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十一、十二月合刊
编辑:舒伊

·瞎子·
最后的树叶



  黄昏的时候,伊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伊熟睡的样子很香甜。身体蜷缩着,纤细的脚踝露出裙边,赤着的双足交错,隐没在夕阳下温暖的草丛中。似乎有微凉的风吹来,伊觉得有些冷,又往轻轻颤动的裙里靠近了些,修长的双腿在白色的棉质长裙下只有一个优美曲致的弧形轮廓。伊微微朝里侧身,把柔软纤巧的腰放在他的手臂上,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她的右手惬意舒展,孩子气地环住那男子的腰,仿佛害怕他随时抽身而走。于是伊的身躯象只蝴蝶一样轻盈起来。她的左手随意地放在两人的胸口之间,手指很好看地翘着,偶尔会有一阵微微的颤动,轻轻扣击他的胸膛。

  伊美丽的头颅很依赖地抵着宽厚的胸膛,决心非要感觉到他的存在不可。长长的黑发倾泻下来,掠过他的左臂,掠过伊安详枕在他左臂上沉睡的面庞,有些凌乱。透过发丝的空隙,可以看见她安心的微笑。显然,那是一个没有恐惧没有惊慌的梦。

  听不见轻轻的呼吸声,但可以看见伊长长的睫毛在细微颤动,仿佛随时会淘气地睁开眼,目光清澈。

  那个年轻男子,只是静静地倚树而坐,怀抱着她,姿势从容闲适。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伊,又好象在出神。他也是赤着足,很舒服地伸直右腿,左腿却弯立着,给伊一个不易觉察的倚靠。他挽着伊的手臂结实有力,肌肤光滑富有弹性。

  金色的夕阳从波光粼粼的水面反射过来,有些刺眼,也给了他们灿烂的晕光,因此不大容易看清他的眼神。不过,我猜想他很想俯身下去亲吻伊,可是他不能。

  因为我把他画成了这个姿势。
  
  我在阁楼这间阴暗的画室里呆了整整九个月,面孔因为缺乏阳光而显得苍白。我的双手枯干有力,甚至在画细小的叶子时也没有任何抖动。画笔每一次的涂抹都很流畅。终于这一对夕阳下的恋人接近完成了,它耗尽了我所有的精力。在最后一片树叶画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觉得极度疲惫,于是打开了窗。

  外面正是秋天,窗前那棵树落叶纷飞,有一片竟然从窗户里飘了进来,很轻柔地落在我脚边。刚从树上飘下,它还保持着透明的叶脉和圆润的轮廓。我拣起它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照它的样子完成了最后一片树叶。它在树梢之中健康润泽,脉络清晰。

  我满意地舒了口气,然后走下阁楼。突如其来的一阵眩晕让我在黑暗中倒了下去,手中的叶子依然紧捏。
  
  在窗外的昼夜更替中,他们保持同样的姿势:女子沉睡,男子凝视。偶尔风雨和飘零的花瓣与叶子会来造访。灰尘使得画面渐渐难辨。但是每年的九月,总会有一片叶子从树上飘下。他们却从未惊扰。许多年过去,男子和女子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落叶。他们也慢慢苍老,在夕阳下伊乌黑的发梢变成了灰白色,微笑熟睡的眼角被刻上了皱纹,他抱着她的手臂也不再坚强充满弹性,而是枯瘦多褶。

  那睡梦中的笑容和凝望的眼神却依旧。

   又是一个秋色明媚的下午。一个年轻面目姣好的女子走上了这间布满灰尘的阁楼。她很惊奇地四下打量,确定这里久无人迹,然后发现了这幅蒙尘的油画。清澈的眼中满是好奇,她小心翼翼地擦拭掉多年的积灰,看见了一对坐在树下的老人。在金色的夕阳下,她在熟睡,他在凝视,神态安详。厚厚的落叶覆盖了一身。身后的那棵树也是苍老萧瑟,只剩下最后一片树叶。

  正在她很仔细好奇地端详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男子在楼下唤她的名。她赶紧放下画,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飞也似地跑下楼去了。

  轻轻的一颤,那片最后的叶子缓缓飘落在他胸口。突然,一颗泪水慢慢从他眼中滴落,湿润的痕迹在苍老的画布上慢慢湮开。
  
  等他们打扫好刚搬进来的这间古旧的房子以后,那个女子忽然想起了遗忘在阁楼间的油画。她走上楼梯推开门,愣在那里。

  夕阳从窗口里射进来,与画面上的阳光融为一体。整个房间金光灿烂。画布上,河边那棵古树下是满地堆积的落叶。

  树下,空无一人。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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