的病人,4说他们都是主动来病院就诊的,那时4在南方的某座城市里传授医术,而当他回来时,他们已离开病院了。4说他们的病情非常奇怪,连他这样有经验的医生也找不出一个名词来概括。令4遗憾的是:他两次都未能赶上亲自为他们治疗。我问现在1和2在什么地方,4说他也不清楚。

  大概是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一封来自XX市精神病院的信。我猜想是4写来的,可一打开信封就知道自己错了:信的落款处写着“3”。这封信一下就将我引入了一种似曾经历过的情境之中,我意识到那天在精神病院看见3不单是第一次,而且一定是最后一次。3在信中这样叙述道:“……我是在4的办公室里见到您的地址的,那一刻之前我就知道一定会有这封信的诞生。其实,我并不叫3,我也曾以1和2两个假名来这家医院,而每一次走进这里,我都觉得我是谁都无所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给你写这封信,我时常在最清醒时干出的事情都让人不可思议,我好象已经习惯如此了。好了,我不再浪费您宝贵的时间,我将在以下的篇幅中尽可能精炼地讲述关于我自己真实的故事。事情是这样的……”


(一九九六年六月初稿于滁洲,一九九七年五月再稿于复旦园)■

[ 主 页| 作者索引 | 小说总目录]

橄榄树文学社发行。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翻印。 © 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 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 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